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色的身影伸手缓缓地拨开眼前的斜枝，只见不远处炊烟袅袅，小竹院依旧清雅宁静，仿若独立于尘世之外……
“仲希！”“嗯？”“五娘与莲心会如何？”“只要泥偶摔碎，她们就能自由了。”“要是那泥偶……一辈子也不碎呢？那她们的魂魄就只能一辈子被禁锢在泥偶里？”“总会碎的。”“不如咱们到时再回来一趟，探探耿二哥？”“以后再说吧……”
“叔归？”一道惊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黑色身影缓缓转身看向来人，微微一笑，“是我，耿二哥。”耿临连忙放下了担子上的木柴，冲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激动地道：“叔归，真是好久不见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对了……”耿临看了看四周，“仲希没一起过来吗？”文叔归抿了抿唇，“嗯……她有事，不能来了。”
“耿原拜见文叔！”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规规矩矩地给文叔归行了一礼，文叔归连忙扶起耿原，一笑，“好！”说着，文叔归拿起放在一旁的桃木剑递给耿原，“小原，这是文叔曾经用过的剑，留下给你做个念想。记住，将来无论做什么，一定要有始有终。”男童抱着桃木剑向文叔归躬身道：“谢文叔。”耿临摸了摸耿原的脑袋，“外边去玩吧。”
耿临替文叔归斟了一盏茶，文叔归道：“想不到十余年不见，耿原都已经这么大了。”“是啊！弹指一挥间。”耿临默了默转而道：“叔归，接下来要去往何处？”文叔归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带着竹香的清茶，深吸一口气道：“天门山。”
两盏茶过后，文叔归便起身告辞了，耿临看了一眼文叔归背上的桃木剑，“我送你。”“不必了！”文叔归道：“我就是来看看你们，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了。”耿临颔首，“好，一路保重！”文叔归向耿临一揖，转身大步踏出了屋子，耿临放下揖礼的手，看着文叔归的背影，轻轻一叹，“奈何人间总是聚少离多，生别死离……”
我名耿原，我爹名耿临，我是他唯一的儿子，自我懂事以来，就没看见他真正笑过。他会教我读书写字，也会让我修习武艺，他说，大好男儿，生于乱世，即便不能以文辅圣君，也该以武平天下。什么乱世？什么又是圣君与天下？我听不懂，只是照着爹的话去做而已。
可是，待我渐渐长大，我发觉自己既不喜文，也厌武，我最想做的事，便是陪着爹娘一世在这里日升而作，日落而息。我很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还有娘和爹，虽然，爹似乎不太喜欢我……
六岁的时候，我见爹娘的寝室里有一对可爱的木偶，但是却摆在一个高案上，我觉得很特别，因为屋里的其他物什都没有这么高。我看那对木偶越看越喜欢，于是趁着爹不在家，偷偷地溜进去想要取下那对木偶来玩。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拖来两个小木箱，我小心翼翼地站上了小木箱，然后便伸手去够那对木偶，可还是差一点。
年幼的我还不懂什么是危险，一心只为了要拿到那对木偶的我，也顾不得自己还站在木箱上面，居然往上一跳。终于够到了……可是我的双脚很快又落回木箱，但却没稳住重心，倾斜着往旁边摔去，而被自己用手够到的木偶也跟着摔了下来。
一只手迅速地伸过来接住了那木偶，是爹！我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我立时哭了起来，其实还因为爹他宁愿管那只木偶也不愿来管我。为什么呢？娘不是说我才是他们最珍贵的吗？“小原，别哭了。”娘从身后扶起了我，然后向爹歉声道：“是妾没有看好小原，还请夫君见谅。”
爹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抹了抹木偶，看也不看我一眼，“出去吧。”“是！”娘连忙抱着我出了屋子，我伏在娘的肩上看向爹的神情，那一刻，我不明白。但现在想来，我明白了，是怜惜，是深情，但他对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神情。为什么呢？两个木偶而已。不过从那以后，我再没在那高案上见到那两个木偶。
十一岁的时候，自外边来了陌生人，但爹却很开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爹那么开心，虽然他脸上也没有多少笑意，但我就是能感觉得到。爹让我叫那人文叔，文叔看上去比爹年轻，但样貌没爹好看。不过，我居然发现文叔的眸光与爹有时的目光很是相似，像是孤独，像是这天底下已经没什么能够打动他们了。
文叔看到我很开心，还送了我一柄木剑，我当时有些疑惑，文叔说这是他曾经用过的，小时候用过的吗？可我已经长大了呀。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因为文叔是第一个令爹这么开心的人，我保留好这柄木剑，爹会不会看在文叔的面子上更喜欢我呢？
文叔走后，爹似乎很难过。那晚，我没了睡意，偷偷爬起身，来到院外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我曾好几次见到爹在这里独自坐到天亮，但以前怕他发现，我都是远远地藏着，今日我就藏在了大树后边。我屏息凝神，果然有脚步声传来，我也不明白，但我就是觉得爹今晚一定会过来。
我尽量缩着自己的身子，不被爹发现，脚步声走近，停在了大树前，我听到爹的一声轻叹，似是坐了下来。“五娘，莲心，你们猜猜，今天谁来了？是叔归，他变了许多，我想这些年来，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可惜仲希没有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似乎叔归挂在背后的桃木剑就是仲希当年所携的，看着叔归那副模样，我就在想，仲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偷偷探出半个头看向了背对我坐着的爹，只见他手中握着的正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两个木偶。很快我又将头缩了回来，为何会这样？爹为什么对着两个木偶说话？还有五娘、莲心、仲希又是谁？
爹的声音继续响起，“如果真是这样，叔归该有多难过啊。至少，我还有你们陪着……”爹的声音哽咽起来，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爹平日里虽然不苟言笑，但至少也没有哭过，都说男儿不轻易落泪，可爹现在落泪了，那一定是很伤心很伤心的事吧。
爹没有再说话，我也缓缓地坐了下来，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待我醒来的时候，居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我猛地坐起了身，想着昨晚的事，难道被爹发现了？那爹会不会更加讨厌我？我心急如焚地起身拉开门，就见爹正在院中劈柴。
爹看了我一眼，“起来了？”我上前向爹行了一礼，“爹。”“嗯。”爹应了一声，便将一把小斧子踢到了我面前，“和爹一起劈吧。”我应声坐下，和爹一起劈起柴来，时不时地偷看爹两眼。“看我做什么。”爹头也不抬地道：“小心劈到手。”“是。”我不再偷看他，心里却乐了起来，爹还是关心我的。至于我是怎么回来的，而爹有没有发现我，还有什么重要呢？
此后我慢慢地发觉，爹其实是喜欢我的，只不过他不擅于表达，而且总是板着一副脸孔，所以，我才会误会了他那么多年。很快，我行了成人礼，爹给我取了字，离乱。那时，我也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乱世，原来，爹对我的期望其实并没有那么高，只是希望我能平平安安，远离战乱。
不久，爹与娘又给我订下了一门亲事，爹似乎渐渐开心起来，对我也越来越好。但我却不知道，那样的爹才是反常的，即便多年以后想来，我也宁愿回到爹对我没那么好的时候。
爹将一个小匣子推给了我，“这是我这些年来攒下来的，也有你文叔给的，你拿去好好过日子。”我好奇地打开了面前的匣子，只见里面装满了铜钱、珍珠还有金珠。我诧异地看向了爹，我从来不知道爹竟然这么富有。爹一叹道：“这些年来，你一定在怪我没好好待你，的确，我也不是个好父亲，好丈夫。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孝敬你娘。”
我将匣子合上，推回给了爹，“孩儿现在还用不着这些，爹放心，孩儿一定会好好孝敬爹娘的。”爹又将匣子推了回来，“给你了，就是给你了，反正爹，以后也用不着了。”我诧异地看着爹，不明白他的意思。爹看着我道：“离乱，待人家进了门，一定要好好待人家，不要像爹这样，一负再负，好好珍惜眼前人。”
很快，我娶回了新妻，但第二天我醒来，就见娘泣声将一封信拿给了我。我打开来一看，只见上书，“饶娘，请见谅我多年来的冷待，你是个好女子，却被我耽误了一生，此情此债，愿得有日能报。离乱吾儿，请原谅为父的自私，为父早已无心红尘，从此逍遥山间，求道升仙，汝等不必再念，也不必再寻，只当我已身去了吧……”
“爹！”我一口气跑到了山下，期望能追回爹，但我知道，我再也追不回来了，终究，我还是失去了他……
“夫君，你一早便知道我们的魂魄锢在木偶里，却还是困了我们这么多年，实在该打！”“就是！还将我们关在黑暗的小匣子里，真是闷死了！这口气不能不出！”“两位娘子饶命！为夫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还有以后……”阵阵笑语嬉闹声回荡在山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