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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换妃

此刻,清幽置身他的身下,被他浓郁的男性气息包裹着。耳畔,尚回响着他撕心裂肺的吼声,声声都带着绝望缠绵之意。抬眸,面前是他英俊的脸庞,因着饮酒而微微泛着潮红,益发深刻清晰。他的眼眸,幽幽暗暗,让她的心中如刀绞般疼痛,而这种疼痛,似是源于她记忆深处,无法磨灭,也不控制。

他这般戚寂的神情,为何如此熟悉?

“我究竟,欠了你什么?”这句话,为何这般耳熟?!仿佛曾经深深扎根在她的心底深处,留下深刻的痕迹。

“我,只是不想爱你。”这句话,为何听了会有心碎的感觉?

头,愈来愈痛,愈来愈痛。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她的呼吸,仿佛刀绞一般,又仿佛正在片片凌迟着她。脑中,仿佛有无数洪流在汹涌奔腾着,将她的肌肤一寸一寸撕裂开。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露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

那一刻,她忽然,看到了她自己。

她看到了,自己正坐在滔滔江水边,看着太阳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颗心,也随之渐渐沉下去,到了最后,太阳终于不见了,被远处的山峦挡住了,再看不见。

画面陡转,她又仿佛看见无数萤火虫腾空飞去,像是千万颗流星从她指间漏过,抓不住的光芒,点点萦绕在她的身周。身前依依立着一人,背影俊朗,风姿翩翩,站在星河之中,似是天神眷眷,就像那星辰一般华丽璀璨。

而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是,凤绝……

记忆之火在那一刻,又突然熄灭。所有的景象,全都消失不见,再瞧不见一丁点影子。

身上,几分热情,几分温柔,还有几分迷惘,辗转流连过她的唇,她细致的眉眼。温热中带着几分潮湿,在她身上缓缓掠过,感觉到他呼吸渐转沉重,感觉到他身躯贴过来。

这一刻,她清醒着,却忘了反抗。

飞龙阁的红罗斗帐,华贵艳丽,耀然生辉。他反手一挥,西窗合上,一室红帐缓缓落下。

紫铜雕青鸾翔飞云的烛台上,正燃烧着一支红烛,烛火燃得久了,铜器之上积满了珊瑚垂泪的烛蜡,转眸望去,只觉红得触目。

窗外,一丝风也无,天地的静默间,隐隐传来飘雪的簌簌声,轻而细腻。

难怪方才月色黯淡,终渐渐隐没。

天,又是下雪了么?

殿中,暖得令人微微生汗。她静静躺在宽阔的沉香檀木大床上,一任他温柔地占有着。原来,他的欲望也可以如此轻柔缠绵。欢好如水流在身体上流过去,只觉得身和心都是疲惫的,她无力也无心去反抗。脑中,依旧空茫茫地一片。

他的双手,依依撑在她的身侧,裸露的肌肤之上点点滴落着激情的汗水,黏在她的身上,腻腻的,也烫烫的。他的长发,因着高潮的颤抖,丝丝划过她的面颊,柔软中却带着一分孤寂的冷硬,最终与她的丝丝柔顺纠缠。

原来,女子的身与心,是可以这般分离的。心,迷迷茫茫,想抗拒却无法控制。身,默默承受着他的温柔。

这样的夜,他们本不该交融,更不该欢悦。

一切,更像是浮云惊梦。

风脉脉,雪簌簌,天罗地网,一切尽笼罩在漫天冰雪之中。

心中隐隐感觉,他们之间,过了今晚,也许就到此结束了罢。应该,不会再有明天……

可,红烛有尽时,温情亦会结束。

待一切都结束后,他伏在她的身上,低低喘息。清醒的意识渐渐回笼脑中,他的眼眸,渐渐清澈明亮。倏然坐起身,他拿起一旁的外袍匆匆披上。

清幽缓缓转眸,在他的眼中,毫无意外地又瞧见了一丝后悔,还有一丝挣扎。与上次,并无两样。

悉悉索索的穿衣声,还有玉带扣在腰间的声音,叮咚清脆相击,在她耳畔轻响。身侧之人,看似欲匆匆离去。

清幽默默转首,望向精致的床里侧,那龙腾云间的雕花,绣工精湛,祥龙仿佛要腾飞起来一般。听到他起身穿鞋,她的脑中又是一阵绞痛,无数记忆的片段不断翻滚着,催使着她,突然唤出口道:“绝——”

他一瞬间的震颤,透过雪白雪白的床单,透过薄薄的锦被,阵阵传递给了她。

他们,同时望向彼此。

他的眸中,惊诧毫不掩饰,薄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似是不敢相信,又似深深抗拒,终喃喃问:“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清幽拉高锦被,遮住自己满身欢好的痕迹。半支起身,一任秀发散乱在床榻之上,幽幽望着他,她缓缓道:“绝……我以前便是这般唤你的罢。”

凤绝更是震惊,长眸睁圆,眉心处,仿佛有风惊动了火苗,簌簌跳动着。半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猛然,清幽拽住他的胳膊,清若流水的眸中,满是期盼,满是渴求,她连声唤道:“你吃惊了?你很吃惊我这么叫你么?你果然是知道什么的。你告诉我,究竟我忘了什么?是不是和你有关?你告诉我啊,告诉我啊!”理智有些许崩溃,长久以来在迷雾中行走,好不容易瞧见一点光明,她怎会轻易放弃?!

清幽拼命摇晃着他的手臂,方才缠绵时,总有无数记忆的零星碎片在脑中翻搅。一片迷雾中,她分明瞧见了他。一片嘈杂声中,她分明听见自己唤他“绝”。虽然,片段转瞬即逝,可她瞧得清清楚楚,那飞扬的剑眉,那笔挺的鼻梁,那深刻英俊的轮廓,的确是他。

凤绝的神情,起先好似死灰中燃起最后一点火星,又一分一分冷寂下去,仿佛那天边西沉的月儿,再也无丝毫光辉。

他轻轻拂落她纠缠的手,如雪肌肤的触感,另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另他心底深处的渴望再度涌上,却只得将它彻底熄灭。他缓缓转回身,恢复平静,只是淡淡道:“有些事,你还是永远忘记的好。”

站起身,长臂一挥,红帘又落,仿佛在他们中间隔起一堵永远也不能逾越的高墙。不再留恋,他大步走向门口。

当沉重的殿门缓缓拉开之时,屋外,有细雪纷飞,轻柔细腻,偶尔几片飘在他的脸上,却瞬间融化。早有暗卫在门口等候多时,是凤绝最贴身的亲信,名唤夜寒。夜寒踌躇在门外多时,始终不敢入来打搅。

凤绝心知暗卫此刻深夜现身,定有紧急情况,他沉声问道:“夜寒,有何事?”

夜寒面上一滞,目光不由自主的向里瞟去,重重纱帘之后,似乎是……

凤绝面色微僵,俊眉一扬,摆摆手道:“但讲无妨,这里没有外人。”

夜寒颔首,拱手恭敬禀道:“王爷,属下接到王爷旨意后,一路追击祈奕。但是他好似有人接应,且对方武功极高,远在属下之上。是以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暗暗跟随,见机行事。”他顿一顿,又继续道:“属下一路跟随他们走水路上了夜渠,想不到途中却发生了意外。”

“哦,是什么意外?”凤绝径自将发上金冠束正,语调不紧不慢问道。事到如今,他急也无用,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时,属下本是驱了一叶小舟,跟上他们的船,在夜渠之上行驶。可不想,前日半夜时分,江上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折断了他们船的桅杆,紧接着船又似是触礁。因着怕被他们发现,属下始终不敢过于靠近,待到风平浪静时驱舟上前一瞧,那船已是沉没。而船上之人,也不知是沉入江底,还是……”夜寒一边说着,面上边凝起深深的疑惑,事情来得过于诡异,当时夜黑他也没有瞧得太清楚。

周遭更静,过于寂静使得夜格外悠长,簌簌的,依稀能听见雪子缓缓扑落的声音。晶莹美丽的六角棱花飞旋着,飞旋着,有几朵悄然栖息在凤绝肩头,仿佛在上好的衣料上粘了一朵春花。

凤绝面上依旧是波澜不起,他扯唇轻轻一嗤,又问道:“既然是前夜的事,那你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夜隐复又拱手,回禀道:“属下当下觉得事情奇怪,不敢轻易回禀王爷,想再查个水落石出。却一直没有收获。所幸属下当日曾与日焰商量,由他先行走官道尽快赶往靖国公府上打探消息。就于方才,属下得到日焰飞鸽传书,道是祈奕走水路前已是派人百里加急给靖国公送信。而靖国公府上已是摆下灵堂,就等爱女归来。可不想这祈奕却带着格雅在夜渠中沉了船,至今音讯全无。日焰探得的消息是,靖国公府中人都道……都道……”

凤绝剑眉微蹙,冷声问:“道什么?”

夜寒深吸一口气,道:“道是王爷为了掩盖格雅被害的事实,先是欲杀祈奕灭口,又一路追击,暗中做了手脚才会令船在夜渠江心沉没。”

神色益发冷峻,凤绝将十指缓缓收拢,骨骼的“咯咯”声清晰可闻。凝立片刻后,他俊眉一扬,面带轻嘲道:“定是祈奕先前所送的信中说了什么。那靖国公呢?此刻有何异常的反应?”他幽深的黑眸微微眯起,清晰可见里面跳动着两簇幽暗的火苗,整个人充满了危险之意。

身后,似传来了碎步泠泠声。原是清幽穿戴整齐,自红纱帘后缓缓踱出。她清丽的脸庞,带着激情过后微微的潮红,如缎长发,此刻正静静地贴在胸前。

莲步生风,一室幽幽,亦是被她翻飞的衣风带得忽明忽暗。烛光淡淡下,唯见她神态静雅,双眸盈盈。

凤绝期期回首,目光中有片刻的凝滞,却又很快恢复如常,只看向夜寒,薄唇中吐出一字,“讲!”

夜寒方才被清幽的步出打断思绪,迟滞片刻方回神,立即答道:“王爷,据打探,靖国公只是命人打捞沉船,还有在灵堂之上放置了格雅的衣冠,聊以替代而已。暂时,并无其他异常举动。”

凤绝唇角弧度缓缓拉高,双眸眯成一条危险的细缝,寒声问:“只是这样?”如果,真的只是这样。那事情,就更严重了。

夜寒颔首,道:“只有这样!”

凤绝脸色黯沉如夜,挥一挥手,示意夜寒退下。但听得耳畔“簌”的一声轻响,夜寒黑色的身影已是消失在了屋檐之上。

清幽走至凤绝身侧,犹豫片刻,却仍是开口问道:“凤绝,靖国公那里会很棘手么?要不我……”她的话语,被他冷冷的眼神阻止,一时再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得,看着他,渐渐走远……

夜空之中,有新雪默默飘下,洁白的雪花被凛冽的风吹得身不由己,当空乱舞,偶尔一点落入清幽颈中,惊的连同心都一起凉了。只不过一瞬,便瑟瑟地化为一粒粒冰凉的水珠,滑向深处。

*

皇宫之中,烨烨朝堂之上,百官肃立如泥胎木偶般,而最前方左贤王的位置,仍是空荡荡的无人。

赤金九龙宝座上坐着的正是凤秦国当朝皇帝凤翔。道道白玉珠帘,垂在面前,遮住了他略显郁烦的表情。

当朝国相左兼,信眉发张,面色赤红,正在一一列举着得罪靖国公洛庭威后,朝中将面临的困境,军心的动摇以及北方初初平定后失去洛庭威的震慑与威望将会导致的政局不稳定。桩桩都指责着凤绝的过错,件件都会威胁到凤秦国一统江山的大业。

左兼不停地说着,有如吐落无数碧珠于瓷盘中,噼里啪啦直爆响,听得直欲将人的耳朵炸裂开来。

此时殿门敞开,有翦翦风灌入大殿中,风吹过无数重重幽寂垂地的帷幕,直吹得白玉珠帘簌簌直响。

良久,凤翔终不耐地挥手道:“罢了,朕亲自去一趟夜都,去靖国公府上安抚他。至于朝中大小之事,便暂时交由国相代管几日罢。”

国相左兼俯首叩拜,高呼圣明,再无异议。

凤翔低头,拧一凝疲惫的眉心,略略思索,又问道:“左贤王还在府中喝酒么?”

立即有内监上前回禀道:“回皇上话,内务府一日差人去王府通传八次。左贤王皆没有回复。”

凤翔神色渐渐冷寂了下去,声音中似包含了万钧雷霆之怒,“简直是胡闹!”

“哗啦”一声,他将身侧堆积如山的奏折扫落一地。百官见状,个个面露惊恐,齐齐下跪,山呼阵阵道:“皇上息怒!左贤王素来征战沙场,功远远大于过,还请皇上息怒!”

凤翔敛平气息,冷眸看向随侍一旁的内监总管,厉声道:“去传朕口谕。着令左贤王三日之内,将侧妃之死查个水落石出。若是再没有结果,着令刑部直接去王府中拿人。公主也好,王妃也罢,既是嫁入凤秦,便得遵从凤秦国法!”

内监总管领旨,正待诺诺退下。

凤翔又道:“回来!还有,他不是喜好喝酒么?后日新罗国的三皇子将出使东都,商谈边界开凿运河事宜。就让他去接待,去喝个够!”心中暗怒,好一个凤绝,丢了这么大的烂摊子给他,还夜夜买醉,这教他如何能不生气。

可是,再难圆的场,他也得去圆,谁教他是凤秦国的皇帝,谁教他是长兄。他们都可以任性,唯独他不可以。凤炎也罢,凤绝也罢,自小都颇有脾性,也很任性,教人无比头疼。其实,他何尝不想任性一回?只是不能罢了。

纵使心中再气,可眼下闹到了这种地步,也只能由他亲自去一趟夜都靖国公府了。起先,他早就知晓凤绝娶侧妃是胡闹,所以才迟迟不肯下圣旨,只是他没有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如今已是牵扯到了家国利益和北方政局的稳定。

长袖一甩,他拂袖离去。怒气、正气,震得那白玉珠帘又是泠泠作响。一抹明黄色,顷刻间便消失在了文武百官的面前……

*

夜西镇中,雪,连绵无尽地下着。

老旧的木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吱吱作响。床榻之上,即便是再厚的棉被,也难以抵挡如斯风寒。

江书婉正坐在暖炉面前,披了一件常春藤雪萝棉袄在身,却依旧觉得身子很冷。她伸手用黄铜挑子拨一拨暖炉的火势,顺手又扔了一些枯竹叶进去,叶片触到暗红的炉火,立即发出了“呲呲”轻声,旋即焚出一缕竹叶的清馨,以及淡淡刺鼻的焦味。

炭火不多,明日,她又要上街去买一些了。

她身子底一向很薄,此刻又怀了孩子,更是受累。整日昏沉沉的,茶饭不思,这些日子下来,整个人已是瘦了一大圈。只是这消瘦更显得她冰肌玉骨,面若芙蓉。

突然,急促的敲门声,以及大声的叫嚷,在暗夜中一阵高过一阵,打断了一室的宁静。

“快开门,快开门!我们是县府的人!”

县府?江书婉眸色黯了黯,并不惊慌,她随手抹过一些碳灰薄薄敷在自己脸上,便起身去开门。

屋外,银装素裹,仿佛是琉璃天地。

她曾经为秀女作画,见过不少县府的衙役,此刻亦有几名在其中。只是这为首的官差,看起来并不似夜西镇的衙役,那人上前一步,冷眸自上而下打量了江书婉几眼,语气冷硬问道:“你可是县府中前些日子请去为秀女作画之人?”

江书婉轻轻颔首,平声道:“正是我。”

那人倒是开门见山,将满满一袋子银两丢入江书婉怀中,神情倨傲道:“我们是靖国公府上的家卫。日前靖国公痛失爱女,日夜思念,夜不能寐。听闻姑娘妙笔生花,笔下人物栩栩如生,仿佛能活过来一般。特地差我等前来请你去一趟靖国公府,照着格雅从前的画像,再作几幅传神之画。这酬劳只是一部分,若是画得靖国公满意,另有重赏!”

江书婉闻言,蹙眉更深,人已逝,如何能画得传神,更何况还是照着原先的画像。即便是神笔在世,也无能为力了。是以她当即推却道:“夜都路途遥远,我身子不便,恐怕去不了那么远。”

那人冷冷一笑,语气森森,道:“马车已经替你备好,靖国公正在府上等着呢。去不去可由不得你!”说着,便朝身后递了个眼色。旋即便有四五人上前来,将江书婉团团围住。

正要动手强拉硬扯,江书婉神色淡然,轻轻拂落他们上来拉扯的手,正一正衣襟,缓缓道:“慢着,我自己会走!用不着你们动手。”

……

*

两日后,新罗国三皇子皇甫昭出使凤秦国,商洽的便是关于两国边界处开凿人工运河之事。

这新罗国与东宸国及凤秦国都接壤,位于九江西畔。新罗国都城美兰城更是与凤秦国的柳雁城以及东宸国的万水城隔山隔水,遥遥相望。

新罗国中,湖泊河流纵横交错。国虽不大,却颇富饶。历来凤秦国与东宸国都对其虎视眈眈,然两虎相争,不分高下,尚且还有新罗国喘息之机。靠着年年给两国上供无数布帛珍宝,缎绣谷物,倒也安定。

九江与夜渠,本并无交界,只有两处狭窄的小河链接,自东都穿过,却只能走一些小型的商船,行不得大型战船。因着山势地形,若要将九江与夜渠打通,开凿人工运河,则必须借用美兰城郊一处豁口,建坝放水。

此时,皇甫昭便是前来洽谈此事。

乱世之中,新罗国本是保持中立,大国两边都不得罪,可如今一来,新罗国便有了投诚凤秦国的意思。毕竟一旦运河凿成,凤秦国夜都的水军战船便能自夜渠直直南下,直入九江中。如果是这样,攻下东宸国的万水城及南都,便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届时,尚在九江以北的七庄城便成了一座孤城,天险可不攻而破。

则,大事可成。

凤翔不在东都,临走前交待了由凤绝洽谈此事。

是以,循例巡礼便在王府之中设下了盛大的接待宴席。

天公帮衬,连下几日的雪已停,惜园之中,所有小厮婢女合府出动,清扫着积雪。侧妃新丧的惨白萧条已是融在了这一片刻意制造出的热闹欢腾之中。

清幽望着满园子忙来忙去的人们,铺设大红绒毯,悬挂着大红宫灯。不由心生感叹,亦不免怜惜,嫁入王府之中尚未过得新婚之夜的洛云惜,就这么去了。生命脆弱得仿佛被阳光一蒸便即刻化去的春雪。

如今,她已将金铃与银月打发走了,至于宫中传下的圣旨,限凤绝三日内查清洛云惜之死的真相,她自然是听说了。

真相,可真相究竟在哪里?祈奕沉船失踪,这真相便成了一个永久的迷。可笑的是,真相连她这个当事人自己都不清楚。也许明日刑部便会派人来将她带走罢。如今的她,已是风雨中飘摇的残叶,任人宰割。

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她亦无话。

是夜,惜园之中,飞檐卷翘,宝瓦琉璃,深宫重苑,无数明灯闪耀如星子璀璨。灯火通明,似银河倒挂,灼灼生辉,再加上触目皆是红缎锦稠,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氤氲温热的喜庆之气。

歌舞之声,喜悦如海,整个王府都被繁华浸染得淋漓尽致。

清幽连日来头痛无比,痛得几乎不能自持,浑身直冒着涔涔冷汗。整个人时而冷,时而热,时睡时醒,多半里都是昏昏沉沉的。

金铃与银月相继都走了,王府之中,人人都避她如蛇蝎,自然是不会有人来照料她的。且今晚王府中设宴,应当是没有她这个带罪王妃的事,当晚她便早早服了药睡下。

青花缠枝香炉中,点着稀薄的香雾,淡淡散在空气中,有着安神的作用。可是她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静下心来的,脑中,无数记忆的零碎片段不断翻滚着,争先恐后的想连成一线。耳畔,始终萦绕着他那句撕心裂肺的低吼声,“我只是不想爱你……”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又为何他会这般痛苦?

究竟,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她双手紧紧箍住自己的头,想减轻那一阵又一阵收缩般的疼痛,她努力地想回忆起过去。只觉得真相近了,近了,却始终无法到达。

突然,不适时的敲门声阵阵响起,一阵急促过一阵,打断了她的苦痛思索。

清幽秀眉微蹙,旋即披起外衣,起身开门。厚重的团福锦帘垂得严严实实,她上前掀起一角,打开门,冷风随着王府管家一同进入。

虽是带罪之身,她的名分尚是王妃,这一点无可改变,是以管家仍恭敬行礼道:“王妃,王爷请你过去陪同晚宴。”

清幽作势轻咳了两声,指了指不远处的床榻道:“这,本公主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且新罗国皇子前来商谈军政要事,本公主出席,恐怕不妥罢。”

管家表情如泥塑般,找不到丝毫变化,只平声道:“王妃,奴才只是奉王爷的旨意,至于事情巨细,奴才并不清楚。王爷特地关照,请王妃务必出席,还请王妃不要为难奴才。”

清幽凝眉更深,无奈之下,只得拢一拢发髻,正一正衣领,欲跨出门。

管家抬眸觑了一眼清幽一身素白,又是俯身恭敬道:“王妃,王爷特意交待了,请王妃盛装出席。”

盛装出席?

有那么一瞬间,清幽秀眉间划过若有若无的疑惑,终转身入内更衣梳发。

待到一切都收置妥当,她跟随着管家来到了今晚设下宴席的飞龙阁。未至殿门,已是听得里边极热闹,调琴吹笙,闻声起舞,笙簧琴瑟之声悠扬不绝。

进入殿内,只见里面铺满了红绒锦毯,璀璨的灯光,如花朵一层层地渲染开绚丽的浓彩,映照着每个人的神色皆有几分迷离。

依依抬眸,她看见,凤绝远远的坐在了主位之上,一袭紫金色蟒纹裘袍,身上缀着无数的貂绒钏儿,满头黑色长发松散的垂泄而下,只以雪白的狐尾束住,黑与白的交融,滟潋风情,竟也能艳光四射,更是别有一番异域味道。想不到,男子也能打扮的如是惹眼。清幽从未见他穿着如此花哨,不由得觉着有些眼晕目眩。

再看,左下席尊位之上,坐着一名身量较高,眼眸冰冷如霜之人。面容若鬼斧刀裁,鼻梁高挺,肯定便是新罗国的三皇子皇甫昭了。清幽正一正衣襟,缓缓坐入席中,清润的眼眸淡淡打量着皇甫昭。她掩饰的极好,惊诧不过是在第一眼,旋即便隐于自己无尽幽深的眸底,瞧不出一丝异样。

原来,他的名字,叫做皇甫昭。兰元淇的主子,新罗国的三皇子,那个在夜西镇客栈之中匆匆一瞥,那个害她得了瘟疫之人。他先是私下派遣兰元淇接近凤绝,又是携带身染瘟疫之人混入夜西镇,欲将病菌在夜渠河中扩散,好在她与凤绝及时阻止了这幕惨剧的发生,免去了黎民苍生受苦受难。

可是,此刻这皇甫昭大刺刺地出使凤秦国,也不知背后又有什么样的阴谋,也不知凤绝心中是否有数。

清幽次第打量着,皇甫昭的身侧,坐着一名红衣女子,一身琵琶襟银狐滚边袄,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白皙,她的肤色是健康的麦色。长眉轻扬入鬓,冷亮的眼睛是类似宝石般的长方形,有着丹凤眼的妩媚,更带着野性不驯的气息。

清幽瞧着不觉一怔,此女子,仿若是莹白雪地中乍然而出的一枝耀眼红梅,艳媚之极。应该也是新罗国人罢,也不知皇甫昭带着这般妖艳的女子一道出使凤秦国,是何用意。

清幽暗自思量着,缓缓抬眸看向凤绝,却见他的目光只是淡淡扫了自己一眼,未作停留便偏至一旁。心中不免有些闷闷,她端起面前的甜茶连连喝了几口,却只觉得更渴。

其实,凤绝早在清幽自远处入来时,便瞧见了她。殿中暖阳如春,她的出现,不由令他眼前一亮,一袭色彩丰饶的刺绣织金长裙,缠枝珠绣绢罗纱衣,一层粉一层紫,恰似彩虹双色,格外妖娆。乌发上,一支赤金钗自发髻中斜飞而出,垂下数串长长红宝石,珠翠灿灿,玉环铮铮,映着她的脸庞益发皎洁明亮。今日她穿的是她东宸国公主的仪装服饰,那么美,那么炫目,几乎在瞬间就掠夺了他所有的呼吸。

唇边,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缕浅笑,笑容却又突然凝结,凤绝侧眸看向皇甫昭身侧那名容貌妖艳的女子,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红唇轻启,声音都带着些许媚惑,依依答道:“贱妾名唤姬玉蝶。”

皇甫昭执起桌前青玉酒盏,凑至唇边饮了一口,冷眸中透出些许邪肆的光芒,“这是本皇子新纳的庶妃,我新罗国民风开放,姬妾可随意相赠。若是此女能得左贤王眼缘,是她三生修来的福分。”他勾唇一笑,长眸微挑,瞟向身侧的姬玉蝶,低低斥道:“难得王爷问你贱名,你还不快去给王爷斟酒?!”

姬玉蝶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失意。不敢多言,她旋即起身,莲步缓缓来到了凤绝身边,一双妖眸微抬,手中白玉酒盏,绯色琼浆缓缓注入杯中,凝成一汪醉人的琥珀。

涂满丹蔻的十指,握在白玉之上,更显妩媚,姬玉蝶软绵绵地依向凤绝,柔声道:“贱妾敬上王爷一杯,还请王爷笑纳。”说着,她已是幽幽拉过凤绝的手,纤纤如葱长指将酒杯送入他的掌心。手肘有意无意轻轻划上他的胸膛,柔媚缠绵之意溢于眼角眉梢。

凤绝倒也不拒绝,略略低首,性感的薄唇凑近姬玉蝶耳畔低低语了一句,复又邪气一笑。只见那姬玉蝶温顺地低下头去,眉眼低垂,隐隐可见脸颊绯红,石榴色一直延伸至耳根处。

凤绝又是一阵狂肆的轻笑,长臂一揽,便将姬玉蝶纳入怀中。

殿内,窗台之下,奉养着数盆宝珠山茶,白似春雪,红若艳阳,被一室暖融融所熏,花朵愈加香气扑鼻。清幽手中握着的茶盏,微微晃了一晃。

这样的场景,本并不刺目,此刻却好似细细的针芒扎入她的眼中,生生的疼。转眸,远远望去,他是盛世华章下风采出众的男子,身侧总是伴着不同的貌美女子。

突然,一直隐隐相随的头痛又至,一阵阵抽搐着她的神经。片刻间额头已是冒出涔涔冷汗。清幽手握绢帕轻柔地拭去额边的汗珠,掩饰着自己的异常。

又是突然,她拭汗的手僵在那里,清丽的双眸陡然睁圆,似有无数流年沧桑在眼前飞逝而

过,整个人再不能动弹。眉心倏然一簇,仿佛狂风熄灭了微弱的火苗。

记忆,争先恐后的浮出水面……

全身气血上涌,喉头一甜。那一刻,她尝到了鲜血的味道。剧痛,缓缓碾过她每一寸肌肤,灼烧的感觉仿佛此时正经受着烈焰焚身。

然,不远处的他,怀抱着新罗国皇子的柔媚妃嫔,唇边笑意妖娆,道:“皇甫昭,你的女人很入我的眼,今晚陪本王。作为交换,我的女人也送你了。”纤长一指,指向了席中漠然而坐的她。

他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不疾不徐,并不冷绝,也并不犀利,只是淡淡的,随意的。可却好似那致命的利剑,片片凌迟过她残存的肌肤。

突然,她缓缓笑起来,端起面前一直没有动过的酒杯。长袖回旋一笼,酒中已是淬了剧毒,这是金铃临走之前叮嘱她防身用的,见血封喉。步履轻盈,如踏微风,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他的身前。

声音清脆而明亮,似檐间叮铃的风铃婉转,红唇轻启,她字字如珠道:“你不就是恨我么,

饮了这杯酒,从此你我,上天入地,黄泉碧落,生生世世,两两相忘……”她的神色,平静如冰封的湖面,只余微微发颤的双唇出卖着她此刻的心痛。声音,渐渐低微,如喘息一般,一浪低过一浪。

如果死可以解脱,她不想再受他禁锢,受这样的折磨。

所有欠他的,所有辜负了他的,就让这杯酒,一笔勾销……

凤绝冷眼看着她异常的举动,以及那淡然飘远的神色,只是默不作声。而他幽寂的身姿,仿佛正远远站在天边,无论怎样伸手都够不着。

清幽缓缓一笑,刹那芳华,好似那三月枝头蔷薇怒放,美得炫目。

仰头欲饮,他却一掌击落,“哐啷”一声,白玉酒盏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他的眸中,猝然升起两簇愤怒的火苗,一步上前,他伸手掐住她纤细的喉咙,冰冷道:“你想死?!想替她偿命么?可我却要你日日生不如死!”

一粒乌黑药丸灌入喉中,她惊惧,且退一步。

骤然,难耐****袭遍全身,是媚药!

夜冷,风冷……

此刻的她却全然感受不到,热得这样难受,像夏日正午的时候在太阳下烤着,又像是正在炉膛边烧着火,体内有无数丛火苗狂舞着,舞得她焦渴不已。一波又一波情潮的巨浪,几乎要将她彻底覆灭。身体,越来越热,越来越热,唯有心恰像屋外冰冷的数九寒天,凄冷萧瑟。

原来,他非但要羞辱她,更要,逼她就范……

原来,他已经恨她入骨……

原来,他与她,终走到了这一步……

所有的记忆,都好似那浓雾之中突然点亮一盏灯,将一切迷茫徐徐散去,露出本来的颜色。

其实,方才不经意的瞬间,她已是想起了全部。

她,终于,全都想起来了……

只可惜,他说得对,有些事,还是永远不要想起来的好。

原来,失忆是一种解脱,清醒记着的人,才是涅槃的苦痛。

她怎会忘记……

那一日,东都街上,秋雨沉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满目皆是战后的疮痍,风并着雨,将战争过后的萧条悲凉洗刷得干干净净。自己正坐在潇潇秋雨之中,坐在了东都街边冰凉的青石板上,失声痛哭……

雨水,哗哗而落,仿佛鞭子般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微微地疼。

她全身的衣衫都湿透了,黏腻在肌肤上。雨水,迷蒙了她的眼睛,亦是打散了她的长发。她却浑然不在意,只是默默坐着,默默坐着。

突然,头顶上方,雨水渐止,唯有淅淅沥沥的声音不停地落在伞上,好似一曲清脆的弦乐。

眼前的光线,黯了又黯,似是有人站在了她的身前。

缓缓抬眸,她的睫毛之上沾满了晶润,也不知是水珠还是泪珠。将落未落,最是惹人怜惜。透过那点点晶莹,她瞧清楚了,面前站着的是一名身形高俊,丰神俊朗的男子。他的身后,跟随着几名侍卫。

他长得真好看,一双黑眸,清澈又幽深,仿若黑宝石一般吸引人。只是一瞥,都感觉自己仿佛被那黑眸吸进去一般。

唇边挂着温柔的浅笑,好似那三月春柳,轻轻拂过她已是冻僵的脸颊,他轻声问,仿佛害怕吓到了她,“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了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人生,不过是偶然相逢,她并不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他略略想一想,又问道:“姑娘,那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她又是漠然,缓缓摇头,只叹息道:“国之将破,我哪里还有家……”

他微愕,眸中划过一丝关怀与悲悯,温情如流水一般,从心间漫生而出。他从随侍身边取过一袭新做好的狐裘,光洁的狐毛,没有一丝瑕疵,是特意为过冬备下的。

温暖,依依落在她的肩头。

他的眸光中,有无数神采流转。他的掌心,温暖的,将她自青石板地上拉起,替她掸去肩头、发梢上成串的雨珠,他柔声道:“入秋地上凉,姑娘可要仔细着身子。要不,去我府上喝杯热茶,换件衣裳再走?”

她木然颔首,然,眸光依旧涣散,找不到一丝神采。

他似是心情愉悦,柔声又道,“姑娘姑娘的叫着不方便。你没有名字,那……”

又垂眸想一想,剑眉轻轻飞舞,他微笑道:“怜之惜之,那我叫你惜惜,可好?”

雨,依旧潇潇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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