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桀出了肖景淮的办公室,难挡的困意立刻袭上心头,脑子晕了一下。
“你没事吧?”走在前面的肖驰发觉异样,停下来关切地问,反而身后跟着的梅画没有注意到。
她有些失魂。
思桀摆了摆手:“只是一晚没睡而已,梅画。”
“啊?”
“帮我把这个交给乾小姐,如果她不想托庇肖氏集团,可以去这里住段日子。”思桀塞了张纸条给梅画,把她支走了。
“梅画怎么了?”肖驰不禁问道。她这会的表现很反常,过度的沉默,不安的眼神,还有心不在焉的状态,都不是她的风格。
思桀看着她离开,只是一阵心疼。
“有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懂你了,下一秒又发现离你有十万八千里。昨晚我想了一夜,想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后竟想到了令自己害怕的地步。”肖驰见他不答,又说道。
思桀故作讶然:“你昨晚不是在公司里鬼混吗?”
肖驰再次压低声音:“我不想骗你,这是我跟老爷子演的戏,其实昨天半夜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你要来了。”
思桀摇头道:“看来你在公司的日子也不好过。”
肖驰仰头打了个哈哈:“总比你自找苦吃要好一些。”
不一会,乾雪和梅画并肩回来,四人出了电梯,来到大门口。肖驰扬手叫来两辆车,打开车门后,忽然说:“你刚才拜年是什么意思?早了点吧。”
思桀没有答他,淡淡一笑,钻了进去。
肖驰对梅画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咣”的一声关上车门,以示对思桀的不满。
回到宾馆,思桀看了看表,已经是中午了。近30个小时的持续作业,使他心力交瘁,原本打算同乾雪谈谈,也没能成行。在餐厅草草用了些饭,他回了房间,想起在肖景淮的办公室里梅画的表现,又叹了口气。
思桀在她的眼中,读出一丝苦涩、彷徨和无助。
进门时,思桀皱了皱眉头,拿了块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口,才倒头大睡。
他的确太累了,这一觉便睡到了后半夜。
思瑜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飘着,像点了一盏昏黄的灯。灯光在跳跃,跳跃的是鬼魂还是灯火,思桀并不能分清。他现在的意识有些模糊,模糊到无法察觉现实与梦境。
但这一刻,他很舒服。
每次有这种感觉,他都特别珍惜,这次也一样。他躺在床上,半闭着眼,没一会,那感觉又消失了。
“你终于醒了,无聊死我了,我们去吃饭吧!”
“现在?”
“当然是现在,你不饿么?”
思瑜认真盯着他,身上淡淡的光像萤火一样上下浮动,悄声说:“我得好好看看你,以前只觉得你怪,有些想法独特,可是听过你的计划,我终于认定了。”
看她一本正经的表情,思桀道:“你该不会想说,我能看到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咦!你怎么知道的?”思瑜飞了起来,站回地上道:“我真的很饿,你到底要不要去吃东西?”
“总得让我整理一下,再说你哪会饿,饿的只是我而已。”思桀爬起来,去了洗手间。
思瑜仍不放过他,在门外喋喋不休:“知道吗,你睡了13个小时,你以前从来不睡这么久的,就算累了也不会……那个大胡子肖驰总是色眯眯地盯着梅画看,你都不担心么……小雪不会有事吧,你给他安排的什么地方……方孝凌就是小雪的男人么……你打算在这过年吗?我想在这……可是过年要扫墓的,我不能让爹一个人在墓地里过年。也不知道北京有没有人偷偷烧黄纸,应该会被警察抓吧……知道刚才有几个人经过你房间吗……梅画是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思桀走了出来。
他加厚了衣服,出宾馆后,找了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要了一份中国式的汉堡和饮料。这是以前在国外养成的习惯,他经常这样吃。
思瑜看着他吃,就像自己吃一样,笑呵呵的,沉醉其中。
思桀吃饱了,出来时,整了整衣领,把手揣在兜里。
北京的冬天还是很冷的。
“接下来去哪?”他问道。
思瑜站到了他的旁边,一身淡黄长裙,在风中显得冷寂。她没有笑,平静地说:“你从不这样问我,都是自己一个人,想去哪就去哪。”
思桀呼出一口凉气,看着嘴边的白雾说:“每次你极度悲痛的时候,就会拼命找事情做。不过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再问。”
“你是个好人,真不明白,究竟魔鬼那方面是你,还是现在的你更真实一点。”
眼角飘下两颗晶润的“钻石”,天上同时撒下几片雪花,黄白相间,涌动着几分颜色。思瑜再次哭了,少有地哭,十分动人。
怀孕两个月时,她离开了家。古董般的父亲没有去找她,而是自封家门,发誓不再见这个不孝女。六个月后,幻想着山盟海誓生活的应思瑜,不得不面对一个人的生活,乔易山不要她了。
“他不是抛弃我。矿上出了很严重的事故,另一个责任人跑了,只能由他来负责。他说这是有人害他,干矿的人都这样,那年头除了国营矿,没几个手续全的,谁想害你都很容易。他县里市里都跑了,可是没有用,最后只能躲了起来。”
思桀沉声说:“他这样跟你说的?”
思瑜撒着泪,摇头道:“是他手下人告诉我的。”
思桀说:“我们走走吧。”
思瑜乖乖地点着头,两人在簌簌的路灯下迈步。
他们脚步一致,像一对散步的情侣。
脚印只一对,从无到有,从浅到深,走的更密。
心却有两颗,饱尝辛酸,由远到近,贴得更紧。
雪大了。
“北京的雪一向来的很迟,我读书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拖到了过年以后,成了第二年的春雪。”
思瑜少有地失去了说话的兴趣,闷闷不乐。
思桀沉吟了一下,又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以前我遇到过一个怪人……”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然后呢?”思瑜半晌后问道。
“没有然后。”
思瑜愣了两秒,“噗嗤”笑道:“这种笑话你也讲得出来。”
思桀淡淡说:“这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反差试验,只有我这种人讲出来,效果才最好。”
思瑜拭着眼泪说:“都把我笑哭了。”
“故作坚强吧。你走过最远的距离是多少?”
思瑜问道:“最远的距离?”
“是我表字不清,我的意思是,徒步走过的最长距离。”
“忘了,谁会记得这些?”
思桀自顾自地说:“我试过从北京的天通苑内,一直走到清河桥,可能你对这两个地名没什么概念,这里的人还是很熟悉的。现在这样走在夜里,又让我想起了那一次。”
“它们距离很远么?”
思桀摇头:“没算过,总之我走了一整晚,晚上八点左右,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多,中间还迷了几次路。”
思瑜终于完全忘记了伤心事,追问道:“干嘛要走这么远?就算是晚上,也有出租车吧。”
思桀回想道:“那纯粹是一种执念。记得是大学毕业前几天,萌发想法的具体原因已经忘了,留下的记忆却有些奇怪。兜里揣了12块钱,买过一瓶水,早上在小食摊吃了两张饼,那天早上的路灯熄灭时间是四点十五分。还有个有趣的事,我见到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凌晨三点钟,站在一个小区的门口,借着路灯剪指甲。指甲刀切断指甲的清脆声,在静谧的深夜,显得格外刺耳。如果是在遇见你以后,我一定以为那是撞鬼。”
思瑜道:“没想到你还有那样的举动,就像你刚才的冷笑话,完全不符合你的身份。”
“那一晚我想了很多,并做了去美国的决定。在国外的日子我常想,我的选择是否正确。可选择就是选择,哪怕只是一时冲动,也无法改变。生命有许多规律是无法打破的,能够挣脱束缚的只能是心。”
思瑜发光的身体僵了一下,娇弱里透着倔强,弯弯的眉毛垂了下去,深思道:“你是个很好的说客,昨天我就发现了。”
思桀停了下来,停在一块大屏幕前。屏幕里滚动播放着不厌其烦的广告,大致意思是为山里的孩子送温暖,然后是广告的主体。
“乔天龙行事狠绝,有一种不顾一切的霸气,他如果打算抛弃你,不会让别人来说。”思桀盯着那块屏幕,目不斜视。
思瑜身上的光颤了颤,分明是被思桀一语命中。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思桀叹气:“是啊,我为什么要说出来呢,我总是无法扮个好人。”
“我去找过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心想算了,终究是自己的选择。当初爱上他,就是因为他的不顾一切,有别于其他人的霸气。也想过有一天他会抛弃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思瑜喃喃着,细语道:“我不后悔,也不怪他,即使现在见到他也是一样。起码他有了别人望尘莫及的事业,而这也一直是他的目标……当年那个冲动幼稚的小姑娘,终于为她的鲁莽付出了代价。”
思瑜整个人的气质都在变化,仿佛陶醉在上端的大屏幕上,口中说着别人的事。
她发现思桀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这块屏幕,不禁好奇地问:“你怎么不看前面?真羡慕这个时代的人,我那时候能看场露天的电影,已经很幸福了。”
思桀冷冷地抛了一句:“看一眼,知道个大概就可以了,多了会厌。”
“为什么?这算是公益吧?”思瑜伤心快,恢复也快,好奇地望着他。
“广告的主体是产品,中心思想是要宣传它。这时候,山里孩子的贫困和艰难,就成了状物、定语、修辞。拍这样的广告,让产品跟良心、扶贫,甚至是伟大这类词挂钩,在我看来,都是失败的,尤其那最后一段,给山里孩子送去矿泉水,你不觉得很可笑么?那是他们最不缺的东西。”
思瑜笑道:“你太严苛了,严苛得有些不可理喻,这或许就是圣人和凡人的区别吧。”
“圣人……你太抬举我了。我只希望慈善这件事,能够纯粹一些。”
思瑜收回目光道:“你总是研究别人,以前我不了解,也没本事,但听过你的计划后,我忽然明白了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原因。”
思瑜故作叹气,又说:“你心中的世界,就如同我心中的爱情,都太过美好了,美好到不该存在,也不可能存在。区别只是,你明白现实的残酷,也有能力步步为垒,营造一个相对顺眼一点的世界,而我只是飞蛾扑火,最终落得惨淡下场。”
思桀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这样做吗?”
“会,想那么多干嘛。”
“我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