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厨师问了很多问题,老冯对答如流,令思桀刮目相看。
好容易等老厨师问完,肖驰迫不及待地说:“咱们开吃吧,待会菜都凉了。”
“你们吃,我有几句话要同老先生讲。”思桀起身要走。
肖驰嚷道:“别呀,干嘛去?你一口气点了九道菜,让我们怎么吃?”
梅画道:“没关系,我刚打了电话,白大哥公司的人一会就到,还有隔壁那一桌,总要叫个十多人才行。”
肖驰一愣:“原来你让我带酒来,是要干这个的。”
思桀和老厨师出去后,肖驰小声说:“他们两个能谈个鬼呀?”
梅画莞尔一笑:“真被你说着了。”
思桀随着老厨师进了他的休息室,里面有一张单人床,靠墙处摆着一个枕头,另有一把椅子,随意放在角落里。
老厨师把他让到椅子里,自己坐在了床上,先开了口:“冯孟桐我认识,在这一行算是个人物,可惜英年早逝。你带来的人有些根基,不算埋没了我的功夫。”
“老先生不嫌我多事就好。”
“以你的学识和手段,在外面必然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且涉猎之广,令我老头子甘拜下风。有什么事就请说吧。”
“老先生看得明白,那我就不客气了。请问老先生,对易理了解多少,易经卜卦中对过去未来的卜道究竟有几分是真?鬼神之说又有几分可信?”
老厨师讶然:“年轻人居然也信这个?”
思桀苦笑:“以前只是没事翻翻,看过就算,现在却是在为自己治病。”
“治病……”老厨师眯起双眼,仔细打量着他。
“实不相瞒,我能见鬼。”他开始解释有关思瑜的一切,只没说自己最后的猜测。
这一说就是半个小时,思桀将从遇上思瑜开始,所有细节都交代清楚,又把他同初晴的关系讲了出来,甚至毫无保留地讲了初晴离世后,自己的心理变化。
他说完,老厨师白眉凝目,肃容沉思,半晌后才说:“你读过易经,就应该知道易不言鬼的道理。河洛伏羲之象乃天地之象,也即人之象。象之变化,蕴五行,通六爻,掌八卦,最后纳于两仪,是为阴阳。上体呼吸,下肢用力,气血不行,则五脏齐息,故而眼中之象即为心中之象……恐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老先生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我才说,我是来治病的。”
“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古时张节度慷慨悲歌之时,不知有几分是为自己不甘寂寞?”老厨师端起一杯茶,品着散出的热气。
思桀微微一震,沉声说:“老先生的意思是,我心有不甘?”
老厨师不紧不慢地说:“以思先生所讲之经历,加之你在刚才的表现,先生的头脑与境界想必都极为复杂。寻常人喜欢将复杂问题简单化,你则是习惯复杂化。越是复杂的关系中,越能体现你的价值。你需要的不是治愈,而是满足。当一切趋于平和,想必会不药而愈。”
那边早已开了席,白向南两间公司里的大小领导全部聚齐,上至副总,下到包工头,加上快递公司的负责人,其中几人坐到了他们这一席,其他人去了隔壁。
肖驰尽显手段,同这些人打成一片,完全没有阔少的傲气,反而是这些人要靠他带动气氛,最后他仍不尽兴,跑到了隔壁去喝。
为了让他们不受拘束,梅画吃了几口就自动避开了,她也不好打扰正在密谈的思桀,记着思桀不让她喝酒的嘱告,独自一人出了大厅。
电话声响,梅画接起,对方的声音有点硬:“喂,是梅律师吗?”
“我是,您哪位?”
“这里是公安局,梅石是你弟弟吧?”
梅画的心里咯噔一下。
“事情有点复杂,你先来一趟吧。”
梅画赶忙开车,二十分钟后到达警局。她的律师身份在莲山很有名,加上人长得美,公安局里不认识她的人不少,一位警员出来迎她,很客气,边走边介绍情况。
“我们接到线报,有人从事地下赌博和非法放贷活动,出警以后来了个一锅端,结果在调查身份的时候,有人称是你弟弟。梅律师我们是知道的,却从没听说你有个弟弟,所以打电话确认一下。这边请。”
那名警员打开一扇门,屋子里一排蹲着七八个人,梅石赫然在列。
“姐!快救我,我是冤枉的,我没赌博!”
警员转头把门关上了,一言不发,似乎在等着梅画表态。
“可以保释吗?”
“可以,您不用太担心,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没什么事,顶多是参与赌博,情节不严重,交点罚金就行了。如果按他自己所说,他只是去借钱的,那就连这点罪也没有了。您稍等下,我们做个笔录,然后交个保证金就可以走了。不过照规矩,他暂时不能离开莲山。”
“这个我懂,你放心吧。麻烦你们了。”
梅画陪着梅石做完笔录,梅石一脸沮丧地走出来,不断咒骂自己的霉运。
他回头看去,梅画凝重地站在门口,不走也不说话。
“姐,你怎么了?不相信我吗?我没撒谎,人家警察都信我了,你怎么还不信我呢?”
梅画摇了摇头,冷冷道:“回去就给我呆在家里,事情结束前不许去任何地方。一旦公安局取消调查监控,马上给我回北京!”
“那怎么行?我还要在这大展拳脚,干一番事业呢。省得你们总小瞧我。”
“都闯了多大祸了,还不醒醒!”
梅石道:“我不是交代清楚了吗,这事不赖我。我是运气不好,遇上警察查赌。”
梅画正容道:“你应该庆幸,如果警察没有及时赶到,你的下场会很悲惨。”
梅石虽然自大,但自小还是很服他这位姐姐的,闻言忙问怎么回事。
“你认为,我是那种会任由你胡来的人吗?这些年你挥霍了多少钱,以为我不知道吗?可是我没有阻止,你觉得是为什么?”
梅石尴尬地笑了笑:“姐你说什么呢,咱家的钱不是都花在妈的病上了吗。”
梅画叹道:“你来莲山,是有人指引的吧。”
“你什么意思啊?”梅石装起了糊涂。
梅画忽然有种无力的感觉,同时也明白到,思桀为什么由得梅石去乱闯,而不想办法阻止,因为根本不会有用。
“思先生纵横商场,又能独善其身,无非是在寻找自身的道。身之道即意之始,你怕执念成魔,却又挡不住自己的执着,所以以这种方式排解心魔,听起来荒谬,却也不失为一种恰当的方法。”
老厨师一声长叹,道:“天下间能有此等烦恼的人,恐怕数不出几个。老夫佩服。”
“让老先生见笑了。我的确担心因一己之私,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当所有事都在你的意料之中,你会怀疑自己是否成了神?良知和法律对神是不具有约束力了,这时候,神和魔再无二致。我心中的痴念是虚无缥缈的,可思瑜不一样,她是于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救赎我脱离苦海的孤灯,倘若真要我舍弃她,又有些不忍。”
“什么是假?妖魔鬼怪皆是假,日升月落即为真,但那同样是表象。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此时的你我,究竟是真是假?”
思桀沉声道:“凝心为体,追本溯源,一切都是虚妄。易之变化,可破真蠹假,指鹿为马。此刻的‘你我’,较刚刚老先生讲话时便是真,而先生的‘你我’,对目下之‘我’便是假。当然,我这句话说完,那个‘我’就又假了。”
老厨师呵呵一笑:“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已不是我能说三道四的。一叶障目,欠的只是一缕微风。当风来时,一切豁然开朗,心魔也好,真魔也罢,又有什么干系?”
思桀默然不语。很久没有人将他说得哑口无言了,实际上,老厨师一共也没有说过多少话。
老厨师又道:“以你的能力,易理是帮不到你的。就如你所言,法律对神不具有约束力。那么神靠什么来评判自己?答案只能从自己身上找。”
“老先生又是靠什么来约束自己?”
老厨师呵呵一笑:“你没见我整天做菜吗?”
肖驰又喝大了,跑出来找思桀,嚷得整个走廊都听得到。思桀站起身,谢过老厨师,出去后才发现,他们竟谈了两个小时,外面走廊里,肖驰歪歪扭扭地走着,活像一只僵尸路过。
思桀朝老厨师道了歉,后者反而很大度,点头道:“真情真性,此人也是有智慧的。”
梅画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好几名代驾司机,把这些人一一送到车上,各自开车离开。
“我看情况不对,就叫了几个代驾来。刚刚你在同老先生谈话的时候,梅石出事了,我刚刚才把他送回家。”
思桀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睡得不省人事的肖驰,道:“你想问我知不知道这件事,答案是肯定的。我不但知道,而且可以说是我报的警。我不让你喝酒,正因知道要开车去警局。”
“谢谢。”
“谢我什么?”
“谢谢你在事态严重以前让它结束。以我对你的了解,这件事完全可以用来打击夏少伟或是夏志远,甚至是乔天龙。前两天肖驰一说,你一口猜到是夏少伟在捣鬼,以我们这几年对莲山的了解,想查明真相易如反掌。这件事当然是夏少伟安排,令梅石借高利贷,进而无力偿还,甚至更严重,严重到可能去犯法。可是刚一交易,警察就到了,警局里的人还那么好说话,简简单单就把石头放了……老实说,这个教训对他远远不够,想要他醒悟,怕是真要进去住个一两年才有效果。他是我弟弟,你是在乎我的感受,才会提前阻止。可我不想你这样,不想你因为我而改变行事风格,束手束脚。”
思桀目视前方,淡淡道:“他是你弟弟,如果说我没考虑到这一层,自然是骗你,但也不是全然如此。假如下溪村闹事的时候,我让咱们的县委书记来处置马金泉,可以预想,他会被调走,甚至丢官,这样更能刺激到他,也更能令他看清莲山的现状。如果下溪村暴动时我不管,当可更收慑人之效……这些方面我都收手了,归根到底,是我自身的问题。我怕自己变成一只怪物,如老师一样肆无忌惮。所以我才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思瑜的事,我想知道,她能否拯救我。”
“老先生说什么?”
思瑜自嘲道:“还记得初晴去世以后,我有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三个医生都说你无药可救了。”
“还好,老先生没把我轰出来,只说让我自己找答案。”
梅画有些担心地道:“你没事吧?”
“不但没事,而且刚刚好。无论我有多胜券在握,老师的到来都是给了我压力的。秀禾的老厨师让我清晰了不少,也放松了不少,起码今晚能睡个好觉。”
话音刚落,肖驰在车后座的呼噜声传了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