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的一夜睡的昏昏沉沉,纵然夜间急促的咳嗽,甚至两次的呕血,也未让他神智真正清醒过来。无论是蔺晨、黎纲、甄平,还是飞流、宫羽,皆是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原本诺大的帅账内围。竟拥挤地有些手忙脚乱。蔺晨嫌碍手,几次赶人去外账,可也只能驱使动黎纲甄平二人,倒也作罢。
烛火映着梅长苏惨白的面容,寒症使他体温如账外雪天般冰冷,额头的虚汗仿若随时会被结成冰珠,因为失血迅速消瘦的面颊,极不安祥的阂目睡着,却每隔一刻都要咳嗽几声。
直至拂晓,蔺晨第三次行过针法,梅长苏的气息才稳了下来,安稳入睡,直至午时方醒。形容依旧枯槁,也食不下什么东西,只能略略饮些药水,却也总吐些大半出来。
蒙挚一众干着急,可无论如何逼问蔺晨,都得不到准确的信息。蔺晨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即便是被他亲手救治的聂锋,也有些许不满。
梅长苏此刻反而轻松许多,虽然内里五脏寒热交替,胸腔仿佛要搅碎一般。可因为许多事情情谊都已放下,心境倒也平静。静静听着众人在外账焦灼的争论着,梅长苏挣扎着想要起身。
内帐只有宫羽与飞流二人,见他此状,皆上来扶他。宫羽尽力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轻轻道:“宗主,此刻应该多休息,蔺公子不许你起身。”
梅长苏努力笑了笑,摇头道:“我不出去,只怕他们吵到夜里。”
宫羽从来不忤逆梅长苏,连忙扯来狐裘,仔细帮他环在身上,手势极尽轻巧,仿佛稍稍用力,就会让重病的宗主再受一丝伤害。梅长苏静静看着她的举止,绽出温和的笑容,轻声道:“谢谢。”
宫羽极少见梅长苏这般说话,心中虽一丝暖流,可压不过对他羸弱身体的担忧,匆匆一笑,连忙低头避过梅长苏的眼光,生怕自己脸上任何一丝忧色令他徒增烦恼。
如此二人两侧扶住梅长苏,缓缓从内帐走出。账外几人正值争论热时,看见梅长苏虚弱的仿佛一个掌风就能到地的身影,不由得齐齐安静下来。黎纲箭步上前,略有责备的瞪了一眼宫羽,忙接手扶梅长苏坐下,甄平又急忙移了前后各一火盆,生怕一丝寒气侵入。
蔺晨走过来抓起梅长苏一手,把脉后,转身仰头道:“我说如何,他午时便能醒来,你们倒急的跟什么似的。大军告捷,你们一个个的放着公务不管,围过来跟我一个蒙古大夫讨论如何医人,你们敢医,也要看这病人敢不敢吃你们的药。”
梅长苏禁不住笑了起来,一吸冷气又禁不住喉咙刺激咳嗽了几声,饮了两口姜茶方压住,缓缓道:“大家没有什么好忧急的。”顿了顿,梅长苏拉紧颈前的狐裘,向后靠在椅背上,幽幽地继续,“小时候,父帅猎了一头花豹,就养在府里后院。花豹凶残嗜血,父帅想要练我的胆性,便让聂伯伯带我前去喂食。我害怕,躲在母亲房中说什么也不出来,后来父帅生气了,把我带到后院,又放了花豹出笼,命我三箭内射杀花豹,否则就每晚卧于笼前。我虽然害怕,可咬着牙一箭就射死了花豹。”
梅长苏抬起头,淡淡笑道:“父帅告诉我,人生中的事,是不可能躲过的,唯有面对。”
“小殊,我们一起面对,京中多名医,殿下也必定命御医倾力救治。”蒙挚急道。
“哼,”蔺晨禁不住冷哼,“就你们宫里那些庸医,只懂得怎么把活人毒死,我看救治之法,连我琅琊阁医仆也论不上。”
“你,”蒙挚这一日来早已受不住蔺晨,只是顾及梅长苏在场,强自又忍下怒气。
梅长苏低头浅笑,声音些许清冷,些许凄凉:“蒙大哥,父帅与赤焰当年葬在梅岭,我若回不去金陵,就让我像林殊一样在这里陪他们吧。”
“小殊。”蒙挚气结,拂手转身,看着神色忧虑的聂锋夏冬,急道:“你们倒是有没有好的建议啊。”
正胶着着,飞流突然眼睛一亮,喊道:“来了。”便起身向营外奔去,梅长苏不禁一笑,看向蔺晨,他耸了耸肩,随后跟了出去。
黎纲一阵疑惑,“宗主,是谁来了,飞流这么激动。”
梅长苏笑答道:“天底下能帮飞流管住蔺晨的,除了我,只有蔺伯伯了。”江左众人恍然大悟,蔺老阁主对飞流可谓喜爱,除了宗主,飞流也最喜爱这位潇洒风流的老阁主了。
梅长苏没有算到的是,踏进帅账的不仅是被飞流像猴子一样死死抱住的蔺老阁主蔺仲天,后面还有两位老者,一对青年夫妇。便是鹤发红颜的药王谷谷主素天枢,老成持重的浔阳云氏当家人云聿,十年未下美人榜的云飘蓼以及赤羽营副将卫铮。
蔺晨满脸不开心,一进营帐就冲飞流嚷嚷道:“小飞流,你也忒霸道了吧,我才是我爹正经八百的儿子,你这般抱着他算什么。”
飞流扭头不看他,半推着蔺仲天向梅长苏而去,口中焦急道:“苏哥哥,生病。”
蒙挚见过素天枢,又见卫铮携了女子的手,一想便知这是云氏父女,虽甚少混迹江湖,他也是知道这几人医术齐名,杏林圣手。眼见如此,心中不由大喜,抱拳失礼道:“素老阁主,多日不见,想来这二位是云伯父与卫夫人吧。”
云氏父女点头回礼,便神情关注地看向梅长苏。梅长苏不曾想到诸位长辈,为了自己齐齐来这冰天雪地,自觉不安,强撑着起身,缓缓施礼道:“蔺伯伯,素老谷主,云前辈,北上路途艰难,晚辈如何承受几位长辈。”
蔺仲天蹙眉打量着梅长苏,如今病体难支,气若游丝。上前诊了脉,许久未答话。素天枢见状,爽朗安慰道:“梅宗主不必谦让,你原是卫铮少帅,又与蔺老弟有这些渊源。何况这北境梅岭,我们也不是没有来过。”
帐内人多口杂,蔺晨招呼着把一众人等一一赶了出去,只剩下一群大夫。梅长苏无力道:“你把他们都赶去吹风,我们烤火,多不好。”
蔺晨大大咧咧道:“谁让他们不是大夫,这会儿想偷师,没门。”帐内诸人对他这副样子早已见怪不怪,懒得计较,唯有蔺仲天刻意板着脸,沉声道:“你采的药草还不拿来,扯废话做什么。”
蔺晨从袖间取出已被他干化保存的绛红药草,得意洋洋地分给几位长辈,一面继续聒噪着:“老爹你说我是不是厉害,要不是我算到长苏要糟蹋梅岭那地方,提前采了这些,你们来了估计真的只有西北风吹了。”
梅长苏立时明白他前几日的失踪为何,眼见几位长者聚精会神钻研着手中药草,心下一沉,冰续丹的药力他早已翻过书籍,正如蔺晨当日所讲,三月之期一到,大罗神仙也无能为力。而今事情即便有转机,也绝不是简单一株草药能轻易为之。
“素大哥,你药王谷识药无数,可曾讲过此草?”浔阳云氏虽为医学世家,可云聿半生确实未曾见过这种药草。
素天枢摇了摇头道:“我这几日仔细查阅了医书,药王谷世代相传的《本草方略》,每过十年更新一次,却也未寻获只字片语。想来这草生于梅岭绝地,应为近十年间出现。”
蔺仲天看了眼蔺晨,语意赞许道:“晨儿倒是机敏,及时取了两片叶子飞鸽传送于我。我已试验,这草药性霸道,主干温辛热,二位兄长以为何?”
云聿听言,上前捉起梅长苏的手,细细诊了一番脉象,又仔细问了蔺晨近三月来,他自服用冰续丹后的用药。沉吟片刻,道:“蔺阁主所言不假,此药或为可用,只是梅宗主的身体受不大住,又以至三月尾期,如何用法,总要斟酌尝试。”
卫铮听言,知道救治有望,不由大喜,登时起身道:“义夫,岳父,我可以试药。”
“不行。”梅长苏仓促吐出二字,而后伏案剧烈咳嗽起来。他虽擅长歧黄之术,却也知道,神农尝百草,因误食断肠草而死。如今这株无人知晓的红草,不过平添一丝无谓希望,如何能让卫铮以身涉险。
“少帅放心,我跟随义夫这几年,也见识过不少药草毒性,更何况几位长辈在此,我自不会有事的。”纵然看见云飘蓼眼中有一瞬的忧色,卫铮依旧坚定道。
蔺仲天心中暗叹,赤焰将士的赤胆忠心,这么些年丝毫未减,可惜林燮老弟当年蒙冤而死,否则今日大梁,何须依靠一个病弱之躯,驱逐劲敌。若非当年自己恰好身在北境,只怕这个林家独子,也要英年早逝。如今的情形,倒真似十三年前。一手放在梅长苏的肩头,笑道:“你不必担忧,此草的毒性我已试过的,如今要拿捏用药分寸,我与几位师兄弟也要再斟酌此草与火寒毒、冰续草的生克之道。”
蔺晨插话道:“卫铮试药是有用,只是他体格健康,只能参考。外面那个白毛聂锋,倒更合适些。”
梅长苏本不能接受蔺仲天的劝说,听了蔺晨把聂锋牵扯进来,更加不愿。蔺晨心知他心中的道义原则,此刻劝不得,更无暇与他详细争论,起身打哈哈道:“卫铮你看你,一来就惹你们少帅生气,真是没眼力界。我看你们在这里慢慢研究着,我得把他弄到里面去,省了他捣乱。”
梅长苏一时无语,自己此刻站都站不起来,就这么被蔺晨大大咧咧地招呼飞流架了起来,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临要入内,蔺晨回头坏笑道:“对了,长苏耳根子软,你让蒙挚进来和你一起商量对策。”
蔺晨,梅长苏心底不由得骂他千遍。你要救我,可以,不过是将死之人多了一线生机,可你为何不事先告知,为了这一线希望,一众人等为我梅长苏殚精竭虑,可你是否有想过,若结局依旧是死,我要带着何等亏欠离去。
蔺晨与他相识相处十几年,早已猜透梅长苏的心思,静静回应:“你若想骂我,活下来再说。不过从昨日起,我已开始用药泄掉你体内冰续丹的药力,这几月冰续丹虽给了你如常体力,却也伤了脏腑,你行行好,少生点气。等我治好了你,许你骂我三天,不,一天。”
梅长苏想要说话,可抑不住胸中气息紊乱,只能卧床喘气,蔺晨看他的样子,突然又揣起玩世不恭,摇头道:“啧啧,果然还是不听话,说好等治好了再骂,你怎么一点规则也不讲。飞流在,我又不能一掌把你打晕,不过你睡着了我能安静会,看来只能这样了。”语毕,手中飞速闪出几根银针,对了梅长苏几处穴位刺下,果然见他逐渐呼吸平复,浅浅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