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蔓香坊阁楼上,段亦晨亲眼见得柳灵均将长长的银针从段亦云的头顶缓缓扎了进去,不由得一阵揪心。
段亦云渐渐睡了过去。
柳灵均道:“她当年受了很大的刺激,每次小妮子犯病,便要以银针替她控制情绪。这一回又犯,大概是见了你,回想起什么。”
“还有恢复的希望吗?”
“难说,十年都未曾有这迹象。”柳灵均顿了顿,又道:“你不必着急,她对你有亲近之感,你常来探望她,她自然会重新接纳你,只是你莫要提及旧事扰了她心魂。”
段亦晨明了,他守在床榻,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这唯一的亲人,心里又有了希望:“她在你这,我也放心。”
“我本想替小云找个好婆家,现在你回来了,便该你这个当哥哥的来做主,小云若是真跟着我一辈子,多少有些委屈。”
“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吗?”
柳灵均摇了摇头。
“若亦云真有欢喜的人,倒也是一件好事,就再说吧。”他轻轻摸了摸段亦云的脑袋,柔声道,“哥哥可不会让你再受什么委屈。”
段亦晨在蔓香坊呆了一个上午,柳灵均执意留他喝茶,将蔓香坊的账目说与他听,段亦晨哈欠连连,倒是心不在焉。柳灵均虽未明示要段亦晨接管蔓香坊,但用心良苦,其意也不言而喻了。
而后的几天,段亦晨总是天还没亮就往十凉街跑。老阿来跟过来一回,见到段亦云时不禁老泪纵横,段亦晨忍不住笑话他,却是忘了自己当时也泪目涟涟。
柳灵均在一旁看着,心中多少能明了段亦晨为何可以忍下血仇,整个暗族,他的至亲之人也只有一个花甲老人和一个懵懵懂懂的妹妹了。
“再过两天,我就要受天罪木的问责了,这一去究竟能不能回来我心中也没有个底,我要是有什么不测,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亦云和来叔。”
柳灵均停了琴音:“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段亦晨苦着脸搁下茶杯,他还是喝不惯蔓香坊的香茶,咂咂嘴道,“有机会你一定要教教我怎么品这玩意儿。”
“马上就是族长秦涯的五十寿宴了,到时候肯定是举族庆祝,暗族隐在这荒山野岭中,这种热闹的日子可不多,你就不留下来陪陪小云吗?”
段亦晨摇头:“这种热闹不适合我,只会徒增伤感。”
柳灵均起身,从房间的柜子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段亦晨:“这是一块凤栖玉,从北漠千里迢迢运来,传说是凤凰涅槃重生时用以栖息的美玉,你拿去带在身上,能保平安的。”
段亦晨好奇地打开锦盒,里面没有想象中的流光溢彩,只是一块赤红色的指甲盖大小的光滑石头,段亦晨用手比划着,打趣道:“凤凰涅槃时候就这么大一点吗?”
柳灵均狠狠地掐了他一下,没好气道:“知道就这么一寸来的东西,我花了多大代价吗。”
“切。”
玩笑归玩笑,凤栖玉是祥瑞的象征,段亦晨自然知道珍贵无比,一翻斗嘴后,他也没有和柳灵均多客气,郑重地收了下来。
段亦晨抬头,天空灰白一色。
柳灵均又坐下来抚琴,轻轻唱道:“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知与谁同……”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一阵怅然。
第二天便是段亦晨摆设酒宴之日了。
香满院的酒楼大早起便挂出了印有“段”字的彩旗,段家虽没落已久,但段字旗在暗族上空扬起时,还是引来了不小的轰动。
这倒是不奇怪,十余年来,段家惨剧的历史真相被官方掩埋,但总在茶余饭后让评书人提起,说段家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终遭祸患,大快人心。版本无数,多是这样奸臣贼子的面目,段家也从没有淡出人们的视线。
段亦晨独自坐在酒楼最高处的雅房之中,从窗台向下看,能看到老阿来穿了一件青色长衫,精神抖擞地在阁楼门前迎客,他风度翩翩,优雅从容,段亦晨也难见一回,便暗暗揣测,老阿来年轻时候该有怎样的神采。
这一上午,宾客络绎不绝,虽说少有老辈人物前来赏脸,但世家公子小姐却是接踵而至,段亦晨这个名字兴许在老辈人物眼里不值一提,但对于他们这一代来讲,却算得上半个传奇了,现在捧也好,踩也好,过来一睹风采总不会亏了什么。
鞭炮在酒楼门口放了两挂,喜庆洋洋。不远处,几个穷人家的孩童蹦蹦跳跳过来讨糖吃,老阿来也不赶他们走,笑着给他们分发了零食,这些孩子拿了吃的,却没有一句感谢,跑远了从口袋里掏出泥巴往段字旗上扔,一边扔一边唱:“叛族段,家道惨,厚着脸皮把宴办,骨相贱,最贪婪,肚中坏水肠要烂,子孙个个都混蛋……”
门前宾客回过头望望这些孩子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老阿来气得涨红了脸,但又叫他如何发作,香满院的伙计见状连忙追出来赶走了这些讨厌的小孩,小孩们又叫又笑,作鸟兽散,好不欢快。
老阿来神情落寞地往段亦晨望去,然而后者倒是十分平静,只冲他缓缓摇了摇头,也瞧不出什么情绪。
窗外枝头黄叶飘零,悲哀还是有的,只是所剩不多。
过了一会儿,碧霜到了,腰间别着她挚爱的玉寒剑,俊脸上傲意依旧,显得分外冷冽。
老阿来热情地将她迎进了楼阁上座,不少目光都向这里瞟来,或是冷笑,或是好奇。碧家如今已算不上大家,但它和昔日段府却有过千丝万缕的关系,而碧霜身份更是敏感,她与段亦晨从小立有婚约,又算得是青梅竹马,现下却将另嫁他人,自然引人注目。
碧霜眼噙冷意向着四周扫过,一一回击那些打量的目光。她在族中小有名气,其异种魂穴的感知天赋连老辈人物都心惊不已,也不奇怪,既是修行,自是谁都少不了带些功法秘密,最忌被人看穿和道破。当下,这些人都缩回了不敬的目光,没有人愿意因此就得罪了这个冰霜美人。
碧霜回过头来,略带歉意地对着老阿来道:“家父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
“心到就好,少爷也分外牵挂碧老爷子。”
碧霜点头,心中明白这些不过都是客套话而已,过去终究是过去。
门外忽然一阵热闹,却是莫摇到了,她一袭淡黄色长裙,身后跟了两个丫鬟,显得活力十足。
老阿来还没有来得及上前招呼,周围几个谈笑的少爷先迎了上去,莫摇乃天书院弟子,又是卫部莫家家主的长孙女,身份尊贵,很受这些子弟们的欢迎。
“实在没有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莫摇小姐,真是缘分啊。”
莫摇对着三个挡路的公子哥很是不满,她刚皱了皱眉头,身后的两个丫鬟便拔出佩剑搁在了三位公子哥的脖子上,这三人骇得脸色苍白,连连摆手道:“莫……莫小姐,我等没有……没有恶意……”
莫摇自己也吓了一跳,忙道:“知春知秋,不得无理。”
丫鬟们收起长剑,莫摇一阵无语,爷爷给自己配的什么丫头啊,这好歹是人家的喜宴,自己作为客人,怎么动不动就拔刀相向。
“都说莫家是军人世家,坚韧刚强,今日一见风采,果然血性十足。”老阿来过来打着圆场道,旁边那三个少爷也连连颔首称是,莫摇听罢,也开心起来,却是不理三个公子哥,东张西望找了半天,问道:“亦晨学长在哪里啊?”
“少爷过会便来,莫摇小姐先随我入座吧。”
莫摇有些失望:“也好。”她又回头叫住两个丫鬟,“你们就在这里,别跟着我了。”
宴会越来越热闹,燕家的两兄弟、执镜堂的暗天伊也纷纷到了。
燕家两兄弟向来趾高气昂,与燕家讯部总是神神秘秘不同,这两兄弟行事高调又猖狂,只是碍于燕家在族中如日中天的势力,很多人也仅是敢怒不敢言。
暗天伊现身时候,又引起了好一阵议论,不知他是代表了内阁府还是皇族。
“这是天书院要我顺带的贺礼,与我和执镜堂都无关系,恭喜段少爷归族了。”暗天伊打开锦盒,里面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绿光流转,白日里显不出光芒,但整颗珠子晶莹剔透,看上去也华贵无比了。
在场人大都带有疑惑,不明天书院此举之意。天书院隶属内阁府名下,但因其作用独特,不在行政之列,便不受内阁府管制。
段家这一回宴请既不是在段府上,又非有何喜事临门,若单是归族,实在谈不上恭喜二字,所以根本无需送礼,何况如今段家处境十分尴尬。而这场宴请,政治意义远大于庆贺意味,天书院这种情况下不仅备上礼物,还当面展示,无意是在表达立场,倒要叫人细细琢磨了。
“我带少爷谢过天书院了。”老阿来笑着收下锦盒,却在众人心口又补上了一刀,段亦晨这种时候也不现身受礼吗?
“我给段少爷备的礼更大,却不知段少爷敢不敢接了。”
众人闻声望去,但见大门处秦家公子秦乐眼含笑意,缓缓走了进来。在他身后,八个彪形大汉抬了一块约莫一丈长的黑色铁石,细看下,竟是一柄古朴的巨剑。
这八人每向前一步,所踩之地便下陷三寸,在惊诧的目光中,他们将巨剑立在大堂中央,那巨剑重若千斤,自个儿便沉了下去,插在了地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