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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桃花劫

1

汉口,即汉江口,远从秦岭太白山而来的汉江,在这里汇入穿流了五省百县的长江。从此,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便浩浩荡荡汪洋恣肆,有了海洋的胸襟海洋的气魄;这儿是中华腹地更是九省通衢,无论陆路水路,既可东达吴会南到百粤,也可北至河洛西通巴蜀。因此,这儿从来就是商贾云集,人文荟萃。

胡达义三年前到汉口,父亲给了本钱,闹市区开了个“大义”绸缎庄。专做丝绸生意。来自四川西部的新绸以其色泽光鲜质感细腻而倍受客户喜爱。而胡大义把利看得薄,对客人又和气,生意就特别好。初次进入大都市大市场,胡达义便找到了经商的感觉。

街对面也有一家绸缎庄,名叫“兴隆”,老板姓于,生意原本不错,门前常停有三湘两晋的车马,座上常有滇黔齐鲁的客商。可自从“大义”绸缎开张后,“兴隆”门前的车马座上的客商都不来了。

一天,一位雍容,五短身材,白净脸皮笑咪咪的中年,身着褐色长袍,脚蹬皂鞋,手捧紫砂壶,慢步进入了“大义”。

没有拜访过同道,也没有宴请过街坊的胡达义不认识,一同到汉口的黑铁塔般的胡达生也不认识。既进“大义”,就是客户,便热情地让座待茶。

中年,天生一副笑眯眯的脸,问问伙计娶媳妇没有,问问客户路上好不好走,问问胡达义爱喝什么酒,胡达生喜好什么茶。东拉西扯海阔天空,一阵“哈哈”后,告辞走了。

胡达义、胡达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个客户告诉了胡达义:这个笑眯眯五短身材的中年就是街对面“兴隆”绸缎庄的于老板,以前在他那进货,所以认识。

“你们为啥不继续在‘兴隆’进货呢?”胡达生嘴角上扯,口气十分平和。

“胡老板,你我进货销货过州过县为的是啥?进他‘兴隆’的货我们只有一分薄利,进‘大义’,你胡老板大仁大义,存心让我们妻子儿女有口饭吃,让我们有三分利赚。嘿嘿!”话直白,胡达义自然明白,自古“商人重利”,胡达义更高兴,刚进入汉口就占领了一个高地打了一个胜仗。

憨厚的胡达生却视乎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二哥,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头?”

“哪里不对?”胡达义扯着嘴角问。

“我,我也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就不要说。”胡达义对这位堂弟很放心,他憨厚诚恳;同时又轻视于他,没见过世面,更不知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胡达义更烦这位堂兄弟,胡达义的妻子黄兰姑,天生黄婆脸,无多少姿色,当初要不是父亲喜欢她会持家,自己绝不会娶她的,可在汉口了,胡达生常在自己身边“二嫂、二嫂”的叫。

一次,在“泰兴”酒楼与朋友喝花酒时,自己正搂着一个名叫“月娥”的美人用嘴喂酒,他却走上楼来,黑铁塔般一站,几个姑娘都吓得往后退了,“二哥,快回去了!”

“你来这里干啥?”胡达义有些恼怒。

“二哥,你,你昨晚没回店,该把这月的生意情况带回去,给,给二嫂看了。”胡达生因为劝二哥不要去花街柳巷已挨了不少骂,但他又记着大伯和二嫂的嘱咐,只好说生意说账目。因为黄兰姑刚生产,不能到汉口,父亲让胡达义每月将账目带回去让黄兰姑过目。

“你,你真扫兴!”胡达义知道父亲疼爱这个没娘没爹的孤儿自己的堂弟,不好向他发火,只得把月娥一推,回到“大义”绸缎庄。

为这事,朋友和月娥嘲笑胡达义几天,但胡达义今天心情好,哼,不管是于老板,还是张老板,王老板,他生意冷清了,就该从自身找原因。心口肿了,指甲深了,利看厚了,自然就少买主了。哼,他们败得理所当然,活该!

“二哥,大伯要你时时记着出门时说的话。”胡达生看着胡达义,吞吞吐吐地说。

胡达义停下了口中的小曲,他当然记得临出胡杨湾时老父亲的话语:“为人不要太得意,宁可自己走三分路也要给别人让七分。”也记得妻子黄兰姑的嘱咐:“月忌太园,帆忌太满。”

噫,我是不是有些张狂了?想想那天于老板的“哈哈”,胡达义觉得应该准备些礼物去拜访于老板以及一干同道了。

于老板十分客气:“后生可畏啊!”

张老板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王老板说:“胡老板如东升旭日,前途不可限量。”

陈老板说:“以后汉口的丝绸行,还得看胡老板的。”

于老板说:“是啊,价位我们也该降下来了,今年蚕茧丰收,丝绸成本也降了不少!”

胡达义便与各位老板十分亲热了,常常一同出门考察蚕茧丝绸源。一同到下路各县了解行情。一路上,胡达义春风洋溢,热情澎湃,深得众同行赞赏。

飘飘欲仙乘风鼓浪时,“大义”绸缎庄却来了一队官兵,将铺中人员全数拘押。“你们这是干啥?”胡达生上前阻拦,却被赏了几个嘴巴。铺中绸缎全部查封。

知府大堂上,大呼“冤枉”的胡达义却被虎狼般的衙役赏了十个大板子。越打越糊涂的胡达义却仍只有大喊“冤枉!”

“胡达义,你还不招么?”知府听胡达义“冤枉”声不绝,十分恼怒,小胡子乱吹,脸红得全如胡达义右额角的疤;胡达义边喊“冤枉”,嘴角却上扯不停,这不是藐视官府吗?“还不招么?再打十个大板!”

“大老爷,草民冤枉,草民无罪可招啊!”

“你无罪?难道本府有罪么?嗯?”

“大老爷也无罪,草民真的冤枉啊!”

“好,你这个刁民,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知府向下喊道:“把赃物全抬上来!”

顷刻间,衙役们抬上了几十疋绸缎,这全是从“大义”查封的绸缎。

胡达义更是莫名其妙了,难道是我这些绸缎有罪?

正在胡思乱想,知府的惊堂木又响了,“胡达义,这些绸缎是你的吗?”知府的声音没有了怒气,和缓些了,但冷笑声却让人心悸。

“是,是草民‘大义’绸缎庄的。”胡达义生怕知府把自己的东西说成别人的,便急忙承认了。

“真是你的?”

“一点不假。”

“好,承认就好!全部打开!”知府的面目十分狰狞。

衙役听到命令,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堂上的几十疋绸缎尽数打开,抽出内板来。

白色的杉木内板上赫然打着火印,火印上分明一个碗大的字“库”,也就是说:这批绸缎是官府的库存绸缎。

“胡达义卖的绸缎全部是官府的库绸,是进贡朝廷的贡品,这还了得!”知府手下的师爷怪声尖叫。

“哼!难怪你卖得便宜,贼货贼赃嘛!”知府冷笑着说。

胡达义懵了,胡达生懵了:买卖绸缎,谁人也没有抽出内板看的。胡达义新做生意,更没有想过内板上有啥问题。他也压根不知道官府的库绸在内板上有这种火印“库”字。说这些不是自己“大义”的,刚才已全部承认;说自己不知道吧,官府能相信吗?难道是进货时真进了贼货?可那些货源都是一家自己最信赖的人介绍的,且亲见别人包裹的;是途中被人换了?每次都是自己押送的;难道是自己得罪了神仙?出门时,父亲让自己到紫阳宫去烧几注香,自己没去,让自己在榕树下敬敬五路财神,自己也没有敬,一定是神仙怪我降罪我了。想到此,后悔没听父亲话,嘴上就喃喃自语:“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认罪了吧?”知府小胡子一捻,得意的笑了,“那就画押吧!”

知府判道:胡达义不是盗窃官府库绸的元凶,也不知所卖绸缎是赃物,按律例,胡达义的绸缎全部充公入库,胡达义发配黑龙江宁古塔服劳役二十年,其余人各自责二十大板遣回原籍。

胡达生见知府宣判,急了。忙跪上前一步,磕头禀到:“大老爷,我有话说。”

“你刚才为啥不说?”知府怒视着下跪的胡达生,黑黑的大个,跪着都如同站着的人。

“我,我刚才想起。”由于紧张,胡达生有点口吃,“我二哥进,进的货,每,每疋都,都有货主开的货单。数量与,与这,这些绸缎应,应该相合,绸缎上也有,也有货主的标记。”

“那又怎样?”知府听不明白胡达生的话。

“老大爷把这,这些货主找来对,对质就,就明白了。我,我二哥的,的确冤枉啊!”胡达生说完,禁不住泪水流了一大黑脸。

知府顿住了,沉吟了。

“兴隆”绸缎庄的于老板以及张、王几个老板忙着齐齐在大堂跪定,为胡达义讲清担保:胡达义新入生意行,被盗贼利用,在所难免,作为同行愿意以身家性命担保,求大老爷开恩,没收赃物入库即可,免除万里服劳役之苦,监枷十日也就行了。

知府不准,几位老板再磕头求情。于老板额头已磕起了乌包,知府又入后堂商议了良久,才出堂准了老板们的求情。

胡达义感动地热泪盈眶,命胡达生下来一定备席答谢几位老板。

2

胡达义不是一个服软的人,他崇奉“哪里跌倒就在哪爬起来”的信条。父亲坚决不同意他再将“大义”开张,胡达义就软磨着妻子黄兰姑,黄兰姑又给他拿出几十两银票,“你就做点其他生意吧,这钱开绸缎庄不够啊!”

胡达义不愿意做其他生意,太小不过瘾;再说开绸缎庄熟门熟路。胡达义把胡达生留在了家里,把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奶兄弟杨远太带了来帮忙,杨远太干练谦和,而且也能写会算。这样就用不着黄兰姑过来“帮衬”,也用不着每月将账目带回胡杨湾让黄兰姑“过目了”。更重要的是:胡义达感觉绸缎庄内板上有火印的事一定是个阴谋,他怀疑上一些人,但又没有证据,杨远太比胡达生机灵,让他去调查,而后两人也好商量行事。

这次,投入的资金少了一些,生意就难得做大,稍大的生意来了,再跑回胡杨湾,父亲和妻子黄兰姑绝不再给他银两了。

胡达义与扬远太正焦急,“兴隆”绸缎庄的于老板过来了。

“胡老板,生意兴隆呀!”依旧手捧紫砂壶,依旧笑眯眯。

“于老板,‘兴隆’吗在您‘兴隆’嘛!”胡达义、杨远太忙起身让座。

于老板见胡达义脸色阴沉,笑眯眯地问道:“胡老板,啥时开张啊?遇到啥烦事了?给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帮忙?”

自从大堂上于老板等人为自己担保,胡达义感觉自己欠于老板的情太多,便沉吟不语。

“二哥,你说嘛,于老板是你的恩人,说嘛!”杨远太边给于老板倒水边对胡达义说。

胡达义终于把自己的窘况给于老板说了。说一句,胡达义右额的红疤亮一次。

“哎呀,胡老板你就见外了!”于老板呡了一口茶,慢慢说道:“说来嘛,这绸缎生意几十两银子是太少了。你愿意做点小生意吗?比如茶馆酒店啥的?”

胡达义听于老板的话有些不耐烦了,但碍于于老板对自己有恩,只阴沉着脸,低头不语。

于老板明白了,便笑眯眯地说道:“我借你一笔银两吧。五百两,够了吧?”

胡达义和扬远太一听,大为高兴,顿时眼中放出喜悦的光芒。

“不过,我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得写个契约!”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胡达义生怕于老板反悔了,忙答应道。

“五百两,下午就可以给你,银票现银均可。”

“好!好!”胡达义真是喜出望外。

“但是我要收利息。”

“这是当然。”

“利息嘛,别人都是年利一分五;我收你一分就行了。”

“好,只是亏了您!”胡达义又是一喜。

“这二,当我急需银子时,你得在两天内还我,以免耽误我的大事。”

“使得,使得!”胡达义想了想,觉得于老板再急需钱也不会在几天几月内,若是一年,那时利早赚回来了。于是忙答应下来。

当即写好契约,又请陈、张、王几位老板和当街里正来作了保,画了押。酒席上,于老板就让人把五百两现银抬了过来。

“大义”绸缎庄终于重新开业了。胡达义,杨远太一干人喜气洋洋信心百倍。

这期间,杨远太除在“大义”与胡达义奔忙外,还常常到知府衙门找熟人喝酒聊天,胡达义却好似没看见。

3

四月的汉口,桃红柳绿芳草萋萋。出得城来,处处春意盎然春风扑面春趣染眼。

胡达义生意又有了起色,十分兴致的胡达义便约于老板几人来到了鹦鹉洲。

鹦鹉洲可是一个好地方,处处莺歌燕舞,处处桃红李白,处处芳草萋萋,由于祢衡和碧姬,更让这块江心长岛处处柔情蜜意,任你是贩夫走卒,任你是武夫战将,任你是农人耕夫,走上岛来,你也会柔情万种缠缠绵绵起来。

酒过三旬,胡达义有了一些酒意,便想四处走一走。出得“回春阁”酒楼,左行不远有一幽径,胡达义径直走向幽径深处走去。只见杂花生树,藤蔓如翠玉流瀑,浅草如丝罗锦绣。胡达义一时兴起想吟诵几句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吟出口后,才发现自己诵的是《百家姓》,唉,自己少读了书,要是三弟在多好,一定能吟出美妙的诗来。

幽径尽出豁然开朗了起来,百十株桃树错落有致,最让人兴奋的是株株桃树都开放了,粉艳艳如漫天云霓,一群群黄莺在花间跳跃鸣唱,一队队铁燕在花间剪辑缝纫,一团团蜜蜂在花间酝蜜酿甜,一对对彩蝶在花间联袂翩翩。美极了!

胡达义恍恍惚惚觉得这美景是自己一处极熟悉的地方,是哪里?胡达义却总想不起来。是酒喝多了忘了吗?胡达义用指轻轻地弹了弹自己的头,一弹不打紧,随着指头落在头上,一阵“呜呜”的哭泣声骤然响起,抓心挠肺地穿花枝越草径飞了过来。好似年轻女子的声音,有甜蜜的磁性。

是谁?听说桃花盛开之时,桃林深处往往有妖狐出没,逗引青年男子前去,吸尽元阳精华。人自然就死了,而妖狐就多了数十年道行。回吧,这儿别无他人,妖狐来了呼救都不得。

“呜——哥哥呀,你走了,叫小妹咋活呀!”

好像不是叫我,但的确是人,是个女人,是个孤身女人,是她哥哥走了,不要她了?这哥哥是情哥哥吗?情哥哥咋会不要情妹妹呢?

禁不住诸多疑问,胡达义便循声走了过去。

桃林尽头就是烟波浩渺的长江了,岸边系着一支孤船,整齐美观、油漆一新的船舱外坐着一个年纪二十一二的女人。女人瓜子脸,白里透红,粉嘟嘟的桃花一般,柳叶眉,乌亮的眼睛泪眼婆娑。女人穿着精致的粉绿湘绣衣裙,白嫩嫩的手紧抱着一个包裹,边哭边用手绢擦眼。

这哪里是啥妖狐,分明是人,是一个绝色的活生生的人,比月娥还美。

胡达义酒醒一小半,心却醉了一大半。

“姑娘,你这是咋了?为啥一个人在这哭呢?”

女人一听,哭得更起了,哭着哭着,小声的哽咽变成了大声的嚎啕。

胡达义没了主意,便蹲下身子问:“姑娘,你别哭,你的哥哥走了,到哪儿去了?说给我,也许我能帮你找回来。”

女人哭得更惨,呼天抢地。有几个游人也走了过来,见女子身边,一个青年美貌男子蹲着,相互一递眼色,走了。

“别哭了,说说吧,也许我能帮你!”胡达义已下定了决心,要帮一帮这个可怜的绝色女人。

“大哥,我命苦呀!”声音磁软,四川口音,“我是四川简阳沱江边的人,父母双亡,跟着哥哥相依为命。”女人抬起头来,一对美目已红肿不堪,胡达义心中十分的痛。

胡达义一听,大喜:“哦,你是四川简阳沱江边的人?我也是四川人,家在罗江哦,我们是老乡啊!”

女人没有因为遇到“老乡”而止住哭泣,“去年端阳节,我们在沱江边看赛龙舟,忽被人蒙了双眼捆了手脚抬到了一艘大船上。挣扎不得,呼救不得——呜”说到伤心处,女人又哭出了声。

胡达义想象那沱江赛龙舟的热闹中,女人被劫的惨景,心中十分的痛。

“我被几个人夹着捂着,船行了几天几夜,才停靠在一个码头上,他们给我解开黑布。这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地方。听说这叫江陵。”

船行了几天几夜,千里之外,应该是江陵。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闺阁女子,怎会到过见过江陵?胡达义心中十分的痛。

“这伙人原来是盐商。他们的老大看上我了,强行要我给他做小,所以把我劫去。”女子止住了哭声,“可是他的大老婆是一只母老虎,不准他疼我还经常打我!”说着,女人挽起袖子,粉嫩如藕的手腕处果然有几处红红的伤痕。

胡达义见到伤痕,心中十分的痛。忍不住跳上船想抚摸一下女子粉腕上的伤,女子忙放下了衣袖。

“他倒有一颗好心,见我受虐待又时常哭,又见大老婆实在容我不下,与我抱头痛哭一场后,派人到简阳找来了我哥。给了我一些金银首饰,让我兄妹二人回去。”

“这人倒是个好人,有颗好心。”胡达义感叹到,后又觉得盐商老大心肠是不是真好?转念又想:盐商老大的心肠难道就一定都不好吗?胡达义想不明白。

“这船上行就艰难了,哥哥划船都划了四天,这才划到这儿。”女子将包裹“砰”的一声放在甲板上,用粉红桃花手绢擦了擦眼睛,捋了捋头发,幽幽地看着岸上燃烧的桃花。

“他上岸去玩了?他没有回来?我帮你去找他去!”胡达义想女人的哥哥一定喝酒去了,把妹妹放在船上他就喝得下去酒?

“大哥,不是的。”女人拉住了起身欲去的胡达义。“哥哥是说饿了累了,想在这美好的地方歇一歇。”

那还不是上岸玩去了?胡达义想。

“哪知他刚拴住船要来拉我,一个浪子打来,他一脚踏空,落到水里去了!“呜——”女人又哭了起来。

胡达义不心痛了,“你们沱江边的人,水性好,淹不死的。”

“是呀,我也知道哥哥水性好,肯定一下子就会上船上岸的,我就坐在这等。可一直不见哥哥的踪影。开始,我还以为他在跟我捉迷藏闹着玩,等了两个多时辰了,他还不见上来。我就真慌了。呜——”

“慌啥呀?”胡达义想,这哥哥真调皮,跟妹妹开玩笑也太过火了。

“大哥,我哥哥有病,常发羊癫疯呀!”

“啥?他有羊癫疯?”胡达义真慌了,抓起船上的桨,太短了。岸上有一根长竹竿,跳上岸拿起竹竿在江里紧戳慢探,向下探了约半里路。哪有半点人或像人的影子。长江水急,这女人的哥哥,还不知冲到哪里了,既有羊癫疯,死是死定了。但若运气好,尸浮上来,有好心人打捞起来,能够入土为安。若运气不佳,一定被鱼群当作一顿丰盛的午餐了。

正着急,于老板一伙人过来了。见胡达义和一个绝色女子在一起掉眼泪,以为二人演绎了一场风流韵事。便纷纷上来打趣。

“胡老板,你这个风流公子又遇上牡丹花了?”

“胡老板,难怪你躲了出来哟,哈哈!”

“有好事儿也该给我们分一点嘛!咋一个人吃独食?胡老板也太不地道了嘛,嘻嘻!”

“风流故事嘛,应该有酒才更好,美酒佳人呀对不对,走,回‘回春阁’去。”说着,陈老板来拉胡达义和女子。

哪知二人依然垂泪,女子又“呜呜”出声了。

“咦?风流的才子佳人还当真了?”于老板很诧异。

“于老板,这位姑娘的哥哥落水两个时辰了,他哥哥有羊癫疯病!”胡达义十分难受地说。

“咹!羊癫疯?”几人慌了,也忙着找竹竿木棒乱戳乱捞。忙了一大阵,哪有一点收获。

于老板笑眯眯的脸上一下子严肃了,“天快黑了,在这守候也不是法,姑娘,你跟我们回去,好好歇歇。顺便写几张寻人或者尸体的启事。到下游各码头张贴,天可怜见,也许有好心人能打捞着你哥哥的尸体。那时再说下一步,你说好吗?”

女子哭着想了半天,才勉强点头答应。

一行人寄了女子的船,雇了一乘小轿,抬着女子回来了。女子就暂时安歇在胡达义的“大义”绸缎庄。

4

启示贴出去半月,桃花落尽,桃果都珊瑚珠大小了,还是一点音讯也没有。

胡达义天天都去陪女子一会儿,可她还是紧搂着包裹哭声不断,杨远太及绸缎庄中人都陪着掉了不少泪,胡达义又痛又爱这女子。

女子名叫素琴。

申时时分,于老板、张老板一同来到了“大义”绸缎庄。胡达义赔着二位老板上楼来看素琴。

“姑娘,我们已经尽量了,还是没有你哥哥的消息。”于老板笑眯眯的脸忧忧的。

素琴边给于老板等人行礼边偷偷落泪。

“素琴姑娘,我们想请人在方便的时候把你送回四川简阳。不知你家中还有啥亲人没有?”张老板悲天悯人地说。

素琴泪眼望着张老板,无奈的摇摇头。

“父母呢?”

“亡故十年了。”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坠落。

“还有哥哥嫂嫂姐妹吗?”张老板继续问。

“只有一个哥哥,呜——”素琴伏在椅背浑身抽搐不已。

“叔叔伯伯也没有吗?”

素琴不答,哭声更高了。

“这回去不行了,转去江陵也不行,咋办?”于老板低头沉思,“哦,我到有一个主意,胡老板,借一步说话。”说完,于老板兴奋地率先跨出门槛。

楼角房中,于老板兴奋地问胡达义:“胡老板,你愿意救这位素琴姑娘吗?”

“当然愿意!”胡达义不明白于老板的意思,狐疑的望着笑眯眯的脸。

“你收下她作如夫人吧!”

“那行吗?”胡达义幽幽地问。

“那有啥不行?”于老板见胡达义的表情,便知道有八分可成。

“我父亲不允许啊!”这倒是胡达义最担心的。

“当今世上,稍有成就的人哪个不娶三妻四妾?你父亲会想通的,再说你夫人不在身边,总得有个女人帮扶帮扶吧!”

“但不知人家素琴愿意不愿意。”这素琴比那青楼女子月娥美丽得多韵致得多,比起家中的黄脸婆黄兰姑更不知要强多少倍。胡达义早就想了,只找不到理由和借口。于老板这么一说,他还有啥不同意的?于是扭扭捏捏地推于老板去问素琴。

“那好办,我这就去问。”于老板忙折身进去。

胡达义等得心急火燎时,于老板面无表情地出来了,“胡老板呀,可惜呀,可惜呀!人家素琴姑娘心中已经有人了!”

胡达义心中一凉:素琴不同意?唉,无望了“但不知她心中的人是谁?”

“哈哈!”于老板见状大笑起来。

于老板一笑,胡达义更窘迫了,白脸涨成了猪肝色。

“哈哈!”于老板笑得更起了,五短身材直晃,胖脸上的肉抖个不停,“哈哈!胡老板啊,你在桃花村里行了桃花运呀,你知道吗?素琴心中的那个人就是你呀!哈哈!”

胡达义的脸一下子就灿烂了,心中痒痒的甜甜的,忙给这位大恩人大媒人将紫砂壶中水添满。

“哈哈,胡老板,素琴先还犹豫,可想到她回四川简阳又无亲可靠又无友可投,家中本也无啥家产,见你这如潘安宋玉的美男子一表人才,又有这么大一个‘大义’绸缎庄。虽说是二房,可直接就是女主人,她还有不同意的吗?哈哈!”

胡达义考虑再三,还是让杨远太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老人家前前后后,说娶素琴也是出于救人的动机,并且一定不会忘了家中的糟糠之妻黄兰姑。

信送出后,又怕父亲来阻拦反而不好办,第二天,就吹吹打打办了喜事,生米煮成熟饭,父亲来阻拦也晚了。

5

素琴真是个好女人。这些日子,胡达义尝到了这一生中从未尝过的滋味,享受了从未享受过的舒适爽逸。体贴他关心他爱护他,每次回到他身边都“义哥”“义哥”甜甜地叫着,叫得胡达义心都酥了醉了。

素琴更关心“大义”的生意,常到店铺中问询,给杨远太等人打打下手。很快,她就成了绸缎生意的内行。听了胡达义遭冤枉官司的事后,她更小心了。每进出一疋绸缎都要将内板抽出让货主或客户看清,并登记明白。即使是老货主老客人也不例外。

她将盐商老大给他的金银首饰一股脑儿拿了出来,让胡达义用到生意中去做本钱。

“这不行,素琴,我哪能用你的东西呢?这可是你用血泪换来的。”

“这是啥?义哥,这是那个龌龊人给的东西,一看到这个龌龊的东西我就想起那个龌龊人,就想起我的身子被他糟践过,就觉得对不起你,我能留下吗?再说了,你借了于老板五百两银子,我把这个拿来把生意再做大些,早点赚够钱,早点把于老板的债还了。这不好吗?”眼波盈盈樱嘴甜甜。

金银好计划好而美丽的素琴人更好,真知人疼人啊!胡达义激动得抱起素琴头上脸上胸上腹上乱亲乱啃。

生意果然更好了。天天门前车水马龙。惹得于老板又捧紫砂壶过来说话了,“胡老板,你看你的生意,比我‘兴隆’好多了。唉,你年轻有为,命好运好,前途无量啊!”

一天,胡达义到“兴隆”找于老板,进入客堂,意外地看见杨云斋坐在于老板对面。二人正轻声商量着什么。

杨云斋与父亲很有些芥蒂,听说以前还打过官司。不过,杨云斋对胡达义一直很好。

胡达义大喜,“二叔,你到汉口来了,怎么不到侄儿的‘大义’去坐坐?”

杨云斋一愣,随即十分高兴,“哟,达义,听说你在汉口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于老板正提起你,于老板说你是生意场中的赵子龙,了不得啊!”

“怎么,二叔与于老板认识?”胡达义颇感意外。

“认识,我们都认识几十年了。”于老板依然笑眯眯地说。

“当年,我们一同进过考场,又一同名落孙山。于老板对经商有兴趣,我么,唉,给人家当当幕僚,又回到胡杨湾,和你爸爸一样,种地谋生。”杨云斋似乎有许多的不如意。

“怎么从来没有听您说过呢?”胡达义很敬重这个长辈。

“一事无成,说他干啥?”

“二叔,这次来汉口,多玩几天吧!”

“不必了,我是走亲戚的,正好就碰着于老板了。老朋友了,见了面,聊几句,明天就回四川回胡杨湾了。”

“那怎么行!您老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汉口,再怎么着,也得玩几天。再说,侄儿新娶了二房,也得让她给您敬杯茶吧?”胡达义心想:正好请杨云斋二叔回去给父亲说几句好话。

于老板见状,放下紫砂壶,拍着杨云斋的肩,“我说嘛,老朋友几十年没见面了,怎么一来就走?你侄儿在这儿做这么大的生意,你就不想去看看?指点指点也好嘛。就这么办,今天晚上我请客,‘兴隆’‘大义’的全体人员一起,‘汉正大酒楼’,我们两家的贵客,我们两家共同陪你。行不行,老朋友?”

“对,二叔,汉口好玩的地方多了,我陪你到处走走。”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杨云斋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脸放红光,连连摆手。

杨云斋拒绝也不行,到底还是被留了下来。

几天来,胡达义、于老板、杨远太以及张、陈几家老板,陪着杨云斋,龟山、蛇山、黄鹤楼、鹦鹉洲、东湖游了个遍,汉正街上天南地北的各家美味尝了个遍,席间,胡达义、杨远太、素琴、于老板等人殷殷劝酒。

素琴这些天总像有心事,脸色阴晴不定。

于老板见状,打趣地说:“放心,你们已经夫唱妇随了,你二叔回去,你公公一定不会再反对了,你就安心给老胡家再生几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和如花似玉的姑娘吧!哈哈!”

素琴脸色一红,又忙着给杨云斋敬酒了。

八天过去了,杨云斋坚决要回四川胡杨湾了,再三挽留不住。临行,胡达义把杨云斋拉到楼上。

胡达义、素琴双双给杨云斋跪下。

“达义,这是怎么啦?”杨云斋慌忙将胡达义、素琴拉起来。

“二叔,侄儿我先斩后奏,父亲一定不会原谅我,请您老人家回去给我美言几句。”胡达义又要下跪。

杨云斋忙拉住,“我知道,这几天于老板都给我说了,你娃娃原本是为了救人,这是好事,是积阴德的大好事。再说,黄兰姑还在坐月子,你这儿也要一个女人照顾。放心,你父亲再固执,他也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胡达义、素琴齐声说:“那就多亏二叔了!”

杨云斋在胡达义、素琴的期望中,在于老板“一定记着常来看看老朋友”的叫喊声中,登上了木船。

这天,胡达义回来就见素琴不断呕吐,脸都青白了。胡达义吓坏了,忙跑上去搂着素琴,“你咋了?”

素琴不作声,依然呕吐。

“你这是咋了。赶快请郎中吧!”一急,胡达义前脑门冒出了密密汗珠。

杨远太急急地进了房间,刚叫了声:“二哥。”见素琴脸青白,胡达义脸紫红,欲言又止住了。胡达义也见了杨远太,“你出去,我出来说。”杨远太出去后胡达义又急急地问素琴“到底咋了?”

见胡达义手中提着包袱,边呕吐边问:“你,你要出门吗?”

“有一笔生意,我马上要去扬州。你这样,我,我怎么能走?”胡达义放下包袱,扶着素琴。

“没事,你去吧。”

“那怎么成?不然,请个郎中给你看看,真没事了,我再走。”

“傻瓜,我没有病请啥郎中?”素琴脸上洋溢的全是兴奋和喜悦。

“那你是咋拉?”胡达义不解。

“你家黄兰姑就没有这样过?”素琴止住了呕吐。

“黄兰姑也这样吗?我没见过。”胡达义依然一脸茫然。

“你又有一个儿子了!”说罢,素琴捂着脸跑进了里间。

胡达义终于明白了,一阵兴奋,忙出来对丫环说:“我走后,你们要好好伺候夫人,不许让她累着伤着饿着冷着,更不能让她怄气。否则,回来我撕了你们。”

丫环诺诺连声,跟着素琴也进了里间。

天刚黑,杨远太急匆匆地跑来找胡达义,素琴正在吃梅子。

“素琴姐,二哥呢?”杨远太急急地问。

“你二哥到扬州去了!”素琴完全恢复了常态。

6

半月后,胡达义回到汉口“大义”绸缎庄,却将他气了个半死吓了个半死。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有呵斥怒骂之声。

“这个畜生,竟做出这种事来!瞒得我好,瞒得我好啊!”是爸爸胡云楷的怒骂声。爸爸啥时到汉口的?当时信寄以后,他没来,两个多月了,咋又来了?杨云斋二叔回去,还是没有劝好?

不及多想,胡达义忙进了屋,只见爸爸花白的头发、胡须直颤,手拍得桌子“砰砰”响;身后立着四弟胡达信,正轻声劝“别生气,伤了身子不好!”

让胡达义揪心的是:素琴跪在爸爸面前颤抖哭泣,她可是有身孕的人呀!胡达义跑前一步跪在素琴身边,并伸手试图扶起素琴,可她不动。

“爸爸,素琴怀了身孕,饶了素琴吧,是我的过错,要罚,就罚我吧!”胡达义声泪俱下,一半是感到自己委屈,一半是心疼素琴。

“啥?饶啥?罚啥?”胡云楷见儿子跪下听儿子说“饶”“罚”,一下子蹦了起来,上前两步,“叭、叭”狠狠的两耳光后,胡达义粉白的脸上立即起了几个红扛。

“爸爸,儿子娶个二房有啥错嘛!现在哪个稍有成就的人不是三妻四妾的?”胡达义觉得自己太委屈,打也挨了,跪也跪了,胸中的怨气就一下子吐了出来。

“叭,叭!”胡达义又挨了父亲两耳光,只是没有前面的重了。

“畜生。你……你……”胡云楷浑身颤抖,一下子晕倒了下去。

这一下,“大义”绸缎庄炸开了锅,胡达义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也顾不得仍在哭泣的素琴,忙爬起来与胡达信、杨远太一道把老人扶在床上。急急请来郎中,给老人掐人中,灌汤药,素琴也忙着擦了泪给人打下手。她很胆怯,第一次见公公,就是这样的场面,所以处处都小心谨慎。

胡云楷醒了过来,但看见胡达义就将身子转到床里。

胡达信留下杨远太几个人在里面照顾胡云楷,拉着胡达义到了外屋,又把素琴请了出来。

“二哥,你误会了爸爸的意思!”胡达信剑眉高扬,可脸却红了,腼腆地说。

素琴低着头,胡达义却十分不解。

“爸爸是不赞成娶二房或纳妾,他说:那样,对哪一个都可能有失偏颇。都可能不公平,都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胡达信边说边拉着二哥的手。在家中,这两个模样相似的兄弟平素感情最好。胡云楷说:“不喜欢读书不务正业的人就臭味相投。”但胡云楷却不反对这两个儿子一学商一学武。

“爸爸说了,二嫂能干,家中也缺不了,你在外,娶一个就娶一个吧,以免你被歹人所诱到花街柳巷去混。但你应先经得家中同意,再明媒正娶拜天地拜祖宗,你却先斩后奏,都几个月身孕了才告诉家里,你把父亲放在哪里?把祖宗放在哪里?”

“老四,我在两个月前就写了信,信走后才办的呀!”胡达义本想说“冤枉”,可又一想:虽说是办事前写的信,一天时间,是飞鸟一天也把信送不到四川胡杨湾。

“可我们是五天前才收到信的,爸爸生气就是以为你有意先斩后奏。爸爸担心素琴姐的孩子祖宗认不认。”说着,眼睛看着总低着头的美艳的素琴,胡达信的脸上有一种难测的神情。

“杨云斋二叔回来没给爸爸说吗?”胡达义很觉奇怪。

“杨二叔?他回到罗江县就病了,根本没有回胡杨湾。”

“他没有回胡杨湾?怪不得,那,他就没有给爸爸说?”

“说啥?他家那个瘸子来过,说了半天也没有说清楚,只是让爸爸到汉口来抱孙子,说是一个现成孙子。当时,家里人一听就来气,都骂你是脑子进了水,二嫂还哭了,一哭,又断了奶。”

“那个瘸子本来就口齿不清,这个杨二叔,怎么偏偏让他带信?”胡达义心中不舒服。

顿了顿,胡达义又问道:“老四,你看爸爸能接收素琴吗?”胡达义真担心这件事。

“嗯,难说呀!本来爸爸听了素琴的遭遇都同意了,你看你,又把他气成这样。”

“我哪知道呀!”胡达义想起当时看见的情景,心中真不是滋味。

“爸更生气的是你借了人家五百两银子!”胡达信剑眉一耸,直看着二哥。

“啥?爸爸知道了?”胡达义吃惊后又坦然了:照目前的生意,年内一定能还清于老板的债。

“二哥,你忘了上次的教训了,爸爸担心你又被别人坑了。你,遇事少一个脑子。”

胡达义听了这些话,心里很不高兴,“哼,多一个脑子不成了怪物?我少一个脑子?少一个脑子,我能重新把‘大义’绸缎庄开得这么火热?能把上次的冤案理出一些头绪?

提起冤案,胡达义马上想起半月前临走时,杨远太急急地来找过自己,当时着急素琴,叫他出去等,可后来自己忘了,这一走,就近半个月了。胡达义心中一紧:“遭了!”便提脚跑了进去。

胡云楷睡着了,胡达义拉着扬远太快步走到了一家茶馆,进入到雅室随便要了两杯茶,就紧关上房门:“老弟,那天见素琴那样,我急糊涂了,你有消息了?”胡达义急切地望着杨远太。

扬杨远太一下子来了精神,“不出我们所料,那事情果然是狗官使的诈,他为了吃我们,先锁拿了人,再贴了封条,而往衙门搬绸缎时,就暗中做了手脚!”

胡达义一听,精神一振,端起茶杯却忘了喝茶,右额的红斑更亮了,“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有两个衙役愿为我们作证,因为他两人只分了几尺薄绸。”

“他们敢么?”胡达义感觉大仇可报,本钱可夺回来。兴奋得快跳起来了。

“他们敢!”杨远太肯定的回答。

“走,请他们一道去找那狗官!”胡达义提腿便想走。

“晚了!”杨远太遗憾的说。

“晚了?为啥晚了?”

“狗官升迁了,走了!”

“狗官走了?啥时走的?”胡达义急了,就如同溺水者终于抓住一把救命绳索,可刚用力,绳索就断了。心情烦躁不已。

“就是你去扬州的那天。”

“那你咋不给我说?”

“我刚得到消息就跑来找你,那时还找得到狗官。可你让我出去,我在外面等,你又从侧门走了,这一去就半月。”

“还能打听吗?他升迁到哪里去了?”胡达义还抱有一丝希望。

“打听了,无人知道狗官到哪里去了,茫茫人海,找一个人太难了!”杨远太无奈地走了出去。

胡达义蔫了,这一坐就是两个时辰。半天出不了气。茶杯撞翻了茶水流了满地也浑然不知。

突然,他又想起了爸爸还在床上生气,得赶快去伺候;素琴受了委屈,得赶快去抚慰。又一下子站了起来,快步跑回家去。

果然,家中只有素琴坐在桌边抹泪,爸爸和四弟都不见了踪影。

“爸爸和四弟呢?”胡达义急急地问。

“走了,你咋这会儿才回?派人到处找你,连一个影子也不见。”素琴埋怨。

“你没留老人家?”

“留?叫他,理都不理,根本就没认我这个儿媳妇!”素琴又开始抹泪了。

胡达义无心听她唠叨看她抹泪,拼命跑到江边,岸上,人来人往,江中,船去帆来,哪有爸爸和胡达信的影子。

胡达义无精打采地往回走,而心中急躁到痛苦,又由痛苦到急躁:爸爸您为啥就不能接纳素琴呢?

7

虽已入了秋,“秋老虎”还是毒辣辣的。“大义”绸缎庄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老一少两个男子,老者头发花白且极稀疏,勉勉强强梳了一根豇豆大小的辫子,两眼迷糊,背脊弯曲,估计用铁扁担也撬不直;青年二十岁,高个子,一身蛮肉疙瘩。走起路来“咚咚”作响。

两人都穿着好似几年没洗过只见汗泥不见布的衣服,分不清颜色。

伙计一看就不像买绸缎的买主,十分像讨饭的乞丐,就把他们挡在了门外。

“让开,我找我妹妹!”年轻人虽邋遢,眉头紧皱,眼睛红红的,但说话中气十足,边说边往里闯。

“你妹妹?哪个是你妹妹?”伙计笑着打趣,“你不看看这是你妹妹能来的地方吗?你该到烂巷子去找呀!”烂巷子是汉口乞丐聚集地。

“我妹妹就是在这里,我看纸上写着的!”说完了又往里闯。

吵闹声惊动了杨远太,忙走了出来:“你们二位找人呀!”杨远太态度十分客气。

“找我妹妹!”青年理直气壮的说。

“你妹妹叫啥名字?”青年的口音让杨远太警觉了起来。

“她叫素琴!”果然青年说出了素琴的名字。

“你是哪里的人?”杨远太十分谨慎。

“我们是四川简阳的人!”青年脱口而道。

“你妹妹咋会到了汉口?”

“我从江陵接她回去,鹦鹉洲我落水了,她,就流落汉口了。”青年有些不耐烦。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这正是于老板叫人到各个码头贴的启事。

看来没错,但是,这个抽羊癫疯的人咋会死里逃生?杨远太不便问,让人请来胡达义和素琴。

胡达义十分狐疑地走了出来,还想问一问,素琴却失张失智地跑了出来,见面就大喊“哥哥”,喊罢就抱头痛苦。转头看见了旁边一声不吭的驼背稀发迷糊眼老人,又一下子扑了过去,“舅舅,你咋与哥哥在一起?”不等回答,又哭了出来。

胡达义见两人脏臭得不成样子,而素琴却抱着不放,怕臭气熏坏了素琴影响了怀中胎儿,忙让他二人先吃点东西再洗漱,又找了几套衣服送过去。

半个时辰后,两个人走了出来。梳洗后,换上薄如蝉翼的湖绸衫子,打着扇子,样子焕然一新。老人虽还是驼背稀发,但眼不太迷糊了;青年虽还是一身蛮肉,走路“咚咚”响,但少了粗鲁,乞丐气更是洗干净了。

晚宴上,请来了张、于、王、陈几个老板,觥筹交错,欢声连连,庆贺素琴哥哥死里逃生亲人团圆。

原来素琴的哥哥叫王大力,发羊癫疯倒入水中,咧牙措齿时竟咬住了几根水草,那水草是通草,上下无节,可以通气的。他便顺流而下,不知是啥时候,也不知是啥地方的一个滩搁浅了王大力。发病过后,清醒了,已是繁星满天。王大力记挂着妹妹,苦苦分辨着方向,沿江上行寻找,边找边喊。可长江水流汤汤,哪有素琴的踪影。寻找中又大病一场,无钱医治,差点死去,多亏一好心大叔用草药救活了王大力。

这天在一处街镇,却意外地遇上了舅舅。外婆担心外孙外孙女,病情加重,奄奄一息不久人世了。舅舅见状,不得不前来寻找,让外婆见王大力、素琴一面,也好让老人瞑目。

舅舅找了几天,终于找到了刚刚病愈的王大力,却怎么也找不到素琴。到了鹦鹉洲,船还在。一问,有人拿出了素琴寻王大力的启事,又得知到了“大义”绸缎庄,这便找了来。

“惊天喜事,惊天喜事啊!”于老板笑眯眯的脸变成了惊喜,连连喊:“干杯!”

“你不是说家中没有人了?咋还有舅舅外婆呢?”胡达义嗔怪地责备着素琴。

“你问我家,又没有问我外婆家嘛!况且外婆家在宜宾。”素琴娇嗔着答道。

王大力喝了许多酒,脸都红了。素琴不断让他少喝点,王大力不听,竟自己斟上了酒,素琴一把抢了王大力手中的酒壶,王大力狠狠地瞪着素琴。

于老板见状忙说:“今天你们找到了素琴又有了这么好的婆家,按理该喝个一醉方休,可大力你与舅舅这么些天都没有休息好,还是早点休息,明日我再做东,请你们舅甥三人吧。哈哈,告辞了!”

酒宴终于在一派欢声中散了。

那驼背稀发迷糊眼舅舅始终只微笑,极少说话。

8

住了三天,驼背稀发迷糊眼的舅舅说要回四川宜宾了,怕病床上的老母亲,素琴、大力的外婆等不及而西去了。

这样一说,自然不能留了,就是王大力、素琴也该去见见外婆最后一面。素琴眼巴巴地望着胡达义。胡达义当然明白素琴的意思。

“你是要我与你们一道去吗?”

“你说呢?你觉得不应该让外婆她老人家,在离开人世时高高兴兴的吗?”

于是,一行人乘快船到了四川宜宾。

一个依山临水的村落中,一座青瓦粉壁的小院中,胡达义、素琴、王大力终于见到了外婆。外婆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当见着两个年轻人,听着驼背稀发迷糊眼舅舅介绍时,十分满足地溢出两颗浑浊的泪,去了。

胡达义拿出一百两银票,给老人隆重地办了丧事。高僧高道锣鼓喧天,经咒声直达天庭。白幡纸马纸人铺天盖地,这个村落中的人说从没见过这么隆重的丧事。

丧事刚完,有人匆匆地来到,说是从汉口来,受“大义”绸缎庄杨远太所托,捎封急信给胡达义。

一听是杨达义送来的急信,胡达义忙拆了开来,果真是杨达太的笔迹:

“二哥,赶快到襄阳来,我终于找到了那狗官了,他升了道台了,我把两个衙役也请来了,他们愿作证。他若不想丢官帽就一定会还我们绸缎钱的,即使要回一半也好。快来,我在襄阳等你。”

这真的吗?胡达义再看看信,的确是真。胡达义十分高兴跑到素琴身边。

“啥事这么高兴?”素琴疑惑地问。

“那冤枉官司终于要有结果了,我们得马上到襄阳去。”胡达义恨不得马上到襄阳。

素琴为难了,“你看,外婆刚走,舅舅、舅母身子又十分不好,再说我几年才与他们聚一次,就让我多陪他们几天吧。”说完就眼巴巴地望着胡达义。

这也是人之常情,这时节咋好硬让素琴跟自己走呢?想了想,胡达义又留下一些银票匆匆直奔襄阳而去。

9

汉口“大义”绸缎庄内这时又炸开了锅,杨远太拿着两页信纸,看看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看看,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转几圈又坐下,可刚坐下又站了起来,又把纸拿到眼前。纸上一些七错八叉的字,正是胡达义的笔迹,上面写的是:

“老弟,我病了,宜宾这里没有好医生,没有好药,素琴整天急得直哭。你赶快亲自来,把我接回汉口,迟了我们兄弟就见不上面了。切切!”几处墨斑,显然胡达义病重手上无力,笔上掉下的。

杨远太镇静住了,严肃地对几个伙计说:“你们听着,我二哥在宜宾染了重病,让我赶快去接,你们这段时间要好好守住‘大义’,生意要一如既往好好做,不许懈怠。”

看杨远太的口气,看杨达太的神情,伙计们也都紧张起来:胡老板看来病得不轻,啥病?是染上瘟疫了吗?可谁也不敢出声相问。

杨远太俯下身子“唰唰”写了几行字,装在信封中,交给一个伙计,“如果我们十天没有回来,你赶紧把这封信带回四川胡杨湾,交给我大伯。”

杨远太交待完毕,急急牵来早已备好的马,跨马挥鞭而去。沿江上行,骑马比乘船快几倍。

可一会儿杨远太又返身回来,对众伙计说:“于老板他们来问,啥也不许说,二哥相信他们,我信不过他们!”

十多天不,杨远太就到了宜宾,可按照信中地址怎么也找不到胡达义,信中地址是:宜宾三义里。一打听,宜宾全县,有三个三义里。

10

“大义”绸缎庄人心惶惶,大家议论着老板胡达义的病。

“表哥,如果胡老板得了瘟疫就糟了,那可是要传染的呀。”

“是啊,十年前河南省发了一场瘟疫,传染了几个县。病魔随风啊,风到哪里瘟疫就到哪里,死的人数都数不清啊!”

“哎呀,那咋办?我上有老下有小啊。”

仿佛瘟疫已被胡达义带回到身边,一个个浑身发抖。

“咋办?你们去打听一下,宜宾有没有哪儿发瘟疫,如果有,我们就早作准备;如果没有,就好好做生意。”一个老诚的中年伙计不慌不乱地说。

于老板、张老板来过几次,问胡老板回来没有?伙计们牢记着杨远太的嘱咐,都不作声。于老板、张老板走了,临走,于老板依然笑咪咪地说:“明早我要出趟门,后天才回来,你们好好干,万一兜不转,就来找我,我不能看着胡老板受损!”

第二天中午,门外“轰隆隆”地来了六辆马车,车上忧心忡忡地走下了美如天仙的素琴,身后跟着几个乡下青年。

人们见老板娘回来,忙围了过来。

素琴忧心忡忡地说:“各位兄弟,太对不住了,我家达义病得很重,回不了汉口。我们回宜宾去,在宜宾找了一处门楼,是做绸缎生意的好地方,达义与远太兄弟二人商量好了,把‘大义’搬到宜宾去,达义也好边治病边经营。今天,远太正在忙着打整门楼。你们愿去就随我一道去,依然帮我们照顾生意;不愿去我就把工钱给你们算了。”

“夫人,宜宾闹瘟疫没有?”有人怯怯地问。

素琴一愕,“你们咋知道的?”

这还用再问吗?伙计便都要求算了工钱回家去。

“虽有瘟疫,也不厉害,看我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吗?”素琴想极力挽留伙计,可伙计们全都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搬货时,那个老诚的伙计走上前对素琴说:“杨掌柜让我们守好绸缎庄,我们咋办?”

素琴明白伙计的意思,发放完所有伙计的工钱,才取出一封信给老诚伙计,信上清楚无误地写着:“听夫人安排!”是杨远太的笔迹。

“这房屋,还有那些粗笨的家具怎么办?”伙计还真是忠心耿耿。

“房屋锁上,等达义病好了,我们还要回来。这边毕竟是我们的大本营,宜宾,就算分店吧。”素琴看着铺面,看着高大的门楼,眼中显得十分无奈,十分难舍。

一会儿功夫,“大义”绸缎庄中的所有绸缎,所有细软,所有值钱的东西全搬上了车,六辆马车装得满满的。

“给于老板说一声吧,他都来问过几次了。”

“我刚才去过了,于老板不在家。”素琴无奈地说,“我给他留下了一封达义的信。”

收拾停当后,锁好所有门窗,六辆马车“轰隆轰隆”走了。

伙计们个个若有所失,叹着气,背着铺盖卷,拿着刚领到的工钱回家去了。

走了不远,老诚的伙计又返身回来,拣起刚才收拾时落在地上的信,拍拍灰,装到怀中,留恋地看了看这座昨天还繁华闹热的门楼,才依依不舍返身离去。

于老板回来了,听说“大义”搬了家,急得跺脚,“天呀,我的五百两银子哟!胡达义,你还我银子!”边喊叫着,边向“大义”绸缎庄奔来,这时的于老板再也没有了风度,没有了笑咪咪的脸,手中也再没捧紫砂茶壶。

人去楼空,铁将军把门。于老板绝望地呼喊着“胡达义,你没良心,我帮你翻身重开绸缎庄,你咋就狠得下心吃我的?”

还呼喊着,于老板家人急步跑了过来,递给他一封信,说是素琴给的,胡达义写的亲笔信。

于老板忙忙拆开,信中果然写有八个字:“所欠本息,我定归还。”

“一纸空文,一纸空文呀!人走了,货搬了,我找谁要这本和息?”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有说胡达义是骗子的,有说胡达义会守信的,他说归还就定能归还。人群直到半夜才散尽。

又过了两天,“大义”绸缎庄前又来了两人。有人认识,这是胡老板胡达义的四兄弟胡达信。

胡达信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问胡达义和杨远太到哪儿去了。“呼啦”一声,一群人把胡达信围了个水泄不通,都问这“大义”出啥事了?胡老板到哪儿去了?真生病在宜宾么?

于老板也赶来了,拉着胡达信就不松手,一连声只要五百两银子和利息。

“于老板,请放心,我哥的确出了事,常言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店铺这门楼还在。”一着急,胡达信白脸涨得紫红。

“屁的店铺门楼,这是你们哥租借张老板的。”于老板气愤愤地说。

“那,那我们家还在胡杨湾,这几百两银子还还得起,我们不会搬月亮家半夜逃遁的。再说田地也搬不走啊!”言语诚恳,脸虽然紫红、腼腆,但声音清亮,人们都听得清楚,“我保证明年夏收后就把本利一起给送到府上。”

“那好,送不来我可就要到官府等你!”于老板话语十分强硬。

“一定的。”胡达信说完,分开众人,在门楼四处看了看,与随行的胡达生低声嘀咕了一阵,走了。

半夜过,秋风瑟瑟中,“大义”绸缎庄门前又来了一个人影,高高挑挑,夜风中,身子直抖,忽然,呜呜啼啼哭出声来了。

正哭着,黑暗中又过来了一个人影,轻声问:“是二哥吗?”杨远太的声音。

“是,你是远太兄弟吗?”胡达义的声音。

“我们被骗了!素琴,她咋这么阴险?真看不出来啊?”杨远太恨极。

“素琴她不是有意的,都怪我爸爸,若接纳了素琴,她就不会做这种事,素琴是被逼的。”胡达义对父亲的埋怨很重很深。

“咋办,二哥?”

“走,到于老板家去!”

“你疯了,于老板还找你哩!”

“他要杀我,我也得去,我不能赖别人的帐!”态度很坚决。

两个黑影向街对面亮着灯光的地方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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