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若的祭日到了。
离水早上感觉到有些奇怪,起来时发现天宫一些地方挂上了白布,问了问仙婢为什么挂白布,没人知道,她们只是从掌宫姑姑那儿听说挂白布好像是为了祭奠某位上神,这个日子挂白布的习惯保持了近万年。
后来见到商夭一身白色孝衣,孤寂地树立着,眺望尽西方。
离水明白了,这是易若的祭日。
商夭一整日都萎靡不振,几不言语。
到了晚上,缓缓着急将他拉了出来,两人偷偷摸摸躲到商夭寝宫的外面,躲在那棵紫树旁的阴影处。
“这么晚,你拉我到这儿干嘛?”离水疑惑。
两人还不太会用手语交流,缓缓只好变化出一张纸,写在纸上。
“等一下商姐姐会来。”
果然,不消片刻,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跌跌撞撞,从商夭寝宫里出来。
是商夭。
这个点她来这干什么?离水皱了皱眉头,看着商夭虽然喝醉了但依然像一个轻灵的鸟儿飞上去,坐到了秋千上,随着风,在秋千上摇来摇去。
你知道?离水望着缓缓,你为何知道商夭回来这儿?缓缓点点头,表示每年都会这样。
两人看了一会儿,缓缓还等着,想着把等下睡着的商夭抱回寝宫,离水叫缓缓先回去,自己会把商夭弄回寝宫的,缓缓犹豫了一会就回去了。
这些年里商夭每到这个日子,就会大醉一场,酒品还算好,就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秋千上,向紫树说点悄悄话。
易若留给她的东西不多,紫树是一起种的,秋千上两个人的位置还有一个是他的,好像有了他的回忆,东西都有了不一样的意义,这是一个悲伤人仅有的满足感。
离水却没有兑现对缓缓的承诺,而是自己也腾身坐了上去。
秋千满了,两人挨得很近。
离水借着月宫里月牙儿的光辉,仔细看着商夭醉后的神情,不像平时的清冷上神,有点傻。
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衣袖里掏东西,放得很深,掏了很久才掏出来,是那个千年桃木簪。
随着木簪插到商夭的头发上,簪尾开出硕大的几多桃花,桃花冷香扑鼻。
她少女几多愁的眉头舒展,不是那么傻了。
很……可爱,他想。
那个空廖的秋千像一个房间,商夭感觉到房间里多了一个枕头,她把头沉沉靠过去,竟鼾眠了。
也不知夜有多深,星君们都挺卖力,他伸手,有些犹豫,后来又有些霸道地揽住她的肩膀。
对着树洞,离水面无表情,易若上神,你对商夭真有这么重要?我不信。
夜色正美,树影斑驳斜照墙,两人相依,一人泪千行,一人愁满肠。
第二日起来,商夭的头确实有些疼,可能真的是贪杯了,喝了万年了的好东西,依旧能让她陷入她最想进入的状态,正所谓一醉解千愁,能够躲避易若祭日最伤心的自己,愁醒之后却也更愁。
漫步到流月廊,坐在缓缓旁边的是一个挺拔的身影。
商夭清冷的面上犯着一些疑惑,他俩怎么在下棋?
离水和缓缓下棋,离水也没少放水,可是只要是最后几步的局势对缓缓很不利,缓缓就发挥无赖精神像对待司君那样将棋盘抚乱。
下了几局之后,离水忍不住问:“谁教你的招数?你平时都是这么下的?”
缓缓羞涩地吐了吐舌头,拿手指着亭梁上的商夭。离水也望过去。
商夭也是一直看着他们的,见这状况,眉毛一挑:“怎么?”
离水温和地笑着:“上神教的缓缓下棋,那上神的棋艺一定很精湛,离水想领教领教。”
“嗤。”虽嘴上没说,商夭心里还是有点想笑的,想她商夭可是活了几十万年的神了,先前常常和易若下棋,连易若这个誉为六界第一棋手的神也十盘里输她四盘,如今这才一万岁的毛头小子就敢来和她比试,掌宫司君这个活了十几万年的都还没有试过呢。
但她也没拂面子,一眨眼就坐在缓缓刚刚空出来的位置上:“作为长辈,我让你三个子。”
离水摆了摆手:“这怎么能行,我们公公平平的来。”说着手执一子就落下。
一时辰过后,商夭眯着眼睛望着自己这方铩羽的棋盘,喃喃到:“你的棋艺怎么又进步了?”
一瞬间空气有些尴尬,这句话明显不是在说离水,因为两人先前明明没有下过棋。
缓缓望了望商夭,又望了望离水,感觉到气氛有些诡异。
离水却似乎浑然不知,他慢慢站起身来,将有些皱了的白袍用手拉平,轻轻作了一缉,愉悦轻快的声音带着一丝调戏:“上神这第一棋手怎么放水呢。”
日头渐渐落到黑海西侧,掌宫司君看到商夭急冲冲走进寝宫,她冰冷的小脸上有些阴沉,司君暗道不好,急忙上去询问:“上神这是怎么了?”
商夭啪一下做到摇椅上,衣袖一挥:“去拿几壶酒来。”
司君本想说些什么,但看她那副风雨欲来花满楼的样子,那张微微张开的嘴什么将原来想说的咽了下去,乖乖地出去寻酒。
商夭挑着眉,望着去而又归的司君说:“怎么就拿了两壶?”
司君苦笑:“上神,别说两壶了,一壶你也喝得够呛。”
商夭也没多说,拿起一壶对着壶嘴就往嘴里倒。
司君趁着她还没有喝醉,赶紧地问:“上神,为什么离水殿下的脸和易若上神的一模一样?”
商夭眯着眼睛盯着寝宫里的横梁,缓缓开口:“万年前神魔大战之后,老妖怪见我天天待在黑海里,担心我,想让我回天宫,就许诺我会把易若重新找给我。”
司君恍然,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他还在天宫中处理事务,没有一同前往,结果先后听说了易若上神重伤后又以真身封住了黑海,那之后的几年里,商夭上神都守在易若上神的棺木前,哪怕他亲自去请都没有回来,后来还是蜀山镇压的魔物被放出来了,世间大乱,商夭上神才回到天宫主持大局。
不过一由上神怎么可能真的把易若上神给找到?易若上神的灵魂都在封压魔界的时候自毁了,是不可能找到的,那离水殿下估计也只是一由上神找的一个和易若上神长得极像的男子,或者找一人用了什么驻颜神器。
妖族有一驻颜神器名曰六瓣花,那还是几万年前商夭上神寻遍仙界找来送给一由上神的寿礼呢,如此想来离水殿下的脸是很有可能变成易若上神的样子的。
还有一由上神执意要离水住在天宫,这一切里面,都好像有点意思。
也不知道一由上神做的这些事情有没有用,商夭上神可不只是喜欢易若上神的那张脸,司君一边苦笑一边撸着自己的胡子。
商夭已经喝得很醉了,迷迷糊糊地问:“司君啊,你说这世上还有没有下棋比我厉害的?”
“没有了,当年你和易若上神都旗鼓相当了,后来每一年无论哪界最厉害的棋手跟您一比都是十盘里勉强赢你一两盘,上神,你已经是最厉害的了。”
“是啊,我已经是最厉害的了,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当最厉害的。”商夭醉笑了几声:“不过司君你可说错了,这世上又多出来一个比我厉害的,离水,呵,他也比我厉害,刚刚和他下,我输得很惨。”
司君明显楞了一下,过了半响才说:“一由上神教的好。”
商夭醉醺醺地半躺在摇椅上,眼睛看着手里摇晃的酒瓶:“教的好呀,易若呀,我已经两次把他认成你了,我是不是欠打呀。”说着酒就灌到口里,有些酒还散了出来流到她松散的长发上,浸透透过头皮,感觉到冰凉,浸湿了半摇椅,商夭笑得比哭还难看。
司君有些难过得望着商夭,静静地退了出去,他知道这时候商夭是最难过的,不只是因为离水下棋下过她了,而是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和她旗鼓相当,今后再也没有了,只有和他长得一摸一样的离水了。
离水走了进来,发现喝得七上八下的她,皱着眉头:“别喝了,你喝醉了。”怎么自己来的这几日,几乎天天可以看到她喝酒?
“我……没醉……”商夭咬着舌头狡辩。
你没醉,为何还摇摇晃晃掉眼泪。
离水面无笑意,深深叹口气,认命一般将她抱上床,施了个法,好好睡睡吧。
第二日商夭捏着自己的眉尖,痛苦地皱了皱眉转醒,后去了温上碧池沐浴。
当她独自一人回去,路过缓缓寝宫,便进了去。
缓缓倒是没有找到,就看到一个仙婢和离水勾勾搭搭不知道在做什么,商夭冷不防来了一句:“殿下啊,这个侍女喜欢吗?喜欢我就做主赏给你做妾侍。”
离水没想到外面有人,愣了一下恢复温和,笑了下,说:“没想到上神的乐趣就是做媒啊,前些日子给我介绍东海王姬,今天还要给我介绍这个可爱的仙子,你再这样撮合别人,月老就没有饭碗了。”
“那没什么大事,只要给他按时发放供奉,他也是很乐意少做一些事的。”哪怕她乱点鸳鸯。
那个仙婢则是红着脸低下头说:“上神,离水殿下只是学手语,奴婢知道的没有上神多,离水殿下还是请教上神吧。”说完迈着快步就出了殿门。
“学手语?”
“恩,我想和缓缓交流顺畅一点,可不能只让他写字我说话,我也要会一点,看他打手语也方便一点。”
“……”
“那上神肯教我?”
“……”
“不肯?别嘛!“
商夭寝宫。
“不是,我没叫你双手靠牢,就靠近就行了。”商夭皱着眉头望着他的手。
“哦哦,这就是‘附近’的意思啊。”
“双手搭成塔尖,不是你这么尖,就像人间的房子屋顶一样,这是‘家’的意思。”
……
日头西沉,缓缓迟迟才回来。
“去哪了?”离水转身问他。
缓缓矫健地做了一个射箭的动作。
“怎么又去练武场了。”商夭瞥了他一眼。
这时司君走了进来问到:“小孩子强身健体还是要的。时候也差不多了,不知上神和殿下想吃点什么晚膳呢?”
“我就清炒豆腐吧。”
“清炒豆腐就可以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
司君像是没有感觉到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笑眯眯地说:“都是清炒豆腐是吧,两个都是好伺候的人这就好办了,我再多加几个小菜给缓缓补补,再长长高。”
“看不出离水殿下也喜欢这么清淡的菜。”商夭不轻不淡地来了一句。
离水却陷入了回忆,他并不是特别喜欢这道菜,只是父神小时候虽然闭关,却对他管得挺严,列了个菜谱,特意让九尾姨姨做给他吃。
有次他不愿意光吃这几样,可是云殿里居然没有其他的吃食,这是无声地在告诉他,要么吃菜谱上的菜,要么饿死。
他好一会儿才说:“习惯了,习惯了吃这道菜,你呢?”
“故人喜欢吃这道菜,所以我也习惯了。”商夭躺在美人席上,望着横梁突然温柔地笑了。
离水看到她嘴角笑容,如此甜蜜,心微微一沉,一股苦涩的难受的感觉席卷而来,抓住了他的呼吸,呵。
日子一天一天是过的飞快的,可是两个月还没有到,就传来妖界内乱,有很多妖族都要求妖界和仙界联合起来,攻打魔界。
原因是这样的,几个月前虎族的小儿子和魔族通敌,造成了大批魔物进入妖界,在妖界作乱,虽然离水果断地把虎族的小儿子给杀了,一由上神又把虎族给灭了,但也弥补不了这个损失,妖界近五分之一的地盘被魔物占据着,虽然魔物都不多,但是也不好对付,妖族那些精明的一个个都不愿意强出头,所以就联名上书,如果一由上神不和仙界合作,他们就推翻一由上神的政权,自立为王。
离水得知这个消息后,当晚就和商夭告辞,想着自己一个人先回去帮助父神。
商夭一副不以为然:“那个老妖怪还处理不了这么一点事情吗?那些妖族也真是胆大妄为。”
不过她还是同意了,并且要离水把缓缓也带回妖界:“他在我这儿也这么些年了,回去让他看看他的家也好。”
商夭望着他们马车的背影望了好久,直到马车被黑暗吞没。
“上神是舍不得离水殿下吗?我很舍不得缓缓的。”司君一边说一边抹泪。
商夭转过身子,沉着脸冰冷地说道:“你再说一遍,我舍不得谁?”
翻了翻白眼,司君转过身子,没有回答她,微微弓着腰回去。
商夭沉下心来,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时间过去的太快,她好像都记不清司君现在已经几岁了。
司君原来是一个人类小孩,那年易若和她下凡去游玩,司君还只有一点点,被裹成很小一个仍在他们居住的那个野山上,易若和她就把司君带到仙界了。
这么些年了,司君天天吸收仙界的仙气,升为仙人,便让他掌管了天宫。
时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天宫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司君却始终坚守着,他看着商夭和易若从相爱到分离,商夭看着他从年轻到年老。
时间溜过去就好像在洗刷着记忆,商夭站在原地,静静地想着,司君也老了,谁不会老呢?老了就能死了,那她什么时候老啊。老了也没有人陪,那还是不老了。
商夭走到紫树下,手放在树干上,原本花已经掉的差不多的树枝猛地抽出许多新枝,垂下许多新条,长出许多新花,瞬间树又焕发了生机。
商夭腾身而起,坐在秋千上,风轻轻地给她推动着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