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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深夜的大火

当晚,林见微在王大嫂的摊子解决了晚饭,回到小院子刚刚点上灯的时候,就听到了敲门声。

来的是将军府的一个青衣仆从,他带来的除了一张折叠整齐的方子,还有一大捆艾草,外加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捧在手里有些奇异的寒气。

林见微起了好奇之心,没管别的,先掀了盒盖。看时却是一碗冰镇绿豆百合汤,盛在白玉碗里,碗周围还有几小块碎冰,汤色碧绿剔透,看着就让人一扫暑气,食指大动。

他喜道:“这可多谢你家将军费心。”又看向放在石凳上的那一大捆艾草,“这也是给我的?做什么用?”

那青衣仆从微一躬身,答道:“回大人话,都是将军吩咐送来的。这艾草只要放在房中,就可起到驱除蚊虫的功效。如果洗浴时再用艾草叶擦身,则效果更佳。”

这又是意料之外的所获,林见微欢喜之下谢了又谢,请他进屋稍坐。那仆从连称不敢,将方子放下,就一径去了。

林见微关上院门,先把绿豆百合汤和方子拿进屋,再回身把那捆艾草也抱进去。四处望了望,在不大的室内寻了合适的位置放好。

一时收拾停当,他坐到桌前,喝了一口绿豆汤,那股清甜沁凉之气从喉咙而下,直抵脾胃。享受地弯起眼,不一会便将一碗汤喝了个干净,他方意犹未尽地趴到桌上去。

霍将军这人,其实就是典型的外冷内热吧?相处熟了以后,他是很好很为人着想的嘛。

林见微笑眯眯地趴在桌上,为了将那股沁凉之意留得久一点,一时便懒得动弹,任由思绪乱七八糟发散开去。

说来也奇怪,他这个身份地位居然还未成亲,原来以为是他孤冷之故,可现在看来,就刚才那番手段,轻轻施将,谁家美人不芳心付与?唔,下次想起来不妨顺口问问,也省得中丞大人再发挥他的想象力,扯出什么胡言来。

要到很久很久之后,小林御史回想起这个晚上短暂的出神,才不得不承认,彼时他实在是太没有被追求的自觉了。

倾心手段早已施与,只是人在局中,迟迟钝钝,不自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平静又无聊,霍惊刃不知道在忙什么事,果然没再来过御史台。主角不来提供话题,御史中丞没了八卦的素材,也就很快失了兴致,转移了目标。他能找到的乐子是无穷无尽的,今天说前丞相被武林的一庄四世家八派联手追杀,明天说又多了八个官员在家里做御史大夫的小草人咒他,后天说谨王把太医院的一个小御医弄回了府。

以上的传闻中,数最后一条最受欢迎,御史台已经开了暗庄,赌那小御医有无可能完整地出府。

值得特别提一下的是赌注:输的人必须要在一个月内,参满十个四品以上大员。

所以说,御史台那么招人恨不是毫无理由的。

常来串门的七王爷不幸听到这件惨事,吐血三升,洒泪而去。这方面他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漏洞,届时不管有哪些人会成为倒霉鬼,他这天朝第一号纨绔王爷一定是跑不掉。

林见微是少数置身事外的官员之一——当然,这不是说,他就完全漠不关心。围观还是要去的,只是不参与而已。

事实上,早在通敌案结束之后,他就恢复了往常的作风,和同僚和睦相处,按时上下衙门,写些不疼不痒的文书。一定要说的话,这么长时间里他唯一有意义的举动,就是为了一碗馄饨参了京兆尹一本。

一样的无所作为,但这回看在御史大夫眼里就不大一样了,尤其在赌局爆发之后,还专门来夸了他一通:“小小年纪,沉得住气,守得寂寞,不去掺和那些乌烟瘴气之事,栋梁之才!”

林见微干笑。他何曾有这么高的觉悟?不去下注,单纯只是不想惹上谨王啊。那是多笑里藏刀的角色,他一介小御史,只想好好做事安心拿俸,别无他愿。

御史大夫不这么想,坚决认为他是谦虚,于是为了表示嘉勉之意,一纸奏折上去,隔了半个月,换回了一封圣旨。

林见微升官了。

职位没变,品级从六品升成了正六品。看着变动不大,但以他的年纪来说,其实是很难得的。

晕乎乎应付完了同僚们的恭喜,又应了晚上请客,闹过了好半天,林见微还是没什么真实感。

这官升得也太……他无意识地啃着笔头,太容易了?太莫名其妙了?圣旨上的说法是他平日勤勉,外加在通敌一案中挺身而出,是以嘉奖。可是,他那次出头明明是出错了吧?难道皇帝觉得他虽然搞错方向,但其情可悯,其心可嘉?

圣心难测啊圣心难测。

他摇摇头,摸出荷包来数银子,要是不够请客,就要早点回家去拿。

一两,二两,三两……摸着碎银的动作渐渐顿住,想到请客这件事,很容易就会跟着想到霍惊刃。

这么久没消息了,中丞大人也没提过一字半语,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升官总是件喜事,想要告诉他知道呢。

林见微的目光从碎银移向屋外的老槐,看着那绿叶怔怔出起神来。

霍惊刃一直没出现,他也一直没觉得什么,吃衙门提供的午饭也吃得很乐。但这一刻,只是随意联想到,却如同被触动什么开关一样,疯狂涌上的、非常非常想立刻见到他的感觉,是什么?

霍惊刃确实很忙。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七王爷临近半夜去他府里逮人,管家出来应话,答曰将军出门办事,还没回来,不然王爷您进来坐坐喝杯茶,等一会?

七王爷怒回:大半夜的还不回家,见这小子一面比见皇上还难,不等!

话毕拂袖而去。他自然一点也不会反省,自己大半夜不睡觉跑人家家里来做客,实在也没有正常到哪里去。

这时候,霍惊刃在城南平康路。

他不是刻意要来这里,只是今晚恰巧就在这附近办事,完事之后,虽然知道深更半夜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还是绕了过来。

也多亏这一绕,才发现那道火光。

万籁俱寂的夜中,分外显眼的火光。

他眼力极好,一跃上了屋顶,还隔了两三条巷子,已认出火光最盛的那一处,正是林见微的小院子。

火势冲天!

霍惊刃连换气都不曾,在屋顶上疾奔,轻功发挥到最大限度,几个飞纵到了通善巷,下得地来,“砰”的一声,在巷口先和一人撞了个结实。

那人本来就摇摇晃晃,一身酒气,被这一撞,直接就跌在了地上。巷子狭小,他这一倒,也就等于把路全堵上了。

霍惊刃一言不发,一脚踢出,将他踹到一边,头也不回举步便奔——衣摆却被拉住。

控制不住一再被耽误时间的郁怒,他返身又是一脚,这一回挟怒而出,已是带了内劲——

“霍、霍……”含含糊糊的声音。

生生将内力收回,撞得自己窒了一窒。霍惊刃蹲下身来,拨开那醉鬼散乱的头发,就着月光看了一眼,猛然将他按进怀里。

只一会,那醉鬼便挣扎起来,无力又胡乱地挥舞着手,还“唔唔”地传出被闷得变了调的声音。

霍惊刃略放松了手,还是紧握着他瘦削的肩膀,“你怎么在这里?”

这醉得东倒西歪的人正是林见微,他捂着胸口咳了两声,缓过气来,自以为很用力其实软绵绵地拍半抱着他的男人,“等等说,火啊,找人救火!”

他似乎醉得深了,意识还有一点,但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说话吐字都慢了两拍。

霍惊刃很快发现了这点,火势危急,一时也没闲暇问他怎么搞成这样,站起身来从最近的一户人家开始,挨个去拍门,把巷子里酣眠的住户都叫起来。

刚才还寂静的夜一下子热闹起来,匆忙出来的人们挤满了巷子,孩童骇怕的哭声,妇人尖利的惊吓之声,很快把临近两三条巷子的人也都吵了出来。

起火的时间不长,这也是之前无人醒觉的原因,但火势蔓延却极迅速,一盆盆水泼上去,一个个水囊扔进去,还是没能阻住隔壁的一家小院也跟着燃烧起来的态势。

一个只着了中衣的妇人尖叫一声,就要冲进去,“刚换来的银子还压在床脚下——”

旁边的老婆婆一把把她扯回来,“哎哟,这么大的火怎么能进去?人平安就谢谢老天爷了,别的也管不得了。对了,阿桃呢?”

还在哭号的妇人一下子就僵住了,瞪大了眼,“阿桃、阿桃——婆婆你没抱她出来?!”

“我以为你抱了——”老婆婆也僵了,看看已经蹿出浓烟和火焰的家,瘫软到了地上,拍着大腿就要跟着嚎哭。

妇人只颤抖了片刻,一咬牙,披头散发地就要往里冲。

背后却有只手掌将她攘开,那人手劲极大,妇人连着倒退了好几步,待站稳时,只瞧见一个湿淋淋的背影冲进了火焰肆虐的主屋。

“他、他是谁?”她呆愣地问瘫在地上的自家婆婆。

“要向小林御史报恩的那个人嘛。”身侧路过的大婶向她展示手中的空盆,“抢了我的盆,把水泼到自己身上就跑进去了。”

“……”婆媳二人对望了一眼,只得焦急地在原地等候。

霍惊刃进去的时间不长,这一带都是贫苦人家,屋舍建筑简单,占地也小,给找人带来了很大的便利。只一会,他便抱着团东西冲了出来。惊险的是,一根烧断了的横梁在他背后,咫尺之遥轰然砸了下来。

妇人不由惊叫一声,叫声未歇,霍惊刃已将手里的那团东西塞给了她。

那是个包在小被子里的女娃娃,大概三四岁的模样,出奇好眠,四周吵嚷成这样,她闭着眼睛,握着小拳头,脸颊红彤彤,睡得喷香。

妇人抱紧了女娃娃,又哭又笑,老婆婆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二人称谢不迭。

一时,官府的人也赶到了,有了官家力量的加入,救火效率大为提高,成堆的水囊被扔进去,火势终于得到了控制,渐渐小了下来。

但这时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林见微租的小院子一片焦黑,焦烟之下,只剩了几堵土墙孤零零地屹立着,隔壁人家也被烧毁了一小半。

林见微一个人窝在墙角,吹了这么久的夜风,酒意终于消散了三四分。他扶着墙强自站起,往前行去。

巷子尽头,还有些没扑灭的小火焰时不时地蹿出来,无人敢过分靠近,只有个高大的背影独自站在残垣之下,若有所思。

林见微晃了晃,就要向里扑,旁边一个着官服的人一边打哈欠,一边粗鲁地扯住他,“捣什么乱!没看见起火吗?你以为来踏青啊?”

站在火场里的霍惊刃听见动静,回头看了看,踏过一地狼藉大步走回来,向那官员颔首,“越郎中,这是林御史的家。”

越秀之一愣,“御史台的?”他供职刑部,本不管救火这一块,只是他家恰巧就在附近,被吵起来之后,倒比火正还先来一步。

愣完了立刻堆叠出满脸笑意,“原来是林御史,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心里琢磨:原来传闻中和霍将军有难以言说的关系的就是这位啊,瞧这模样——酒气冲天,衣冠不整,神态也萎靡,啧,霍将军的品味真是不同凡响。

林见微没空追究他暧昧的眼神,匆匆和他还了礼,就又想往火场里冲。

这回扯住他的是霍惊刃,眉头微微皱起,“你做什么?”

“我的银票……”林见微目光悲痛,抽空看他一眼,“你衣衫怎么湿了?”又转回去盯着那一片断垣,“前两天刚凑满了整数,从钱庄里换成了银票回来收着——”

“不小心泼到的。”霍惊刃仍旧扯住他,“找不到了。”若是银子还有指望,银票?就算找得回那一堆飞灰也毫无用处。

林见微悲痛之心不减,“我半年的俸禄,全部的家当——”连房子都烧了,租金这么便宜的院子可遇不可求啊,而且现在他是真正的两袖清风了,就是能找到,他也拿不出银子,难道只好去睡大街了么?这时节蚊子很多很多的啊。

他在这里乱抓头发烦恼,没发现霍惊刃已松开了他,去和火正说了两句话,回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匹马。

“走吧,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了。”

啊?林见微四周看了看,才察觉火已经被完全扑灭,之前的人群也在官兵的疏散下,该回家的回家该睡觉的睡觉去了,留下的除了善后的官兵,已经没几个人。

“天亮了我着人来翻查,看有什么没烧毁的东西。”见他一时未动,霍惊刃又道,一边在马上向他伸手。

下意识把手给他,林见微道:“除了银票,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那些床柜桌椅都是原主人留下的。对了,他们搬到城西去了,一定还不知道这里失火——呀!”

末尾惊叫,却是霍惊刃微一用力,将他拉上了马背,再同哈欠连天的越秀之告了别,便策马而出。

直到出了通善巷,林见微才反应过来,“这是去哪里?怎么还要用马?”

“回府。”男人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这个角度……真是诡异啊。林见微不由缩了缩脖子,问:“将军府?”那就难怪,将军府离这里很有一段路程,又加上他这个路都走不稳的累赘,靠双脚还不知道要到几时。

“嗯。”

夜风凉爽,马蹄声“得得”有节奏地敲击在石板路上,沉寂了不多时,这一回先开口的,出乎意料是霍惊刃。

“怎么喝成这样?”

“啊?”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脸颊,林见微猜自己现在的形象大概好不到哪里去。刚才那个刑部的人看他的眼神,好像他站在霍惊刃旁边多丢他的人一样,真叫人郁闷。

“大家出去吃饭,闹来闹去,最后不知道怎么弄成了拼酒,我说了不善饮,可实在推不掉,中丞大人拿酒坛子追在人后面跑,不喝就兜头浇下去。”林见微想到当时情景,打了个寒战,“算了,我以后还是不要升官好了。”

“嗯?”霍惊刃低头,尾音是疑问的,“升官?”

“其实也不算啦,”林见微有点傻地笑了一下,又含蓄起来,“就是从六品的‘从’字拿掉了而已。”没见到的时候,会觉得很想告诉他,可是见到了,又觉得说不说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者,他心底真正的心思,只是想见他一面吧?

头顶上传来一声低笑,跟着温厚的大掌奖励也似的在他头上摸了摸。

似这种小动作林见微已经很习惯,事实上,他自己也很习惯时不时去拉拉霍惊刃的手、扯扯他的袖子之类,像这类肢体接触不大的动作,小林御史很纯洁地认为都只是友谊的表现。

“不过也幸好,我不在屋里。要是像平时,这个时辰我早睡得人事不省了,可给烧了个正着。”林见微说着,又奇怪,“可是我今天一早就上衙门了,午饭是在衙里吃的,下午混了一会,差不多到时辰就被中丞大人拖出去请客了,一直耽搁到现在。这一整天我根本没有回过家,要是早上不小心遗留的火种,这么长时间都没烧,怎么会在半夜忽然烧起来?”

“嗯,确是。”对他的疑问霍惊刃表示了完全的赞同,然后道:“所以,此案告破之前,你就先跟我回府住吧。”

“哈?”惊讶。

“有问题?”淡定。

“这个——”林见微挣扎,去?不去?去了睡大床吃好饭赏美景,主人家开口邀约,肯定不至于亏待他,听说那宅子还是皇上不久前刚赏下来的,就没事逛一逛也好。唯一一个不妙之处,在于他从此晨昏定省都得见到主人,长此以往,他某项难以启齿的秘密难保不穿帮。至于不去,这边的砝码就简单多了,三个字:睡大街。

两相一比较,林见微很快有了抉择,“没问题,那就太感谢将军了。”穿帮再可怕,也是以后的事情,睡大街就太迫在眉睫,且他连铺盖都没得卷啊。

此行最大的收获已经得到,于是接下来霍惊刃不再说话,只略微加快了马速。夏季天亮得早,他们回到将军府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林见微跃下马来,这一路风吹,他的酒意终于消散殆尽,能稳稳地自己站在地上。但与此同时涌上来的,就是不可抗拒的睡意。

只从将军府大门到绕过影壁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他就已经打了三个哈欠。一边有点迷糊地想:还好今天荀休,不用去衙门应卯,等会可以随便睡多久。

霍惊刃走在前面,声音带点笑意:“这么困?那是先吃饭,还是先沐浴?”他酒意是散了,一身酒气却还在,又经过失火那一场的惊吓,看上去委实狼狈。

林见微迷迷瞪瞪地跟着他,“什么都不要,我只想睡觉。将军,现在是去哪里?随便给我找间屋子,有床就好,别的都没关系。”

“听风轩。那儿敞亮,地方也大些,你看书写折子方便。”

“公子回来了?”从身后小跑跟上来的是个貌甚儒雅的中年人,也是定国将军府的现任管家,姓白。

霍惊刃放缓了脚步,看他一眼,道:“白叔,说了不必等我。”

挂着两个黑眼圈的白管家只一笑,“我年纪大了,也睡不着这许多觉。这位大人是?”

林见微努力撑着眼皮和他打招呼,“白叔好,下官奉职御史台,小小御史,可算不得什么大人。”霍惊刃都以“叔”相称,显见不是寻常的下人,他虽半只手都已经伸去和周公下棋,还是注意到了这点。

白管家的表情却一下子欣喜了起来,“莫非是小林御史?我家公子年初时多蒙大人搭救,公子回府念叨过好多次呢。”

“过奖,过奖。”睡眼矇眬地继续回话,“下官其实也没做什么,将军待我才真是照顾备至,周到十分啊。”

“小林御史太谦逊了。”白管家呵呵笑道,“不过公子一贯出征在外,京中少有朋友,倒确实难得见他和谁这么投缘。对了,这是去听风轩的路?”

“嗯。”霍惊刃道,“小林家中出了些变故,来这里暂住一段时日。”

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推开了听风轩的大门,全没留意到白管家陡然间古怪起来的脸色。武将的行动一向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等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他已经入了厅堂,白管家伸出来要拦截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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