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江省学署前,立有朱漆大旗杆两根,那旗杆上面高高地悬挂着着两面杏黄大旗。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那天蓝得像匹锃亮的绸缎,更像那望不见底的湖面,也因此,仿佛比平日更高远了些,偶尔白云扯絮似的,丝丝缕缕而过。此刻,有大风从旗杆上方掠过,杏黄大旗在风中舞得猎猎,有“沙场秋点兵”的壮烈。今天是最后一场考试,也是秀才考试的最高级别的考试——院试,由省学政主持,成败就在此一举。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排成长蛇阵,连玉尾随着那长蛇阵,慢慢地向前挪移。她的肩膀上挎着着那只父亲传下来“考篮”,它用细柳藤条编成,因年代久远,篮子周身都是乌黑的,甚至长了黑斑。百无聊赖地等待的时候,连玉偷偷地打量别人的考篮,有的是用新竹编的,有的则编织有各式的简单花纹以装饰,有的甚至有桐油浸过,油亮油亮的,遇水不沾,家境好一点的,还买来各色的漆,将“考篮”慎重其事地漆过。
连玉的藤篮里装着笔墨稿纸和简单的“考果”——这是连玉自己烙的几张大煎饼,折叠整齐,有纸包着;小杂货店买的云片糕,还有几升未放盐巴的炒米。盘缠,沈济买书的三百两银子,大部分已经给了弟弟连璋,她自己留下极少。生活能简则简,况考试的时候,要尽量避免喝水、出恭,以免耽误时间。
走过旗杆时,连玉本能地抬头望着那迎风飘舞的大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学署,大约两百年余年了,这学署大门,她的高祖父连玉林走过,她的曾祖父连跃走过,她的祖父连阔如走过,她的父亲连云开走过,如今,身为第五代的她,又重新走到这里。生命仿佛一场场轮回,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完成了使命的交接,精神生命在这里得到交汇和贯通。
连玉不由得想起父亲,想起父亲走过大旗底下的摸样,那时候的父亲,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未来之如他,如缓缓拉开的戏台大幕,如初试啼声的凤雏,如渐渐消融的冰河,如东升的旭日,如出栏的奔马,如出鞘的利剑,何等的犀利,何等的狂放,如同孟州城的谢轩,桀骜不逊,才气逼人。
然而,身为定远侯的祖父连阔如突然被革职。那道将连阔如贬为庶人,永不得续用的圣旨,伴着苍老的祖父以及年幼的父亲一起回到云州城。想他风头正盛之日,偶尔回云州城,云州城几乎全城哄动,万人空巷,只为看这位朝廷忠良之后的雄姿。然而,那次回乡,巷子空无一人,有人是为了避祸,有人是为了顾及他的面子,有的人则是幸灾乐祸,几个族人恐其连累自己的子孙,远远地搬迁至相隔几千里之外的边陲之省份去了。祖父郁郁而终。此后,父亲,逢考必败,年年铩羽。
大旗啊,大旗,多少人,从你底下走过,他们满腔的青春热血,他们火一样的炽热的生命热情,全部都抛洒在这里。多少寒门学子,期盼着一跃龙门,从此“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然而,又有多少人,一旦走过这大旗,从此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的生命从此就被冥冥之中那只大手牵引着,不由分说地,只管往前奔,刀山火海,眉也来不及皱眉就往前闯,山川河叉,脸也顾不得抹就往前趟,这看不见的枷锁,就如谢轩那日,在翠玉轩中所言,他们一辈子,被套上厚厚的龟壳,从此,伸缩不再由己,从此,喜怒哀乐由人不由己。想到这里,一种淡淡的悲哀涌上心头。一个男人,无路他出生贫穷,还是出生富庶,他一生的苦役,大抵是从这扇“仪门”开始的,这条路,只能他自己走……
连玉随着众人穿过威武高耸的“仪门”,来到所谓的“龙门”面前,一行人排成整饬的队伍,听候学政魏大人魏承恩点名。那魏学政,年龄约莫五十岁,一身青玉色“团领衫”,胸口一块方正的补子,补子四周用金色的发光的丝线绣了边,补子上绣着一对开屏的孔雀。连玉看着那孔雀,略一思索,便明白这学政大人,他的官阶是正三品,由一个正三品的官员,来主持秀才的三场考试中的最后一轮考试,可见朝廷,对这功名的起点——秀才是何等重视。中秀才之后,可以不纳粮,不服役,见了县太爷不必下跪,只作揖便可。
连玉一眼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官阶,乃是从小父亲的言传身教。多少次,父亲对着自己卧室中那两幅先祖的画像,用心地教连璋一些官场的基本常识,希望练就他的眼力劲儿,几次三番地讲,连璋始终记不住,老实说,他压根就没兴趣。连玉在一旁看着,潜移默化,倒是默默地记下来:即文双禽,武单兽。文官,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鹤,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鹌鹑,九品练雀。武官为单兽:一品麒麟,二品狮,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六七品彪,八品犀牛,九品海马。每次父亲考问,连璋磕磕绊绊,连玉却对答如流。
连玉正出神地盯着魏学政的官袍,突然,点名开始了。学政大人拿着花名册,逐一地念着上面列举的名字:
“成州韩学旺……”
“有!”一个灰袍男子,约莫30岁,飞快地出列,向龙门方向走去。
“由廪生章学昭保……”
“有!”麻黄衣衫的男子,约莫40岁,快速出列,离开队伍快步跟上前面的考生。
“云州沈济”
“有!”浅蓝色衣衫的少年缓缓出列,向龙门方向走去,连玉疑心自己听错了,不是吧?这个混蛋也来考试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待她仔细一瞧,没错,的确是沈济。
“云州连璋”
终于喊到自己,不,弟弟的名字。连玉看到那沈济似乎回头望了一下,看到是自己,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讥讽。连玉暗想,他一定把自己当作连璋了,由他去。只怕这回,你是笑不成了,谁能笑到最后,还真不一定呢。
却说那日,谢轩执意要送连玉回到云州城,最后证明,这是一个无比明智的决策,也给了连玉在云州城立足的资本,由孟州知府的二公子亲自护送回来,可见,连玉在孟州杀人的流言不攻自破。但从此,连玉在云州人眼中,也就真正成了个不祥的女人,没有人,再将她纳入妻子的人选。这在连玉,反而是一个清静地读书的大好机会,她几乎足不出户。
某日深夜里,辗转反侧之时,她几乎是灵光一闪地想到了明慧师傅,想起明慧师傅临下山时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忽然想到,既然能替连璋去上课,为何不能以他的名义去考试?反正,到时候,弟弟回来,归他一个功名就是了,也了却父亲的夙愿。
经历了孟州的生死劫难,连玉对早已生死看淡,更对自身的婚姻不再抱任何希望,但自己才十五岁,人生漫长,一定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去做,而且,这件事,一定要能让她能全身心地投入,能将自己那漫长的余生耗尽的那种事,除了参加科考,还有什么可以延续如此漫长时间呢?。另一面,如今的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毫无无惧了,不做事,则已,要做事,就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也不枉上天把她连玉生在这人间世。无论如何,决不能用母亲她自己的宝贵的生命,换她连玉一世的苟且平庸,那样,他日,九泉之下,再见母亲和父亲时,该如何应对?
彼此,连璋此时,已带着盘缠出发了近三个月了。要走的消息,他谁也没告诉,是偷偷地走的,连他最好的朋友孙大力都不知道。而连玉,也预备将老宅锁了,搬到云州与申州交界的一个小镇,叫安定的小镇,预备长居起来。那安定小镇,地势险要,闲杂人等不多,不像云州城,地处平原,商贾云集。这个安静的住处,是连璋替她物色好的,那里民风淳朴,安安静静地住起来,那里,没有人认识自己。而自己,也可以读书,种菜。只需到放榜那几天,回老宅住几天。
进龙门时,两边的兵丁用手拦住了她。她知道,这是要作全身搜身,这是最难过的关卡之一。她强作镇静地停下来,抬起高双手置肩膀齐平。那兵丁盯着连玉的脸,连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拍打了一下连玉的腋下,然后,让她转过身来,又拍拍她的屁股,摸摸她的大腿,从大腿根一直摸到小腿肚子,连玉明白,这是防止考生在腿上绑夹带。
作为一个女孩子,被一个男人当众拍屁股,摸大腿,的确是很不好受的,虽然出门前,连玉对自己作了多次心理暗示,平静,平静,再平静,就当是自己的在摸自己,但当那双手真的在自己的腰,臀,大腿,手背,胸脯……上来回游动,按,捏的时候,连玉十分不舒服,要是平日,谁敢这样对她,她早就一耳光扇过去了,但此时此刻,她只能强忍着不适,只得面无表情,因为,任何一丝表情,都有可能让人看出异样来,都可能让自己,接受单独的检查,从而身份暴露,犯下欺君之罪,灭门九族。
学署内厅,师爷周振保正在复核阅卷师呈上的优秀课卷,阅卷师聘请的都是沪江省优秀的秀才,才学和品味都是全省数一数二的。由于阅卷时采取的是誊录卷且糊名评卷,所以作弊的情况几乎没有,至少是,绝少在阅卷师评卷这个环节,而在于师爷和学政最后勾画名单的环节,若真要舞弊,还是有相当大的操作回旋空间的,全评师爷和学政的自律了。
省学政魏承恩则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突然,他睁开眼睛,意兴盎然地问:“周师爷,今科比前科,考生可有长进?可有亮点?”
那魏承恩是今年新调任到沪江省当学政,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恰逢院试,他铆足了劲,要一显身手,拼力也要让本届考试,多出几个优秀之才,也显出他督学有功。前任学政蔡守真督学沪江五年,沪江省辖七府三州,然而秀才,举人,进士三个级别的人数,尚不及周边省份的三分之一。尤其是这云州,考中进士人数寥寥无几。新皇登基,立志要革故鼎新,首先要从科举弊端抓起,所以,首先就罢了蔡守真的沪江学政的官职,将他贬到边陲的云南省去了。魏承恩自中进士后,一直在翰林院任编修,尔来五年,被举荐为沪江督学。
周振保听得魏承恩的问话,面露欣喜之色:“确如学政大人所言。学生适才细细复核了本省最优秀的生员吴启明呈上的三份课卷,其中一份课卷,虽然措辞不免过于激切尚欠圆融,然而,论辩逻辑无懈可击,行文汪洋自肆,足见功底深厚。”
“嗯?……”魏承恩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斜躺在太师椅上,一只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只的手指,不停地敲着扶手,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
“噢……学生……学生资质浅陋,方才的斗胆陈述,仅一家之言,不足作为裁定优劣的标准,还请学政大人定夺。”周振保听到魏承恩鼻子发出的那声质疑的“嗯”声,便明白,自己刚才一兴奋,便有越俎代庖之嫌,侵犯了学政大人的总裁权威,惹他不高兴了,所以赶紧上前解释。
“无妨。周师爷的眼力,我魏某人一向还是信得过的。”魏承恩脸上恢复了笑容,他温和地朝周振保招招手,示意他将课卷呈上来。
“嗯,周师爷果然好眼力。此文的确不错,立意新颖,不落窠臼,与另外二份课卷相比,珍珠鱼目高下自见。”魏承恩快速地浏览了一下课卷,对文章的布局谋篇十分满意,尤其是对考生的观点赞口不绝。
考题为“舍身取义”,取自《孟子》“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兼,舍鱼而取熊掌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身而取义也!”
“学政大人,您看此人课卷。学生看过呈上来的优秀课卷,其他人均在附和孟夫子的‘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千古以来,无人反驳,均极尽铺陈,唯有此人,对‘义’与‘仁’做了缜密的思辨,认为不可轻易附议甚至屈从权威。学生以为,此人胆识过人,不拘俗说,属可再造之才。若能通过此次考试,日后再稍加雕琢,定能成大器。”周振保看魏承恩满脸笑容,胆子稍稍大了些,不免又说了几句溢美之词。
“嗯……‘义者,须分‘正义’与‘非正义’。正义者,当舍身而拼取之;‘非正义’者,宜惜身而力拒之。何也?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为他人一己之私利而轻舍?窃以为,为‘非正义’而舍身,非但不能成‘仁’,反会‘助纣为虐’,如商周之散宜生助纣,荼毒生灵……”
魏承恩不觉轻声地读出来,边读边赞叹:“嗯,的确想法不俗,胆识过人。敢言人之不敢说言……”
“那么……大人,可点此人为头名?”周振保小心翼翼地询问魏承恩。
“不忙,先听孔夫子怎么说的……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那魏承恩作为翰林院编修,的确不是盖的,四书五经张口就来,周振保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人的意思是……暂不录此人为头名,以挫之?”周振保看着魏承恩,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此人胆识过人,却是不假,然而,锋芒毕露,用语操切欠圆融。若其为少年,若点其为头名,则会助长他目空一切,愈加躁而激切,;若其为中年,则经历世事历练,则更应懂得掩其锋,藏其芒,须知绵里藏针才是为人之正道。”
魏承恩捋着稀疏的胡子,若有所思。他决意要在任期之内,在这沪江七府三州选拔出他可意的人才,所以,他要步步为营,每一步需要反复权衡。心中要有一盘棋的大格局,不能只看眼前几着棋子的走向,否则,若督学不力,也会像前任一样,轻则降职,重则削职。他太明白这位新君开启宏图的迫切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