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回想起这一夜的事,文瀛才觉得有些蹊跷。他和寒雨的初遇与其说是他当时信以为真的邂逅,不如说是精心设计的相识。但是如果那一夜他不是恰巧想要出城去散散心,他是否就不会遇到她,再或者说她正是日日在那里等着他的来到。
元月尚未结束,按照往年的规矩晚上是不会早早宵禁的,所以万家灯火的时候,还是有不少人在外面玩乐。是夜,文瀛甩脱了试图叫他去听戏的白羽瑞,心中烦闷,独自一人出了城,向城外的平安桥走去。说起来平安桥和他倒是也有点渊源。文家最兴旺的时候是数百年前他的先祖文悯在世的时候。当年的文悯作为文臣却立有赫赫战功,又娶了当时最受宠爱的公主平安为妻,长子为宰府,次子为禁军统帅,女儿又做了皇后,几个儿女各自成才,可谓权倾一时。这座桥便是当年平安公主于中年病故后,文悯扶棺出城专为亡妻修建的。文瀛对这种事不大在意,毕竟他对自己的家族没什么特殊的感情,这不过是一个好听的真假难辨的传说罢了。
平安桥是一座由白色的石头建成的十七洞拱桥,桥上的栏杆都是用汉白玉雕刻而成,横跨在落河之上。桥的两头各有一头麒麟形状的怪兽,据说是为了镇住河中的水鬼。月宛的百姓对此深信不疑,每年清明和七月十五都会在城中的城隍庙里烧香供奉,以求水患永绝。文瀛脑中走马灯似的过着这样那样的流言传说,慢慢走过去,突然听到了琵琶声,不由得惊异。
好熟悉!
他虽然不懂什么音乐,但是这音乐和之前在七七楼和镜花坊听到的那种截然不同,似乎自有一段风流神韵。他想到一个词,空灵。那声音仿佛有一种蛊惑的力量,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走上前去。这是什么诡异的法术么?最近难道我真的招惹了什么不太干净的东西,整天都见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胡乱想着,但是那个声音却没有妖物应有的邪气。文瀛忖度了片刻,还是放松了警惕,慢慢走了过去。转过灌木丛,他依稀看到平安桥石碑前的石兽下放着一盏明亮的玻璃风灯,灯边模糊一个人影,走近一些,他看清了那个弹奏者,又是一个女孩子。
好美的姑娘!他心下一惊,似乎都忘了前几日同样发生在落水边的异事。
那个女孩子穿着一件冬绿色的长裙,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戴兜帽的狐裘,腰间的玉佩从狐裘和衣裙的缝隙中流泻而出,在微茫的火光下闪烁着蜡质的光彩。那人戴着兜帽,又微微低着头,他没看清她的脸,只有那一双伸出袖子的手仿佛白玉雕琢成的一样,纤细而灵巧,在琵琶弦上跳跃拨动。他看着她,虽然没能看到她的容貌,可是却看清楚了一样地局促不安,仿佛自己正在用卑劣地窥视佛寺里菩萨的容颜。文瀛的脚步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直到那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停下了双手,抬起头,摘下了兜帽。
文瀛不由得又吃了一惊——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女孩子如乌云一般的长发盘成了略微蓬松的元宝髻,斜插着几只流苏金钗,金钗上镶嵌着翠玉和绿松石,发髻上还簪有一枝鲜嫩的牡丹花。她额间点着一朵荷花花钿,眉头微蹙,一双含着雾气的眼睛正看着他,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文瀛并非没有见过美人,前几日所见的竺语也勉强算得上清新秀丽,可是像这样碧玉一般的人物,他确实是第一次见。文瀛觉得这个女孩子和之前的竺语虽然有点相像,但是看样子怎么都更像是一个正常人,或者说更像是一位故人,一个他早已认识不过此时重新相逢的人。一时间,两人就这样相互望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一阵寒风吹过了桥边的柳树,一片片陈雪掉了下来,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在这一片寂静中他仿佛看到了一片荷花的开合。文瀛直直地看着她,竟然忘了怀疑她发边的牡丹花根本不可能在这样的寒冬里开放,也忘了这人和之前的竺语一样,多半不是常人。
最终文瀛打破了沉默,隔着两人之间被薄冰覆盖的空地,慢慢说道:“姑娘,你坐着的这头石兽,相传是为镇守河中水鬼。你不怕水鬼么?”
“我不怕水鬼,”她似乎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说,有些迟疑地回答,不过还是站了起来。当她站起来的时候,玉佩叮咚作响,让他瞬间有些分神。
“我也不怕,”文瀛说道,才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回答简直莫名其妙!
她被他的回答逗乐了,本来有些悲戚的眼睛竟然露出一丝笑意。文瀛仔细看去,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还是看到了她眼睛有些湿润了。他说,“我叫文瀛。”
“我叫寒雨,”她微微一笑,侧着头看着他。
“我尚未娶亲,”文瀛把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只是觉得这个人让他心神不宁,但是看着她心里变安静了许多,仿佛这就是他身体的另一半,而如今他终于找到了这个部分。好像是自己的心缺失的一块被她填补上了一般,他看着她,宛如看着另一个自己。
她怔了一下,仿佛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文瀛这才发觉自己的话太唐突了。也多亏了白羽瑞之前给他看过的那些话本,他连忙低身说道:“在下唐突了,还请姑娘见谅。”
他再抬起头时,她已经笑语殷殷站在他面前了,手中的琵琶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雪在早晨就已经停了,如今一轮凸月挂在半空,仍是光彩辉煌地照射了下来,洒在地面尚未消融的残雪上,仿佛一地晶莹的玉石,将她整个人映射得明亮动人。他微微低头看着她,她也仰着头迎上他的目光,两人很久都没说出话来。突然,仿佛发现了什么,她突然向后退了一步,“今日有些晚了。文瀛,我该走了。”
“什么时候能再见?”没想到这就要离别,他连忙问道。
寒雨想了一下,便笑着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交给他:“诺,文公子,这是一本新出的话本,你好好看看,过几天我再来找你要。”
“我也有好话本,”文瀛第一次意识到白羽瑞也是有用的,至少能给自己和寒雨增添一点谈资,“我带给你。”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她含笑点头,“就等到五天以后的正午,我到七七楼等你。”
“七七楼?”文瀛略微惊讶,难道她竟然和苏薇薇出身相似。
寒雨见他惊讶,立刻知道是为了什么,羞得双颊泛红,咬着牙说道:“你想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七七楼的一楼和二楼都是普通的茶楼么?”
文瀛听她一说,羞愧难当:“是在下无礼了。还请姑娘见谅。那么,五日后见。”
“嗯,”她笑了一笑,他看不出来她是真的不介意还是假装不介意。寒雨侧着头看了他一眼,竟然就在他还礼的一瞬间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