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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有情人

让我们尝试在深深的夏夜

守候一颗迟到四年的流星

在这个天地开阔的所在

看它如约而至

惊艳如同情人泪

方中则和商子乔的行期很紧张。而季若只在他要走的日子发了一条短信。

内容很简单——

“我放假了,回家了,恐怕不能送你,祝一路顺风。”

这十八个字,她写了又写,减了又减,才有这样的面貌,简练,淡然,而又自然,他不会发现有任何不妥。

然后收拾东西放假回家,换了手机卡,把那部新手机重新包装好,放进箱子的最底层,上用压着书和衣服,一层又一层,像雷锋塔压住白娘子。一种镇压。

到家里,人整个地松懈下来。每天睡到九点半,懒懒地看书看电视,吃妈妈烧的好菜,有时会陪爸爸下下棋。一天天过起来很快,一星期回头看看,又过得很慢,连时间都恍恍惚惚。

妈妈发现她不对劲,便说:“是不是快毕业压力大了?不要紧,出去玩几天,想去哪里?”

季若懒懒地摇摇头,第二天睡醒瞪着天花板脑袋一片空白时,妈妈这个建议忽然冒出来。

是啊,出去走走,换换空气,也不错。

爸妈出谋划策:“爸妈陪不了你,你一个人就不要到太远的地方去。近处的最好找有同学有朋友在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季若没事便翻旅游杂志,云南太远,西藏更别提,黄山又去过了,找来找去,看到婺源的图片,眼前一亮。

中国最美的乡村呢。

蓝天白云下面是翠绿的树,是灰瓦白墙,是院子里的几株梨花,老人在晒太阳,黄狗在打盹,春天的燕子从天空飞过。

多好,那么悠闲,那么安宁,半点也不张扬,凡物静土,现世安好。

当双脚踏上婺源的土地时,季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空气干净清甜,滋润着肺腑。

她在一秒钟内爱上了这个地方。

接下来,随团去看婺源的荷包红鲤鱼,喝山菇汤,品农家茶。三天以后,旅游团的车子徐徐驶出婺源境内,而季若,躺在一棵大树阴下吹凉风。

跟父母汇报完个人旅游计划之后,季若再没往景点去,随处乱走时进了一处村落,吃住在农家,一天只要三十块钱,清晨在鸡啼声中醒来,在清澈的溪水里洗衣服,伴着哗哗的水流声,当地的妇人高声地谈笑。

她听不懂她们谈笑的内容,但很喜爱这样纯静流畅的画面,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坐在竹椅上,风轻轻地拂起耳边的头发。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往这边走来,脸上带着谦和而又憨厚的笑,在她面前坐下,搓搓手,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喊了声“姑娘”,却半天没开口。

季若笑着问:“有什么事吗?”

“是……是这样的,本来也不该麻烦你。我是这村里小学的校长,附近四五个村子的孩子,都在这学校里上学,学校里除了我,只有两个老师,可有一个眼看九、十月份就要生了,这会儿也上不了课了。这不,期末考试,那几个班的数学都一团糟。我和另一个教师一直想帮他们补补课呢,可现下农忙,都空不出工夫来。”他有点腼腆,“你才进前面那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了,姑娘,看你的样子,该是个大学生吧?论理,我不该来找你,你大城市里出来的,一定是来旅游的,对吧?可这边抓不着老师,孩子们的课又要耽搁起来,所以才……”

季若明白了,“是要我代课吗?”

“要是你不愿意,那就不麻烦了,我只是来问问,不行不要紧的。”

“行,什么时候给他们上课?”

“你愿意了?”老校长满脸惊喜,“姑娘,真的愿给我们补课?”

季若点点头,“反正我正放假,也没什么事情,如果能帮上什么忙,我一定尽力。”

“好,好,好。”老校长喜之不尽,但脸上马上又有了一种迟疑,“只是,那个工资……”

“不用工资。”季若含笑打断他,“我的假期不长,我们抓紧时间吧。”

村民知道了她要给孩子免费补课的消息,都围上来了。她的房东首先说:“姑娘你心地这么好,我还收你钱,真是不好意思,以后,要吃要住,全包在我们家。”

就这样,季若在这个世外桃源似的村子里,成了季老师。

虽然换来换去也就那几道菜,房东每天还是殷勤地问要吃什么要吃什么,有哪家做了时新菜都会送一碗过来。

季若安安心心地给孩子们上课,布置作业,下课以后在房间里改作业。每个星期打电话回家。生活一下子变得规律而沉淀,每天晚上在一片蛙虫合鸣声中入眠,连梦都做得很少。

连方中则这三个字终于可以像水一样流过心头,只余清凉,无惊无扰。

一切都像丛林间吹来的风,恬静清新,眼前心上,没有任何伤痛和破绽。

过这样的日子,人才可以地老天荒。

转眼暑假就要结束了,开学在即,那位老师的肚子已经大得走路都不方便,大家都说是对双胞胎,这种状态,开学一两个月的课是上不了了。

季若忧心,老校长看在眼里,安慰她:“不要紧,开学了,我们抽出时候来代代课,也就好了。你快去报到吧,别误了你的学习。”又叫了一个小伙子骑摩托车送她到镇上去坐车。

季若谢过他,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房东进来,包了一大包东西,说:“季老师,你替我小儿子补课,谢谢了。我们乡下人也没什么好东西,这里是一包山货,都是自家采自家晒的,听说你们城里人很喜欢,你带点回去给家里人尝尝,要是好,再来拿。”

接着又有人得知她要走的消息送东西来,“这是刚摘的梨,路上解解渴吧。”

“这是季老师上次说好吃的南瓜干,带着路上吃。”

“老师,老师。”胖胖的文文挤进来,手里举着图画练习本,“老师,这是你教我画的,我送给你。”

当她带着这样一堆东西回到家里,爸妈都吓了一跳,“小若,你干什么呢!出去办年货了吗?这么多东西,亏你一路带过来。”

妈妈拉着她的手,有点心疼,“看,又黑又瘦,还说去旅游呢,跑去给人家做义工。”

“妈,我喜欢做这样的义工,等毕业了,我就去那边当老师去。”季若很兴奋地宣布。

妈妈脸色大变,“你要去那个山沟沟里教书?爸妈辛辛苦苦培养你,就是为了让你跑到那个穷山沟里去吗?做好事可以,妈不反对,但你总不能把自己的前途都搭起去吧,你跑到那里去,爸妈以后怎么办?”

“可是……”

“没有可是,以后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

“我准备实习就去。”季若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妈妈也一样的脾气,她站起来,厉声说:“你有本事去给我看看!”

母女俩争执着,爸爸忙着做和事佬,最后是各自收兵回房睡觉。

妈妈当晚就打电话给梁如,叮咛:“小如,你给我看着点她,这丫头,跑去玩了一趟,发了疯了,竟然说要到那穷山沟里去工作。你劝劝她,一定要给我看住了,千万别让她乱来。”

梁如一一答应了,等季若开了学,便把她找出来,叫到家里,一面看刚买的影碟,一面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已经大四了,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正想跟你商量呢。”季若抱着靠枕,很认真地说,“我想去乡下教书。”

“乡下?哪个乡下?”

“在婺源的一个小村子里,这个暑假我就是在那里过的。我给学生上课,改作业,那儿有公鸡啼鸣,连闹钟都不用,做饭用大灶,烧柴木。姐,我告诉你哦,柴禾烧出来的菜可香了,我在那里每餐都要吃一大碗饭,我想永远过那样的生活。”

“一辈子让公鸡把你叫醒的确是很美的事情哦,可是,你准备在那里找老公吗?孩子生下来,也在你的小学校里接受教育吗?他的一生也在那样的乡村度过吗?”

“结婚生子还早着呢,再说,又不是一定要结婚,一个人还不是一样过。”

“小若,你不会是因为方中则才想躲到那么远去吧?”

方中则……

季若半张的唇凝住了,这个名字在此刻说出来,怎么这样惊心动魄?在村里的那段时光不是已经把他忘了吗?

梁如看着她,继续说:“我和忻生去送他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在找你,看得出来,他是带着失落走的。”

“姐……”

“他说你心事重重,但就是不跟他说,他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就告诉他,季若这个傻丫头,想把自己男朋友变成表姐夫呢!”

季若抱紧靠枕,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直直地望着不断变幻的电视屏幕,那上面光影闪烁,但她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为什么?仅仅是听人谈起他,也觉得呼吸都费力?

梁如拍拍她的脸,“你表姐还没到嫁不出去的时候,还用不着你这个小丫头施舍呢,你管好自己的事吧。”她从房间拿出一张纸,塞到季若手里,“这上面有他在法国的地址、电话,还有E-MAIL,是他登机前写下来给你的,跟他联系吧。”

“姐,你……”

“小若,老实说,我的确爱过方中则,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人的一生会经历许多段感情,方中则对我来说不过是其中一段。唉,惭愧,严格说起来只是半段,因为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现在,我的男朋友是忻生。”她见季若扬起了眉,知道她不相信,“忻生才是一直以来都给予我最大的照顾和关爱的人,是我以前不懂珍惜,所幸现在还来得及。小若,你应该知道我,我不会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也希望你别那样做。”

季若怔怔地看着她在灯光中异常美丽明亮的脸,有点恍惚。

“去乡下教书,太理想化了。你得考虑你的前途,你的爸妈,还有你自己未来的家庭。要为那些孩子做事,不一定要去给他们上课,我介绍你到报社去实习,你可以挖掘一下这项新闻,在社会上宣传一下,让大家一起关心他们。比如助学基金会啊,比如希望工程啊,社会关注了,领导重视了,他们的教育条件自然可以改善了,这样,不是帮到更多吗?”

不能否认,这样做才能取得最大的效果。

可是,这样一来,是否也意味着她不能再去过那样地老天荒的生活了?

她仿佛看见那蓝得透明的天空和绿得纯净的树木渐渐变成记忆里的一道烟云,慢慢飘远。

实习时,梁如透过关系,把季若安排在某报社的新闻部,顺便把她的想法透露了一下,末了,笑着说:“这可是个新闻热点,凭张主任的本事,马上就可以弄得举世皆知,到时名利双收,挡都挡不住。”

那个胖胖的张主任眉开眼笑,满口应承:“好,我们会好好去看看的,到时候还请梁小姐多多帮忙啊。”

一个星期后,季若以记者的身份和一个同事去了那个小村。

三天后回来,季若把稿子赶出来,先拿给梁如看。

梁如看完点点头,“还可以,文笔是没问题的,只是写这种新闻稿跟平时写东西是不一样的。你拿去给张主任改一下,然后再在前面署上他的名,他开心了,你的愿望也可以很快地实现了。”

“是吗?为什么要署他的名啊?”季若有点疑惑,但还是把稿子放在了张主任面前,然后非常谦虚地敬请指教一番,张主任连连点头,“写得不错,只有几个小地方不大对。”他刷刷改了几笔,把稿子还给季若,“这样就可以,拿去吧。”

季若接过来,当面在作者名称前加上他的大名,他的笑容顿时亲切了许多,“小季,好好干,你很有悟性,不日定可成为一个名记。”

正如梁如所料,稿子一发表,就获得了空前的社会效应,加上后面的追踪报道,很快引起了教育部门的注意。在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降临后,两大车的教学物资运到了小村,并且有四名教师赶上了寒假复习阶段来上课,老校长满是皱纹的脸出现在电视的屏幕上,脸上带着笑,眼里闪着泪花,他用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说:“……谢谢社会,谢谢领导,谢谢大家,还要谢谢我们的季老师,亏了她,大伙才知道我们的情况……”

季若几乎要一夜成名,许多家报纸杂志都把镜头对准了她,在教育台的一次节目里,她应邀作为嘉宾出席,清纯如水的面庞,纤细有致的身形,如黑宝石一样闪烁的眼睛,一下子征服了人们的眼睛和心脏。

即使她再三地声明这一切都是报社与大家的努力,但人们不愿放过这样一位美丽的爱心使者,开始有公益活动找她出席,广告商也联系她拍广告。季若不胜其扰,找到在市里一所中学实习的芳宣发牢骚,芳宣听完,叫了起来:“还以为你来向我传授成名心得的呢,原来是这些废话。死女人,如果可以的话,这一秒里起码有一万个女人想和你换个位置,你还在这里唉声叹气,是不是故意奚落我啊?”

“喂,我心里烦才来找你的耶,一点义气都没有!”

芳宣一扬眉,正要说话,手机响了,她一看是左承的号码,立刻换了表情,娇娇嗲嗲地“喂”了一声。

季若一翻白眼,这女人。

只听她说:“……不好,后天才是圣诞呢……不要,就明天……嗯,说好了啊……你来接我……”

季若看着她浸在蜜里泡在糖里的甜美,心里一动。

圣诞呢。

他说过,要回来陪她过圣诞节的。

他……

季若的心细密地疼痛起来,眼睛有些酸涩。

这几个月以来,时间都给那所山村学校填得满满的,日常的生活里,只剩下一日三餐是真实的,其他的一切都封在被雾蒙着的玻璃窗里,看不真切。

然而在这一刻,方中则的脸从雾气中清晰地冉冉升起,向她微笑。

她仰起头,望向灰蓝的天空,把快要溢出的泪水倒回去。

和芳宣一起吃完午饭,季若回到住处,打开抽屉找出日记本。

翻开来,方中则的联系方式和当年的那张纸条放在一起。

前尘往事,余韵幽香,袅袅袭来。

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皮肤,他的气息,他的笑容……所有关于他的一切组成了一支强劲的龙卷风,连同那些阳光下细雨中的心事,那些清凉空气中的欢颜,那些,为了爱情泪落如雨的时光,席卷了她全部的身心,她无处可逃,整个人支离破碎。

她打开电脑,进入邮箱,千愁万绪,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圣诞节,中心广场,想你等你,不见不散。”

这封信一发出去,季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几个月的爱恨情仇都随着那一下点击顺利地松懈下来,像阳光融化了冰雪,心里无比轻松。

这一晚睡得香甜,梦里她一直奔跑,因为知道方中则在某个地方等她,筋疲力尽时,终于见到他的背影,她欢呼一声,上前抱住他。

那样寻寻觅觅的甜蜜,患得患失的忧伤,交织在一起,清晨起来赫然发现脸上有泪痕。

几十个小时,仿佛很快,又仿佛很长,圣诞节已经到了,季若戴着红色的毛茸帽子,同色的手套,游荡在中心广场上。

店面橱窗上都喷着“圣诞快乐”的字样,许多女孩子头上戴着红红的圣诞帽,围着厚厚的围巾,抱着玫瑰花,挽着男友的手臂,一脸盈盈的笑意,与季若擦肩而过。

已经八点四十,他还没有出现。

她有点焦躁,不时看表。

也许他没有去看邮箱?

也许他正在四处找她?

也许他现在正有点什么事?

……

长针又转了一圈,广场上灯火辉煌,一片欢声笑语,她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一切都离她很远。

她忽然想起一句话。

“……身边没人陪,再热闹的地方也是寂寞的……”

这是十六岁的时候,方中则说的。

那是的她,满心的热切与爱意,小小的心房装不下,忍不住地溢出来,在楼梯间里问他:“如果我到二十一岁还是一个人的话,你会怎么样?”

时间过得真快呵,现在,就快二十一岁了。

你会怎么样呢?

会来吗?

中则,不要让我白等。

你说过的,会回来陪我过圣诞。

季若的脸上泛起暖暖的笑意,驱散了身边的寒冷,她到最近的花店,挑了一束玫瑰。

不一定要他送啊,她也可以送给他的。

自己有那么久没理他,就当赔个不是吧。

她含笑指着最贵的开罗品种,朵小色深,一气要了二十一朵。

店员笑着说:“二十一朵是什么意思呢?倒没听过。要不要加上康乃馨?”

“不用,这样就可以了。”

二十一朵玫瑰的秘密,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可是直到十二点,还没看到他。

没关系,他又不是隔壁街道,千万里之外的应约者,怎么能那么准时?

也许是没赶上航班呢!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点,两点,三点……

花在风中依然娇艳,人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四点五十五分,天地是一种模糊的青白色。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季若摸了摸自己已经冰凉的脸,站起来,怀里抱了一夜的玫瑰滚在脚下。

他没有来。

没有来。

即使,曾信誓旦旦地说过:“……我会回来陪你过圣诞……”

她木然地荡过清冷的街道,回到家,打开电脑,找到那天发出的信,看了半天,微笑起来。

她以为她是谁?可以把人家挥之即去招之则来吗?

法国,那个盛产艺术与美女的国度,那个随处生长着浪漫的地方,他随时可以找到比她好一千倍一万倍的人,西方原汁原味的圣诞过起来岂不是更有意思?谁会傻到千里万里地赶回来?

简直要笑出眼泪来。

邮箱里还有一张新来的贺卡,打开一看,是邱驰的。

他又换了新的女朋友,但无论和哪一个女孩子在一起,都记得把一份心思挂在季若身上。

那一行FLASH的字在屏幕上闪烁不停:祝你圣诞快乐,永远快乐!

季若的眼泪汹涌而出。

春天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季若回到了家,她辞去报社的职务,在家附近的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

大家都很为她的选择惋惜,芳宣在送她的时候,盯着她说:“女人,你知道你放弃了什么吗?”

季若笑笑,向她挥挥手。

放弃的,不过是喧闹和劳心劳力。

而此刻,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整间办公室,她端着一杯刚泡着的玫瑰花茶,轻轻地啜饮一口。

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套装,耳上戴着一颗小小珍珠,映得肤色如玉,早上见客户时,对方的眼睛几乎没有工夫放到她做的文案上。

和她搭档的陈泽跟她挤眉弄眼,用口形说:“色鬼。”

陈泽是做美术设计的,比季若早进公司半年,设计水准一流,据他自己说,他已经换了几个搭档,因为觉得没人配得出他要的那种文字的感觉,“直到你来了。”他看着她深深地笑,“季若,无论是文是人,你都完美无瑕,无懈可击。”

他对她的好感,从来没有掩饰过。

但季若对他只有微笑。

淡淡的,不冷不热,说不上好感和恶意,只是一个纯粹的笑容。

仿佛只是一种单纯的肌肉运动。

但他看得出来,这样缥缈的笑容后面,有忧伤。像细碎的冰晶洒在了阳光下,即刻便要消融的伤感,无力,而惊艳。

他深深地迷上了这个笑容,不能自拔。送花送书送回家接上班,无所不用,连季父季母都很满意他,但季若却没有给他任何一个可以更加接近的机会。

季若对他所做的一切,只抱以微笑,然后说:“谢谢。”

很轻的声音,像这春日的风。

陈泽听了,心里面又是柔软,又是惆怅。

她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却只有黯然。

不要浪费时间了,她心里的那扇门已经关上了,连钥匙也扔了。

她曾经那样认真地爱过呵,全心全意,把爱情当作最宝贵的东西,为它痛,为它痴,曾经因为不能拥有它而愁苦万分。但,人是易变的,再多的山盟海誓,都是会变的……

她不能容忍思绪再漫延下去,一口气喝完杯子里面的茶。

电话在此时响起,梁如喜滋滋的声音告诉她:“小若,我下个月结婚,你要过来当伴娘啊!”

呵,表姐和忻生,就要结婚了。

……

婚礼很热闹,新郎新娘都算得上是小有名气,交游广泛,婚礼当天,真的是宾客如云,季若帮梁如迎宾待客,忙得不可开交,便把芳宣左承也叫上。

邱驰得到消息也来了,身边一位娇媚可人的女孩子,从开始到最后,手不曾离开邱驰的手臂一下。

季若偷空,打趣他:“你小子是越来越有水准了,这样的美女都追得到手,功夫见长了嘛!”

“去去,开口就没好话,我是用真心感动她的。”完了还做出陶醉状。

季若做一个呕吐的表情,那女孩子忽然说:“你真漂亮,新娘子都比不上你。”

季若穿浅粉色的露肩小礼服,系着白色雪纺长腰带,走起路来,飘飘艳艳,风情万种,听了这话,嫣然一笑,开玩笑说:“谢谢。不过,只有新娘子才是最漂亮的呢!”

梁如白裙白纱,笑容如奶油一样甜蜜,由黑色西服的忻生牵着她的手,轮流给每桌客人敬酒。

酒店大厅里华贵的水晶灯把这衣香鬓影照得浪漫绮丽,处处笑语处处欢,季若是称职的伴娘,跟着新娘每一桌都敬遍了。好不容易敬完了酒,梁如去换礼服,她才有机会靠着巨大的落地窗歇口气,看着这样水晶玲珑的欢宴,心里无端地失落。

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怪毛病,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觉得落寞。

七八点的时候,外面一片灯火绚烂,往来的车灯川流不息,望得久了,视线朦胧,仿佛一场喧哗的流星雨。

一辆车子驶进停车场,里面的人钻出来,打开后座门,拿出一只盒子,走进门来。

他一身黑衣,头发留回了原来的样式,刘海细碎,侧到脸颊。

季若在透过玻璃看到他,浑身一震。

他径直走向忻生,送上礼物。有几个人站起来向他打招呼,他一一点头,微笑,左脸颊有道笑纹。

季若移不开视线,全身的力量只能靠玻璃窗支撑。

她试想过无数次,当两人再次见面,她一定可以淡然地微笑,问他近来可好?然后施施然地走开。

但见到他,却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怒吗?恨吗?怨吗?还有爱吗?在他出现的那一秒,她的心里就开始排山倒海,不可收拾。

自己怎么会这么没用?

她跌跌撞撞地摸着侧门离开,拦下一辆出租车。

几乎是落荒而逃。

真是一点尊严都没有,他是谁?有什么可怕?为什么不敢面对他?

她抱着头,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然而指尖触到冰冷湿漉,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方中则三个字,是她命中的魔星。

……

回到家,满满地放了一池水,把自己深深地泡进去。

滚烫的水所肌肤泡得粉红,把那些翻腾的心绪一点点平息。

打电话给去喝喜酒的爸妈,只说有点急事先回来了。

第二天躲在家里,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把所有的书和碟翻出来看,不到十分钟换掉,心神不宁,片刻不得安宁。

镜子里美丽的脸颊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睛分外地突出,她大叫一声,把镜子扫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怎么这么没用?

她发疯似的把那些书碟推翻到地上,忽然看到一盘碟的外装盒上写着婺源两个字。

那是在村里拍的录像。

她挑出来,细细看了一遍,狂躁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然后打电话到公司请了两个星期的长假。

马上收拾了衣服和用品,跑下楼去。

方中则的影子深植在整个楼道里,她飞快地跑,想摆脱这个一直以来如影随形的名字。

一路的颠簸后,青山碧水总算重现眼前。

村邻见她来了,都高兴得不得了,上回住的房东再三地把她拉过去。

早上被公鸡叫醒,晚上让蛙虫催眠,那样地老天荒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跟村妇们一起洗衣服,帮房东洗菜、拣菜,有时候,房东还教她烧几道蔬菜。

日子开始沉淀,岁月重新开始天荒地老。

这天刚刚睡下,朦胧中听到一片狗叫声,接着有人拍门。

大约是房东家的亲戚来了。季若想,翻了个身。

就在她迷迷糊糊地又要睡去之前,门“吱呀”一响,有人走到床前,在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之前压倒性地吻住了她的唇。

她大惊,伸手去抓他的脸,但熟悉的味道瞬间令她放弃了攻击,他捉住她的手,唇舌依旧缠绵,季若身体渐渐发软,喘不过气来。

他慢慢放开她,双手撑在她的两侧,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迷醉过后,季若一个激灵,又惊又羞又怒,眼泪“刷”地流下来,扬手一个耳光“啪”地甩在他脸上。

方中则脸一偏,回过头来,眼睛里有无数重意味在闪烁。他咬了咬牙,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抱得那样紧,仿佛要把她嵌进身体里去。

季若挣扎着要推开他,抓他,咬他,“你走开啊!你来干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快走开啊!我要叫人啦!”

他把她的身体紧紧地固定住,头深深地埋在她的颈间,沙哑地喝住她:“别动。”

有股热流沿着脖子滑进衣服,从背脊流下去。

季若惊悸地扭开头,看到他的脸。

那张在梦里千回百转的面庞上,有两道湿亮的泪痕。

他,竟然哭了?!

“为什么?”所有的戒备和攻击都在这一刻放弃,季若只剩下喃喃的问,除此之外,再也力气做其他。

“我出车祸了。”他解开衬衫的纽扣,露出肩膀,在光滑的皮肉上,卧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肩头绕到腋下,像要切割他的整条手臂。

季若惊叫一声,伸出手,轻轻触在那道疤痕上,每一道凸起的皮肉和针点都详尽地向她诉说当时的惊险与痛苦,她捂住嘴,眼泪扑簌地掉下来,“痛吗?”

“现在不痛了。我半个月前出院,结束法国的所有事务赶回来,正好碰上梁如的婚礼,我想,终于可以见到你了。谁知道你比兔子还跑得快……”

“你看到我的邮件了吗?”

“看到了,可是已经是三个月之后,我有给你回邮件,你看到了吗?”

季若低下头,“我换邮箱了。”

方中则拍拍她的头,“你呀……”

季若扑进他怀里,甜蜜与悲伤一起来涌上来,问:“你爱我吗?”

方中则捧起她的脸,细细地审视她每一个神情的细微变化,“如果不爱,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找你?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

“那你会不会喜欢上别人?会不会离开我?”季若仰着头,简直有点可怜兮兮。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你还会不会把我让给别人?还会不会动不动就离开我?不过,你要是再敢这样,我可没这么好说话了,我就……”

“你就怎么样?”

方中则猛地把她摁在床上,恶狠狠地说:“我就先奸后杀,绝不容情。要么,就呵你痒,痒死你。”他伸手去挠她的腰。

季若笑得喘不过气来,连滚带爬地滚下床来,向他抱拳告饶:“大侠,放过小女子一马吧。”

“那也可以。”方中则板着脸,“你赶快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洗澡,我浑身臭汗,蚊子都叮我了。”

“外面有条河,他们男人都喜欢到那里洗,我带你去吧。”

初夏的天气,夜夜碧空如洗,星辰闪烁。四下里一片寂静,草木汲取着风露的滋养,散发出浓郁的芳香,方中则牵着她的手,从芬芳中走过,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想起当年的话,“还记得吗?我说过带你去看流星的。”

怎么会记不得?

在她十六岁的如玉年月里,他对她说:“……到一个听得见蛙鸣的地方,四处是山和水,零零落落的几户人家里闪着灯光,满天繁星灿烂,月光如水,流星从天的这边滑到那边……”

“是呵,我在这里这么多天,都没有看过流星。”

“今晚我们就在外面等,一定可以看到。”

“等不到就是小狗。”

“不要乱赌咒,万一等不到呢?”

“咦,不是你说一定可以看到吗?”季若欢快地攀着他的手臂,伶俐地抬杠。

小河就在面前,水声哗哗作响,月光与星光一起醉倒在水中。方中则在水中游了个来回,说:“不错嘛,傻丫头很懂享受哦,这么个好地方难怪待得不愿出来,嗨,让我看看能不能抓几条鱼回去——”他一下扎进水里,就个顽皮的大男孩。

季若坐在岸边的草地上,闻着野花的清香,听到这话微微一笑,“你不要只顾着在水里哦,等下看不到流星,可是要变小狗的。我可在守着呢,我有很多很多个愿望,让我先想想该挑哪三个?”

季若枕着手臂,躺在草地上,满天星空像一面华贵的画布,黑丝绒的底子,银白钻石的画,还有一轮明月,几缕微云,美得超乎所有生活在水泥森林里的人的想象。

有风吹过,草木纷纷扶摇不定,星星一闪一闪,仿佛也要被吹落,流星,是不是这样来的呢?

要许什么愿呢?

她努力地想。

第一个,愿爸妈、中则、表姐、忻生、芳宣、邱驰以及所有我爱的和爱我的人身体健康。

第二个,要和中则永远在一起,彼此相爱、信任,永远没有猜疑和误会,更加不要离别。

第三个想了很久,最后在方中则怀里决定下来,在他的唇停留在她额头时,忽然想到那句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风带着无边的柔情吹拂着山水树木,和这两个相依相偎的人,月光为大地披上了洁白的轻纱,一切都清和安宁。终于有一颗流星带着银白的光芒如约而至,仿佛专为了这三个愿望而来,耀眼的流光在苍茫的高空中划下一道梦幻的抛物线,然后坠落,像情人喜极而泣的泪珠。

整个天空都因此亮了起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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