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没有星星,月亮被浓雾掩盖,安静而闷热,不时传出几声蝉鸣。
方然坐在卧室的阳台上,开着低温的空调,手边是一杯凉透了的速溶咖啡,眼前的白色笔记本透出来的光强烈而刺眼,身边堆着一大堆有关于忧郁症的书籍,小桌台上搁置着那本绣着金边的日记本。
她将母亲的日记一字一句的翻看着,那娟秀的字体淡定而又悲伤。
“生命是一个骚乱的实体,越臻高级的生命越骚乱,因为其能量强旺,质素繁复,运转剧烈。所以说,人维特的烦恼不是十九世纪一代的精神表征,而是每个时代的每一个人必经的人生阶段。
“人而没有烦恼,成长起来不是圣人倒是庸人。但人而无能对付料理其烦恼,就会断送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烦恼里。删除了胡闹、任性、喧嚣……青春就不是青春了。托尔斯泰曾为青春作如是辩护,他自己却深知青春不可一味胡闹任性喧嚣,否则也没有他这部丰髯,这许多杰作了。
“直白些点明主题的是歌德的那句口号“回到内心”,这是他自我教育的良方,每当他深陷于爱与欲的人事牵绊之中,就听到一个声音,召唤他回到内心,也许他迟疑过,推宕过,然则每次总是应命归返,用他自己的说法是:为所爱的人做了一尊雕像,于是告别——托尔斯泰,歌德,是大人物,大人物都有戆憨的一面,那么优雅伶俐的当然是芸芸众生,仓皇四出求爱乞怜、胡闹、任性、喧嚣……卒至切齿哀号恸哭了。
“‘死’,不是退路,“死”是不归路,人的退路是“回到内心”。受苦者回到内心之后,“苦”会徐徐显出意义来,甚至忽然闪出光亮来,所以幸福者也只有回到内心,才能辨知幸福的滋味。
“这个“内心”,便是“宁静海”,人工的宁静海。谁都可以得而恣意倘佯,眼看不到,手摸不着,却是万顷碧波,一片汪洋。
“唯有这海是你独占的,别人,即使他是你最宠幸的人,也只能算作海滨的游客。”
她眼前忽然浮上一丝悲伤,揉了揉眼睛合上书本,将自己新开的文档里面开始整理。
“他们通常有着绝望、幻觉妄想、食欲不振、功能减退、并伴有严重的自杀企图,甚至自杀行为,对着死亡有着强烈的向往。”方然写道,“海德格尔认为,死即“向死亡的存在。”或说是‘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她手下一顿,从心里涌上狠狠的冷意,她披上薄毛毯,头靠在墙上望着窗外的漆黑,眼前一阵虚无的眩晕。
她起身拉上窗帘,走到墙边把所有灯都打开,原本只开了壁灯的暖色房间,瞬间照的如同白天一般。
就像一个病态的精神患者,方然颓然躺在阳台上看着天花板,脸色苍白。她坐起来有点呼吸困难,小声推开门走到客厅,“啪、啪、啪、”连续几声,整个公寓的灯光全部亮起。
然后回到房间关好门,靠在墙角浑身冰凉。
许久,她把脸埋在膝盖里。
大概是第二天上午七八点,苏湫白就收到了来自于方然整理的将近五万字的病历整理和忧郁症患者的内心活动证明与推论。
他一上午花了三个小时才细细琢磨完整篇,看到她母亲的日记,那是很短的一段,在最后写着:
“我常常在清醒的时候明白自己命不久矣,我面对着我的女儿,面对着无数关切的目光,面对着世上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都不想要,我只想睡一觉,长长的睡一觉,但我不敢,我害怕梦见我爱的人,我活下去的是他给我的勇气,也是我想去死的绝望。”
苏湫白靠在皮椅上支着额头,脸冰冷而又动容,他关上msm,站起身拿起桌子上的病案,坐到沙发上,双眼深沉冷静,陷入漫长的沉默。
苏湫白坐在她身边翻着韩佳佳的病案,没有丝毫的感情,方然在一旁有些觉得瘆人,看不见喜怒不知情况如何。
她抬头看见他的侧脸,看文案的时候表情认真淡漠,如墨流畅眉头平缓而又宁静,就像一幅上好的国画,这样看上去竟然有一丝她从没有见过的温柔,如玉如墨,线条舒缓柔和。
无论看几次都会“心惊肉跳”的一张脸。
如果不是这么冷淡的性格,也许方然会考虑一下追他。
但是很显然他们的性格根本不和,这样臭屁的男人不是她的菜嘛。
很快方然没有再胡思乱想,因为是苏湫白好听动人的音色让她拉回了注意力正确的范围。
他声音流畅清楚,神色安澜:“如果排除催眠出现的所有弊端,只有韩佳佳注意力无法集中这一个问题。”苏湫白修长的腿折叠着,白皙修长的手拿着病案,斜靠在沙发上,继续沉声。“方医师,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造成韩佳佳的注意力不集中吗,仅仅是失恋而已?”
方然点了点头,按照她早就记的滚瓜烂熟的文案条理清晰道:“是有几个地方。第一,头发,被自己又拔又剪,现在的头发参差不齐,对于那个年龄的女孩算是非常丢自尊和丑陋的。”她声音十分平稳,“第二,脸颊,伤口在左眼角到右耳这么长的面积,据佳佳父亲和佳佳自己的反应,脸颊应该是自己划伤的,现在伤口已经结痂快要脱落,留有疤痕。第三,烧伤,烟头所致,尽管后期隔离了所有能够烧伤的东西,佳佳自己还是用牙、指甲先后伤害自己部分小面积皮肤。第四,淤青,大小分布在身上各处,现在已经快消散了,不可能是韩佳佳自己造成的,因为淤青面积大,并不像她自己活着使用任何工具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