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实死后的那晚,我一夜未睡。那一夜,我尝试了平生第一次酩酊大醉。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因为没有人发现我杀了芫实,并把她埋了起来。
家里为什么会有酒?因为有一个人爱喝。这个人喝酒并不是为了尝其味道,也不是纯粹消遣。这个人喝酒的目的也很简单,譬如她觉得该醉的时候就会喝,再譬如他生气了也会喝,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办。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她也从来不会,生气了该怎么发泄,难过了该怎么让自己快乐,她只会忍,所以这个人活得连她自己都觉得窝囊。
再譬如现在,她很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借酒将眼泪激出来。因为她记得,好像有一个人跟他说:如果你还能流泪,说明你还没有绝望。看看自己的眼泪,告诉自己,这眼泪是悲伤,你的心里也是悲伤。当眼泪流淌,悲伤也渐渐流淌。过后,又是一片阳光,又是满脸微笑。纵然她忘了这是谁告诉她的。
那个人说,不想绝望,就使劲哭泣吧。于是这个人记住了,此刻,她还不想绝望。
没有依靠,没有喧闹,属于我的,是这般宁静与这般孤独。
有人说,用孤独惩罚自己的人,心溃烂得会越快。恐怕有死去的亡灵会说:我用黑夜来洗涮自己的罪刑,就如同在一堆尸骨上泼了一滩鲜血。
躺在沙发上,我看着窗外。窗外的月亮格外的高,却也格外的亮。它就像一个审判者,我与它对视,我看不透,它没有眼睛。
我想在那北边的荒凉土地里,无数的孤魂游荡,必有那么一双眼睛,和我一样,盯着这镰刀似的弯月看。
那双眼睛会是什么样的?和我一样,被泪水浸满了吗?
如果是的,我想告诉她,你好好沉睡,哭泣的夜里,我来做你的眼睛。
夜是那么漆黑,就像孤独的灵魂在哭泣,四周笼罩着死亡的悲寂,冷冷的月光照进屋里,将屋里的每一处都染上凄凉与恐惧。只听到一个声音在抽泣着,断断续续,模模糊糊,似乎灵魂也被无情的抽去了……
我抱着那把枪,漠视着四周目,恨不得将那黑暗的洞口对准自己。
但我放弃了,因为“家人”二字始终是我的诅咒。
有人说,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确实是有几分道理的。在喝了不知多少酒后,我大哭了起来,我长久以来所有的痛苦终于化作眼泪在夜深人静时爆发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有了一点知觉,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黑暗中,我多踱步走着,时而被墙撞到,时而被木头类的家具绊到。是我看不到还是什么?我只凭直觉四处摸索,但同我握手的都是无尽浑浊,像一只傀儡似的,我被孤独操控着,被孤独逐渐瓦解,每一步都是沉睡,沉睡在别人编织的幻想里。
这无尽的黑暗就像构筑成了一座迷宫,恐惧不是黑暗,黑暗是到处都有路,我却看不见任何。呵,凭直觉而已都是假。
这真像一个死去的世界,蛰伏于死寂之间的是骸骨羁绊蔷薇,悬股于浑浊之间似有一具可怕的尸体。它被迷离血肉包裹着,垂滴于空洞的眼角两束红色的泪直戳心肺,链条撕咬那可怕的怪物。恐惧,死亡,还是消失?
“不要过来,你这个怪物!”我竭力嘶吼,但它不语,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像是见到食物一样贪婪。
我像是被什么锁住了,每舞到的地方就有什么刺我,刺的我发痛直冒汗。我不敢动弹那种疼痛教我不敢挣脱一下。感觉脚下有黏糊糊的东西,我只得低垂下眼,这种恶心有可怕的东西让我觉得一切都像是现实。
我又看见它向我靠近,我怒吼道:“不要过来,听到了没,不要过来!”它不语。依旧是瞪眼瞧我,步子缓慢向我靠近。
有那么一刹那,我僵住了,那个怪物的脸上竟有一个和我的一样的痣,太荒谬了!
荒谬,这是什么样的荒谬!我竟看到自己要吞灭自己。不,不会是真的!
我应该清醒,这一切都是梦……谁能告诉我这是梦?
“昔华!”有人在叫我,突然间一切都变了,只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在窗边徘徊。
那时怎样的一张脸?温柔、可亲、理解、包容、信任……月光罩着他,黑夜罩着他,连温暖也罩着他。
“清……”我含着泪向他靠去,靠近再靠近他直直未动弹,月光渐移,遮掩住了他的脸庞。那一刻我再未赶上前,停下脚步后退,后退再后退。
“你不是阿清,你是谁?”邪恶邪恶,止不住的邪恶倾注到一张脸上来。那又是怎样的一张脸?恐惧、悲愤、哀泣、憎恶、绝望……
“哈哈……”她笑了,熟悉的声音如凛冽的刀刃刺破我的耳膜。我听到谁在说:可怜的蛆虫,你也就配躲在茧里快吧!
是谁,那个死去的亡灵吗?
终于,她开口了。她说:“翁昔华,想不到你竟然如此窝囊,我的眼神恐怖吗?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看的人是你!”这句话我曾听到过一次,是出自我之口,从未想过这样狠毒的话会用在我的身上,真是报应啊!现在我也能体会仇恨报复仇恨的感觉。
“你杀了人!”
“我没有!”
“你杀了人。”
“你胡说,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倒下哭泣,却听到有人说:“昔华,你怎么了?弄得地上都是血。”
这熟悉的声音让我清醒了些,我抬头看去,那模糊的面貌渐渐清晰。
“你在做什么?”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便说:“你居然喝了这么多酒,还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
我摸了摸额头,确实有疼痛难忍的感觉。
“你先坐到沙发上,我拿绷带帮你止血。”
他扶着我,我吃力地坐在了沙发上。
“告诉我,为什么要喝成这样?还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喝的?”他一边帮我擦拭伤口一边问。
我无力地躺在了他的怀里,用极其虚弱的语气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是中午。”
“我居然……睡了这么久。”
“你是昨晚喝的酒吗?告诉我,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回答不上来,我不能告诉他关于芫实,峥嵘的事。
“你不相信我吗?”我不语。
他低头有些沮丧地说:“你果然还是不相信我。”
看到他这样,我的心似乎隐隐作痛。终究耐不住告诉了他全部,不过并不是她们的全部。
当我的母亲还是个孩子时,她被告知要嫁给一个赌徒的儿子。这赌徒便是我的祖父,他的儿子便是我的父亲。
(我那自傲又可怜的祖父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他那善于记恨的孙女会将他记到自己的书里。)
这只是故事的开始,意气风发的祖父不甘心当穷人,却又输光了自己仅有的三亩地。祖父卑躬屈膝到了赢家那里,求他可怜自己并答应两人再赌一场。赢家未将此时放在心上,只是问到:“你还有什么可以陪给我的?”
谁知我的祖父拉来他的两个儿子到赢家前,大声喊道:“如果我再输,我会把我这孩子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孙子陪给你!”
赢家得着了便宜,便应允了。
可是,祖父天生就不是当赌徒的料,他将自己的孙子赔了出去。赢家为了显示善心,竟应允祖父将孙子换成孙女。
可是,祖父最终没有亏待我,我长到十二岁时,祖父找到了我,并把他在上海拥有的一切都给了我。
我讲完后他许久没有说话,我给他时间思考,这就是我的过去。
“你明白了吗?我的命运,并不是掌握在我自己手中的。”
他还是没有说话。
“可我昨天,却摧残着别人的命运。”我起来在他面前控诉着我自己,“我的存在,伤害着别人,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愧疚吗?”我不敢闭上眼睛,在那些恐怖的画面还未消散之前。
我觉得这种感觉糟糕透了,明明醉了,却醉的清醒。这种难受,还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那就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
“不,你不能知道。你会讨厌我,你会嫌弃我。”我将他推到一边,站了起来,用手挡着他的脸,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许久,空气里回荡着他有些不自在的话语,“讨厌你,嫌弃你的人是你自己。”又听他道:“你都不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我怎么会……”
我跑到墙角,用手重重地锤了一下桌子,然后又转过身去,看着他那不可思议的眼神,缓缓告诉他:“如果我走了,不要等我。”
我看到窗外的阳光穿过拉紧窗帘的窗户透射进来,把房屋照得昏亮。我躲在黑暗里,他站在阳光下,我们的距离尽是这样的远。
他的手缓缓向我伸来,他张嘴道:“什么?应该是我说,不要离开我。”
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滑落下来,我闭上眼睛。却没想到,我被紧紧地抱住了。原来,我们的距离他也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