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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锦城·巷陌

暮云合,露泣残枝淡凭窗。

杨花早已落尽,城里的太阳也只剩了昏黄的尾色,唯其因这熙绰的昏黄,更加突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城情调。凤蓝巷,满院子浓阴如盖的碧树,丝丝缕缕缠绕着金银花鲜绿的藤,苍老蟠结的枝桠却孕育着最鲜活的生命。

栖非在这凤蓝巷里也算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听说他带回一个小女娃,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赶过来凑热闹。

被一个眼睛小下巴长,瘦得跟黄瓜精似的小男孩审视般紧紧盯着,唐眸意有些拘谨地打招呼:“你……你们好。”入乡随俗,还要先跟这些鼻涕鬼们搞好关系才行。

那小男孩哧溜哧溜吸吸鼻涕,然后语出惊人:“好啊,老太婆!”

唐眸意顿时石化,垂髫小辫在风中凌乱飞舞,“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她努力维持住善意友好的笑容。风太大,刚才一定是她出现幻听了……

“切切切,一大把年纪了,还跟我装嫩。”小男孩拽拽地昂起头,一副大不屑的神气,“我们走,以后不要跟她一起玩。”

“哦哦——不跟你玩——不跟你玩啰——”几个孩子嬉笑着一哄而散。

直到栖非从屋里出来,唐眸意还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隐约意识到某个极具危机感的事实:“我好像……被他们欺负了……”

栖非走过去拍拍她的脑袋,“丫头,进屋吃饭。”很自然的亲昵口吻,像是宠着自己的妹妹。

唐眸意偏过头看他,“刚才那个小孩,是他们中间的老大吧?”原来市井间真有孩子王这么回事,几个孩子也能拉帮结派,一致对外。

“那是天骁,几个毛孩子间就数他胆儿最大,掏鸟蛋捅蜂窝,从来都是他起的头,闯过鬼屋,连豺狼都敢打,其他的孩子自然服他。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学堂夫子找到家。哈哈——”栖非忍不住大笑。自他随罄娘离开七孤山,便在这凤蓝巷住了六年,也算是看着那帮小鬼头长大的,熟悉得很。

他自信满满地拍她肩膀,“不过有栖非哥哥罩着你,他们不敢欺负你的。”

都已经欺负上门了……唐眸意不知为何却很想笑,她自小深居闺阁,又因身体原因,总是被人伺候着,从来不知道乡间还有这样的趣事以及这样嚣张的小鬼——“他家住哪里?”突然问出口,她又别扭地添了句,“我想……以后可以找他一起玩。”

“东巷头一家,门口栽了好大一棵柿子树的。”栖非笑嘻嘻地扯她的小辫子,“丫头你啊,也该多跟他们结伴玩耍,别总装得跟小大人似的,真不可爱。”他愉快地牵过她的手进屋,没有发现唐眸意眼底一抹不易察觉的光亮。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小丫头所有问题的根本意图——

“吱呀。”极细微的开门声并未惊扰到夜的寂寥,栖非却一骨碌从床上坐起,眯眼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提着灯笼走出院子。他向来浅眠,任何一丝动静皆逃不过他非凡的耳力。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脑中浮现许多限制级的血腥画面,栖非忙又“呸呸呸”暗骂几声,赶紧起身跟上那道影子。

唐眸意出了院门便朝东走去,踏步轻盈无声,只一盏黄纸灯笼在深夜里格外显眼。

“东巷第一家,柿子树,果然很大一棵。”很轻松便找到天骁的家,唐眸意眼波漾开一丝笑意,兀自念叨:“闯鬼屋有什么稀奇,娘亲去世的时候我陪她在棺材里睡了七日七夜,连牛头马面都见过呢,不也就那么回事。豺狼,豺狼又有什么好怕的,我随手撒一把药末就能把它变成坐骑。所以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呢……”她拨灯一转,唇边的笑容也被灯花映得虚虚笼笼,看不真切,“如果我还是从前的唐家四小姐,受你的气也无需计较,但我现在是栖非带回来的人,所以绝不能被你欺负。我记得你们市井间有句话,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呃,好像这话用在这里有点不对……唐眸意也顾不得这些,瞬即飞身上了屋檐。

这丫头想干吗?跟在后面的栖非悠闲地抱起双臂,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也是这样的场景,她落步无声,执灯一盏,静悄悄一路走来,也洒了一路药草的暗香,像是……蛰伏在黑夜里的妖,完全不同于白日里的乖巧安分,该不会是……

栖非越想越觉得荒唐,见她进了别人家的院子,便也使出绝尘的轻功跟上她。

唐眸意已经关上内屋的窗子,捂着嘴一脸愉快的笑容,转身绕到茅房那边去了。

栖非正觉得奇怪,不久便见天骁捂着肚子匆匆跑出来,奔向茅屋的方向。那瞬,栖非恍然已经明白了……

“扑通”一声,准时响起某人跌落粪池的声音,伴着歇斯底里的哭喊:“阿爹——救命啊——”

大功告成!唐眸意满意地拍拍手,跃下屋檐却没有着地,而是落入另一个人的怀里。她疑惑地举起灯笼,看清楚对方的脸时,顿时笑弯了眼儿,“嘘——”她竖指掩唇,眼里有一种温柔的狡黠,“只告诉你一个人的小秘密哦,瑷晓丫头也很记仇呢。”

用这样聪明的法子在那小鬼面前树立威信,栖非一定会夸奖她吧?唐眸意满心期待地想,却不料——

栖非神情复杂地盯着她许久,将她放下来,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唐眸意急着跟上他,“栖非生气了吗?”

栖非沉默地走了许久,突然停住脚步,“你才多大,就已经学会要怎样耍心眼了吗?”他声音淡漠,没有了往常的笑意。只一瞬之间,那个总是插科打诨舌灿莲花的大男孩已然变成另一个人——变成全然陌生的男人。他不言不笑地站在那里,褪去红衣的浮艳,青蓝的长衫被风吹得扑簌作响,萧飒冷清,“如果你被他欺负了,心里不好受,可以直接对我说,我很乐意帮你教训他,让他向你道歉——但是,我不喜欢那种——嘴上说着不介意,心里却在百般算计要如何报复的人。因为,我就是那种人……”他缓缓转过脸来,在月光下有些昳丽的苍白,“所以,我不希望你也变成那种人。”

“不是的……因为……因为栖非很潇洒,很独立,我想变得和栖非一样……”唐眸意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我没有离开过唐门,也不知道该怎样和别人相处,如果连几个小孩子都应付不了,肯定会被栖非笑话……我以为,栖非会喜欢和自己一样的女孩子……”

“相反,我避之不及。”栖非摇了摇头,淡淡笑了。正因为自己经历过那种创痛,所以舍不得让心爱的人受同样的苦。他也曾设想过,日后若是娶妻生子,必然会找一个平淡温暖的女孩,远离这些尔虞我诈,尽管那样的希望无异于奢望——“孩子原本就有撒娇的权利,高兴的时候只管笑,难过的时候尽情哭,被欺负了就回家找爹娘,多余的事情不需要你费心。”

他的声音有些疲倦的低哑,细听之下只觉凉意彻骨,“丫头,如果你得天独厚,蒙恩受福,那就不要吝啬自己的依赖。这世上,还有什么身份比当个孩子更惹人羡慕了吗……”那最后一句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唐眸意许久说不出话来。栖非栖非,原来你是因为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因为已经看厌了这个世间的勾心斗角,才会情愿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活着吧……

“回家吧。”心里莫名有些不痛快,栖非转身便走。

“我以后不会那样做了。”低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栖非不要生气。”

“谁跟你说我生气了?”栖非的声音又变得笑嘻嘻,好似那些哀怨的言辞也一并消失在墨天浓云里去了,“好啦丫头,回家了。天真冷呢。”

他缩着肩膀走出几步,忽然听见后面“咚”的一声——

“丫头?!”

……

一觉醒来,唐眸意根本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只觉得眼睛无端有些干涩发疼,扭头便见栖非支着下巴坐在床边,稀奇地瞪着她——

“哇哇哇,我顶膜拜你,走在路上都能睡着!”想起昨晚那一幕他仍是心有余悸,一回头便见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一探鼻息才知道居然是睡着了,而这一觉竟是睡到下午才醒!

唐眸意按住太阳穴冥想:“我昨晚……去了哪里?”栖非在的话,一定是发生很有趣的事情了吧,可惜她都来不及记下……越想越厌烦头脑里的那个东西,总是擅自剥夺她在晚上的记忆。

“记不得就别想了,省点力气。”栖非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对昨晚的事只字不提,还有那些话,他宁愿相信她已经忘记了,她毕竟只是个孩子。“我今天有点事,可能很晚才会回来。饿了就去隔壁的琴嫂家里吃饭,我都跟她交代好了。”

昨天将苦盏花交给罄娘后便领这丫头回来了,罄娘询问他也不作解释。他素来公私分明,在神偷门里他是地位尊贵的“少爷”,但在凤蓝巷他只是栖非,心情简单、无拘无束的栖非——他不希望神偷门里的任何人插手干涉他的生活,因而除了罄娘,没有人会找到这里。

唐眸意心知他必定是回神偷门看那师弟伤势如何,乖顺地点点头,“我等栖非回来。”

等到红衣消失在眼帘,唐眸意利落地翻身下床,趁栖非回来之前她还有个任务极待完成——要跟那些小孩子相处愉快。

她知道唐门的人很快就会找到她,所以在这短暂的时日里,她要留下最多的回忆。

唐眸意嘴角翘翘,笑容灿烂地走出院子,“掏鸟蛋算什么,捅蜂窝算什么,豺狼野虎那是我家宠物!哼哼——”她要光明正大地让他们心服口服!

因为这是栖非的生活,她想融入进去。也像他那样,尝试做一个纯粹的孩子——

无忧无虑,快活逍遥。

是时,罄歌乐坊,有丝竹盈袖。凤箫一曲花满楼,淡烟流水画屏幽。

栖非抬手撩开东厢雅阁的纱帐,前脚还未提,倒先跟里面出来的一个行色匆匆的男子碰了个正着,他挑挑眉,一转身便朝里屋的人痞笑道:“罄娘,我那笨蛋师弟翘了没?”

“臭小子,嘴巴放干净点!”应他的女子声音显出几分烦躁。而狐皮软榻之上,正有一罗衣乌髻的妖娆女子,便是这乐坊的女主子——罄娘。

“喝——”栖非夸张地吸口气,转而朝几个端茶进来的婢女嚷嚷,“你们这些人是怎么伺候主子的,主子吃火药你们也不拦着点,嫌这乐坊太小不够她烧吗?”这调侃的一句话,顿时引得笑声四起。他顺手捻了一块桂皮花生糕衔进嘴里,嬉皮笑脸地走到软榻边坐下,殷勤地为罄娘揉肩捶背起来,“让我猜猜,今日是哪个不识抬举的客人,竟然惹得罄娘不快活?!”

罄娘拂了手,示意婢女们下去,没好气地递了个眼风给他,“有话快说。”

栖非眼眸一转,“能让罄娘觉得棘手的,当然非朝廷里的人莫属。”明明是十万火急的重要任务,经他嘴巴一说倒像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了,谁叫他从来都是这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样儿,仿佛从来没有什么事能够入得了他的心,尽管他如今已是神偷门的少爷——地位仅次于门主的人,“刚才出去的那个家伙,也是当官的吧?”他闲闲喝口茶。

罄娘也不否认:“何以见得?”

栖非啧啧嘴:“做官的人走起路来,和寻常百姓是不一样的!”他还耍宝似的模仿了一下那人走路的姿势,迈八方步沉稳有力,看着便是一副官架子,“而且我猜,他应该还是张柬之的人。”

如今盛唐之世,武则天篡权称帝,安抚民心之时也忌惮李氏余威,暗中削权夺势。而张柬之便是朝廷之中拥立太子李显的核心羽党,誓死效忠李唐。而如今张柬之派人来找罄娘,摆明就是与武则天作对,不棘手才怪!

罄娘撩过耳边乌发,露出大半片香肩雪肤,春色无边,“嗯?”她声音倦懒。

心知她有意跟他卖关子,栖非便接着解释起来:“我听说啊,但凡张大人新收了一个门生都会赠他一方青巾,青巾束冠,意指‘头顶青天,光明磊落’。”黑琉璃珠子似的眼珠子转了转,笑容多出戏谑之意,“我见那人衣履精致,贵而不奢,想来应有几分家底,偏他头上的那方青巾却已经被洗得破旧发白,都还舍不得换喏。想必他是极尊敬那位张大人的。”

说罢又走回软榻前坐下,拿手在罄娘面前晃了一晃,笑嘻嘻道:“我猜的,肯定不准嘛。”

“少跟我油腔滑调。”罄娘翻了个白眼,这浑小子从来没个正经的时候,一句真话总要搭三句假话,将近二十岁的人了,却成日嘻嘻哈哈像个孩子似的。表面上漫不经心,实际上比谁都看得分明——若非如此,又怎能担当得起神偷门“少爷”的称号?

思及此,她又头痛抚额,“我虽没有接下他的差事,但我们的身份已经暴露,恐怕这杨城内已经没有神偷门的容身之处了,我们明日就回江南避避风头。”

栖非了然一笑,心知肚明,“这杨城之内第一要数杨花最多,其次就是武皇的眼线最多,嘿,我得数数——”他还当真掰着手指头数起来,脸上笑意扩大,“大将军上官家,黔州首富苏家,还有武林霸主唐家——这三大势力,可不都是武皇的人,啧啧,也亏得那人还敢冒着生命危险找上门来。”

罄娘突然敛了神色,“那你可知道,为何这杨城会成为武皇眼线紧盯不放的地方?”

栖非有听没听地嗑起了瓜子,不答。

罄娘便笑道:“相传前朝国舅长孙无忌被贬黔州时,曾携太宗亲赐的手卷,得其手卷便如得圣旨,权力凌驾于当朝皇帝之上。若想重新扶立太子李显,这份手卷必不可少。”她眸光微沉,“当年武氏暗中对长孙大人加以迫害,便是为了抢夺这份手卷,不过……”

“人被害死了,手卷却下落不明?”栖非悠闲接话道。

罄娘叹息口气,语气似有一丝沉痛。对于长孙无忌,即便是她这种在风尘里打滚的女子,也是留着几分尊敬的,“长孙大人生前与‘天下第一巧手’鲁四娘交情匪浅,故他死后鲁四娘便将手卷藏在他的墓中,外设重重机关以及奇门遁甲之术。”瞥见栖非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情,她又添了一句,“鲁四娘的机关阵法比之唐门有过之而无不及,迄今无人可破。”

所以刚才那人过来,摆明就是想花钱请她去偷手卷。既然连张柬之都已派出人手,武则天肯定不会按兵不动——杨城必然要乱!栖非嗑完瓜子拍拍手,“出价如何?”

“五千金。”罄娘腾地从榻上跳起,拿手指狠狠一戳他额头,“就只顾着钱,这可是玩命的差事!你想早点睡棺材,老娘还想多活几年!”她不顾形象地爆出粗口。

栖非却“嘿嘿”怪笑起来,“瞧你激动成这样,干我们这行的,哪一回不是甩命出去赌的?”言外之意很明显——罄娘急着转移阵地去江南,肯定另有原因。

罄娘顿时噎住,用力捶捶胸口才顺过气来,“反正我们明日就去江南,没得商量!听、见、没、有!”

“河东狮吼重现江湖啦啦啦……”栖非装个鬼脸,立马笑哈哈地跳开。

他是真的毋庸担心的。下江南就下江南呗,反正他向来厮混度日,随遇而安。即便是居住六年的杨城也谈不上有多少留恋之意,不过——

他思绪一顿,旋即释然:那个丫头嘛,大不了把她一起带走好了。

回凤蓝巷时太阳还没落山,正是夕阳无限好。

栖非摇头晃脑地吹着口哨,一路热情地跟三姑六婆打过招呼,正思忖着那丫头在干吗,便听见自家院子里传来的争执声——

“你踩坏我的珠花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大不了买了赔给你。”

“这是我娘亲手给我做的珠花,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朵了……”

“切切切,谁叫你自己笨,连跳格子都不会,早知道就不带你玩了!”

栖非心里惊讶,进院便看到几个孩子围在一起,地上画着框框格格。唐眸意便站在天骁面前,半边的发髻已经散开,有些狼狈。她小手握成拳头,显然是在竭力忍耐,“无论怎样……你欠我娘一声道歉。”意思是只要天骁道歉,她就可以不予追究。

天骁原本就是犟脾气,被这样逼着更是不乐意了,脱口嚷道:“一朵破花而已!鬼稀罕!”

“啪!”一记拳头将天骁打得一个趔趄,所有的孩子都懵了,连栖非都愣在当场。

唐眸意反而冷静下来,“我打你,是倚强凌弱,但我不会跟你说‘对不起’,因为这一声是你欠我的,现在我们抵消了。”

天骁像是见到怪物一样惊恐地瞪着她,突然尖叫一声:“疯婆子!疯婆子!”拔腿跑开了。

栖非一见唐眸意通红的眼眶和不住颤抖的身体,明白那朵珠花的意义非同小可,赶紧先把其余的孩子撵走,转身正要安慰她几句:“瑷晓丫头——”

唐眸意却似听不见他的话,攥紧那朵碎裂的珠花,扭头冲出了院子。

“丫头!”

栖非忙不迭地追上去。唉唉唉,这年头就时兴玩猫捉耗子,一个愿跑一个愿追呗!

院子西面便是山,逶迤的山麓绵延直至天涯那端。满眼的碧色,夹杂着秋枫的红,艳艳灼灼,一路摧枯拉朽地燃烧过去。栖非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看着沿途熟悉的景致,渐渐忘了自己是出来追人的。他记得这里还有一间木屋,屋外种着不知名的菊,到了秋天会开出深黄色的小花,他刚来凤蓝巷时便极喜欢去木屋里乘凉,闭着眼任时光虚度。后来……后来他入了神偷门,光顾这里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罄娘又说要去江南,或许今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嘴上说不留恋,心里终究还是存着一些余想的。只是假话说得太多,有时候连自己也错将假话当真了。

“丫头,我们就要走了。”栖非喃喃道了声,并不在乎她躲在哪个角落能不能听见。

他缓缓将双手捧到一起,像掬起一捧阳光、被风蚀褪色的记忆。许久,许久,只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不言不语。

直到唐眸意从树后走出来,落了满身的红叶站到他面前,“栖非……在看什么?”

栖非的睫毛动了动,粲然笑了,“我在看金子啊。”他笑嘻嘻地蹲下身来,献宝似的摊开双手给她看,“哝,看见没?我满手都是金锭子,发财了!”原来是阳光透过树缝里照到手上,明暗错落,倒真像一颗颗发光的金子。他虔诚地用手接着,像是接住了整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他却站在世界外面。

唐眸意眼色一动,也学着他合捧双手,笑着叫道:“看啊看啊,我的手里也都是金子!”

“哦哦——都是金子——”栖非一迭应声,眉梢满满笑意,“那我们赶紧把金子偷回家,从此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喽!”

唐眸意突然将双手握成拳头,一并放进他的手心,“我把金子都给你,好不好?”她深深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极是郑重,像是许下至死不渝的誓言,“我把全世界的金子都给栖非,好不好?”

栖非蓦地怔住。

“我把金子都给栖非了,所以——”唐眸意伸手抚上他的脸,手指的温度仿佛穿透了肌肤血液,融入灵魂里去,“栖非不要再露出刚才的表情了,好不好?”

那一瞬她分明看见了啊,当他注视着自己手心时,那样寂寞的,悲伤彻骨的表情——

可她怎么到现在才知道呢?真正的栖非并不快乐,并不逍遥,所以那个总是嘻嘻哈哈像大孩子一样的,绝不是真正的栖非。

栖非,你把自己藏到哪里去了……

被那样剔透的眼神凝视着,栖非的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和动荡,尴尬地别开视线,“丫头不生气了?”马上又恢复了嬉皮笑脸,朝她竖起大拇指,“刚才那一拳打得忒解气吧?那小子就是欠教训!换我一定把他吊起来扒皮抽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嚣张!”

唐眸意顿时红了脸,“是我不对,居然跟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呀——”

她吃痛出声,原来是栖非掐了她的脸——“屁大的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真不可爱。”他又鼓起腮帮子瞪她,看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直觉以为她是为那朵珠花惋惜,便又温和地摸摸她的头,“我知道,那朵珠花对你很重要吧?”

遂又想起什么,从自己衣袖上撕下一段绸料,长指翻飞似绕了个花,便已帮她重新结好了发辫,“这样就好了。”

鲜艳的红缎子扎成一个蝴蝶结,衬着她微赧的脸颊,显得格外灵动可爱。栖非越看越觉得满意,“真好看,丫头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快活地吹起了口哨,逗得山涧雀闹莺啭。

唐眸意眼里却有一丝黯然。她很恼,很恨,但无可奈何,这副皮囊,究竟何时才能长大……

这悲喜交织的情绪一发不可收,唐眸意忽觉体内血液一阵沸腾,肺腑间真气跌宕,似要冲破最后一道束缚,却没有半丝痛痒之感,难道是——

“那个,我去摘花,栖非不要过来。”唐眸意丢下一句话便飞快跑开了。

栖非“噗”地大笑出声:“方便就方便,还说是去摘花……哈哈哈……”丫头实在太可爱了……

那时他怎会知道,这匆忙一别,便是最后一面——

山脚下一座小巧的木屋,门前野菊烂漫,香蕈蔼蔼,笼着青烟湿雾萦绕不散。

唐眸意关了门便虚弱地滑坐到地上,再也抽不出一丝力气。血液越流越慢,能够清楚听见骨骼生长的声音,脑中升起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十年的光阴都已凝聚在这一瞬间。很不可思议,时间这条漫长的河流,一刹那间将所有的失望和痛苦全都渡过去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安心过,十八岁了,她终于可以摆脱这钝重的躯壳,长成窈窕轻盈的女子……

不知道栖非看到她会是怎样的表情呢?会不会夸张地“哇哇”大叫呢?

唐眸意混混沌沌地想,嘴角挂着一丝恬然笑意。直到所有的感觉消失,她恢复清醒的同时也意识到了某个严肃的问题——

“天呐。”她满面通红地抱紧自己,因为身体长大,衣裳也全都破了,这要如何出去……

“笃笃笃……”突然的一阵敲门声令唐眸意浑身一颤,只隔着一页门扉的距离,栖非的声音清晰入耳,“就知道你躲在这里。”他依旧是那副带点痞笑的口吻,“丫头摘花的时间还真长呢。”换做他都生理循环了好几来回了。

唐眸意心思百转,终于有了主意:“栖非,我现在不能出去。”

“怎么?”栖非挑挑眉。

“栖非,我刚才看见我娘了。”唐眸意轻言道,额头靠到门上,这样近的距离,可以细细同他倾诉,“栖非,我一向很信这个的。我娘说她那边很冷,让我捎一身衣服过去……栖非,我现在不能离开这里,麻烦你帮我寻一身衣裳过来,好不好?只要是适合我娘穿的便行……”

栖非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瞪着那块木板,恨不得瞪出一个窟窿来。丫头丫头,你的疯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

算了,迁就她一次吧,“那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帮你取。”

栖非转身要走,却被唐眸意紧张地唤住——“栖非!”

“嗯?是不是你娘说,还要你顺便捎两只鸡过去?”要不干脆把琴嫂家的肥羊给宰了?

“不是,我只是想说——”唐眸意只觉得自己的耳根子红得发烫,“你……早点回来。”

“知道知道。”

愉快的笑声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不见。唐眸意垂下眼帘,“栖非,我又骗了你,你不要生气……”她柔声低喃,忽听“吱呀”一声,狭小的窗户被人推开,紧接着一身锦绣罗衣递了进来——

“四小姐快换上吧,切莫着凉了。”

唐眸意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栖非!栖非你不要走——”

她惊恐地大喊,茫茫空谷,再也没有回音。

清秋,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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