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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礼物

台上,一排妙龄的少女手挽着手,随着欢快的节奏从绣满荷叶边的宽裙里路踢出雪白的大腿。十里洋场最风行的,便是这种大腿舞了。台下的舞池里,妩媚的女人扭着腰肢,随着靡靡的音乐款款摆动。男人在耳边轻轻地说了句话,引来女人笑骂:“死相!”

一阵大笑声响起,将娇声软语淹没。男人们美酒在手,佳人在怀,茶余饭后,且拿别人的故事来消遣。

“……你们还别说,若换了阁下几位,又有谁忍得住?像施姑娘那般绝色尤物,天生下来就是要让男人头破血流的。嘿嘿,深慕跟了段天成十几年,照样为女人翻了脸。”

“可不是!但有件新闻你们知不知道?”说话的人把声音压低,凑过来,“施姑娘却又勾搭上了青帮的申名修!”

“这下可好了!洪帮内讧了不算,她还要挑得洪青两帮血拼。可见红颜祸水,真是千古名训,再没有错的。”

“听说两帮现在的关系可好着呢。”

“咦,不对呀。申名修的未婚妻可是和深慕齐名的杀手,她肯善罢甘休?”

“她原来还是洪帮的人呢!这世道,什么事情见不着——”

他还要说下去,旁边一人扯睛他的袖子,低声提醒:“别说了。青帮的敬叔来了。”

迷离灯光中,敬叔杵着文明棍,身边跟着一名紫衣少女,慢慢地踱了进来。

这间歌舞厅是申帮产业,他一进来,有一大半人都站起来打招呼。

他点点头,笑也不笑,沉着脸,由那少女扶着,上了二楼。

半天,人们见到那紫衣少女一个人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上,她的目光缓缓掠过在欢场上醉生梦死的红男绿女,嘴角浮起一朵冷笑。那笑容一闪即逝,清秀的脸上恢复往日的沉静,她快步向厅外走去,在对面街上买了一瓶白玉霜,扬手招来一辆黄包车。

“紫纱姑娘。”段宅门口,黑衣的男子恭声迎上来,道,“施姑娘说,她去找申小姐聊天了,叫您随后去找她。”

“哦。”紫衣少女答应一声。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盛夏,天黑得晚,但这会儿工夫,也该吃晚饭了。

到申宅的时候,便听到名含的声音:“姜,姜多放点多放点!”

“小含,你没听过吗?白天人吃姜,晚上姜吃人。不能多放。”

“可姜香嘛,放少了,鳝味就腥了。”

“好好好,我再放一点。好了吧?”

“嗞”的一声响,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名含深深地吸了一口,陶醉地道:“啊,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施姐姐,你真是太厉害啦!”

“这是一个小店的老板娘教我的,尝尝看。”

名含早已迫不及待,夹了一口放进嘴里,一尝之下,吸了吸鼻子,眼眶忽然红了。

“怎么?不好吃?”施施小心翼翼地问。这些日子来,她可是变着法儿讨好名含。

“不,不,是太好吃了,就跟我娘做的一个样!”

“真的吗?那好,你先把这盘端出去,我再烧个金丝溜鱼片。”

名含欢喜地效劳。

不一会儿,满满的一桌菜摆上了桌面。

名含拿起筷子各自尝了一口,深深吸了口气,“真的,真的跟我娘烧的一样。施姐姐,你就在这里住下来吧,我们天天一起吃,一起睡,好不好?”

“当然好啦。”施施望着她,“只是,我怕你哥不同意。”

“怎么会?你们不是说好,两边不再打杀了吗?何况,你帮他杀了他的大对头,他感谢你都来不及。”

“虽说如此,但我怕范儿……”

“哎呀,范儿更不会啦,就算她是我嫂子,也不能反对我的朋友留宿吧?再说,你们一起杀了段天成,也算同甘共苦过,这份交情,够了吧?”名含一面说,一面手不停筷。

施施笑道:“你可别一个人全吃光了呀,他们还没回来呢!”

“都这么晚了,他们肯定在外面吃了,不要管他,我们吃我们的。”名含吃得兴高采烈,浑然没有注意施施的脸色在那一刹那暗了下来。

她问:“他们去了哪里?”

“今天是十五,他们去见我大娘了。”

“你大娘?”

“就是我哥的娘。”名含放下筷子,解释一下,“呃,其实是去祭拜她,因为她已经过世了。”

“那你的娘呢?”

“我娘?”提起这个,她的脸有点垮,“她和爹一起火化了,骨灰洒向了黄浦江。两个人生生世世,都在一起了。”

“你大娘肯?”作为正室,怎么容许丈夫和他的小妾合葬?

“肯啊!骨灰还是大娘亲手洒的。大娘是个非常特别的女人,小时候,我就觉得她像个仙女,那么漂亮,脾气那么好,对我也很好。”

“你爹,更爱你娘吧?”

“他更喜欢我大娘,为了这个,我娘总是哭闹,她越哭,我爹便越烦。但大娘只要掉一滴眼泪,爹就吓得跟什么似的。”

施施听着,隐隐想起另一个人的话——

“傻孩子,我告诉你,不要为男人哭。千万别为男人哭。你越哭得伤心,他越不会在乎。”

名含双眼微微朦胧,记忆的一幕幕从眼前流过,她缓缓道:“小时候,也总是我和娘这样坐着,等着,我饿得头都昏了,爹和大娘回来,却已经在外面吃过了。这个时候,娘最伤心,丢下筷子掉眼泪。一桌子菜,便只有我一个吃。”

施施浑身一震,如受雷击,多么像呵!名含的母亲几乎就是自己前面的命运。哦,不,不能这么想,她是这样美丽,对女人来说,再没有比美丽更有力的资本了。她抚着自己的脸,问:“你娘,长得漂亮吗?”

“漂亮!除了大娘,我娘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来,我给你看她的相片。她嫁给我爹前,可是个很有名气的明星哦!”

她拉着施施跑上楼,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叠照片。相片中的女人,光彩照人。施施见了,却吃了一大惊。

那如墨一般韵致的眉毛,如西洋美女般陷着的眼睛,一望无际的深深黑眸以及那份销魂蚀骨的艳魅风情,除了更年轻更光鲜之外,和那小店的老板娘,几乎是一样的。

“你、你娘,叫什么?”

“安丽珠。”

“真的、真的已经火化了吗?”

“是啊!怎么了?”

“没、没事。实在是很漂亮。”施施笑着把照片放回抽屉,趁名含趴在窗上的工夫,偷偷抽了一张放在包里。

名含全然不觉,道:“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

“除了段天成,谁敢杀申名修?难道你还怕范儿对付你哥?”

“范儿对付我哥?呵呵,再没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了。那天,我哥被敬叔留在家里过了一夜,范儿疑心段天成,冲去把段天成杀了。呵呵,我都不知道,如果再有人做我哥的对头,他会死得有多惨。”忽然她眼睛一亮,“啊,回来了!”

施施不由自主,近到窗前,只见申名修与范儿手牵着手,走过园中。

手牵那样紧呵,十指相扣。

她的表情,苦痛而坚忍,如被毒蛇咬中,却唯有忍住那钻心的疼痛,以期找到它的七寸,再给它致命的一击。

站在旁边的紫纱见到她这副表情,脸上却笼上一层淡淡的,几乎不可见的笑意。

清晨。

这是夏天唯一一个清凉时段,施施绝早起床,想去厨房熬碗粥给申名修送去,不料,却有人比她更早。

“早。”

“早。”她靠着门框,笑,“你这个帮主,当得可真清闲,还有空亲自下厨。”

名修淡淡地一笑,低头去照顾手上那锅清粥。

施施暗暗咬了咬唇,他永远风淡云轻,她找不到一点着力处。但,不会有男人可以抗拒她的。她傲然地一笑,一个念头慢慢成形。

“在煮白粥吗?我有更好的主意哦,你等等。”她转身出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捧茉莉,将它们放入锅中,笑道:“这叫茉莉清粥,美容养颜,女孩子最喜欢。”

名修一笑,“施姑娘满心巧思。”

“是煮给范儿的吧?”

“是。”他说得坦然大方,没有半点扭捏。

施施的笑容却依然美艳动人,道:“范儿真是好福气。唉,要是我也能像她一样,该有多好。”

“施姑娘名动上海,万人仰慕。”

“那是不同的。”她有点哀伤地说,“我这是跟你说,别人还从未提过。我心里有个人,可我却没法走进他心里去,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因此,看到你和范儿这么恩爱,心里好生羡慕。”她的眼角,怔怔滑下泪来。一枝梨花带雨,分外动人。

名修递过一块手帕给她。

名含的声音传来:“……可能在厨房呢,我们去看看!”

施施忙道:“我先回避一下。范儿人虽好,却总是疑心我对你有意,让她看见我们在一起,恐怕不好。”她转身便走,不料一脚绊住门槛,身子往前一倾。名修在她身后,连忙扶住她,她顺势,软软地躺进他怀里。

范儿同名含走来,见着这一幕,脸色一白。

桌上盛来茉莉清粥,名含大赞美味。施施笑道:“这是我们名修一起煮的,我采花,他煮粥。范儿,来尝尝。”

范儿强笑一下,尝了一口,含在嘴里不知是什么味道。

心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滋味,心尖被轻轻扯着,有说不出的酸涩疼痛。那清香的软粥仿佛也变得又苦又涩。

施施那么美丽,没有男人不会动心吧?何况,施施还那么爱他,那么疯狂地爱着她。

范儿低着头,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碗粥。

饭后,名修找泰叔与敬叔议事,名含给木木洗澡,施施留下来帮她,范儿独自坐在楼下。

阳光渐渐泛白,园中的花木光洁的叶子,闪烁着耀眼反光。

范儿怔怔地,走出门。

太阳太大,晒得人头脑发晕。

其实并没有什么。名修对自己的好,自己怎么会不知道?他只不过扶了她一把而已,只不过一起煮了一锅而已,没什么没什么……

可是,他的第一锅煮还是和她一起煮的,现在,就已经换人了……

而且,施施那么美……

范儿摇摇头,努力想把这些纷杂的想法赶出脑海去,叹息一声,又叹息一声。

一辆黑色的汽车跟着她走了半程,她却浑然未觉。终于,车上的人忍不住了,开口道:“这可是昔日的范儿姑娘吗?倘若这时给你一枪,谁会相信名动上海滩的范儿是在发呆时让人杀了?”

车里的黑衣男子,却是深慕。

他载她去茶楼喝茶,问:“听说,你和申名修的婚礼已经开始准备了?”

“嗯。”她心不在焉。

“快要做新娘子的人,怎么心事重重?”

范儿笑笑,神情有些憔悴。

深慕见了,隐隐心痛,“他,对你不好吗?”

“不是的。深慕,我们别聊这个了。你怎么样?深帮主?”

“虚名而已。日子还和原来的一样。”

“滋味不一样吧。”

如果没有心爱的人在身边,再高的位置又有什么滋味?深慕淡淡地一笑,端起茶杯。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分手的时刻,深慕问:“最近施施常去申宅?”

这话正戳中了范儿的心事,她的脸微微一白。

深慕看在眼里,道:“你要小心她。这个女人的手段和心计,我怕你不是对手。”

手段、心计,还有无与伦比的美貌,有谁是她的对手?

施施正慢慢自名含嘴里探听消息。

“你哥和范儿从前便认识了吗?”

“大娘一直不想我哥在帮派里混的,因此在他十二岁那年就把他送出去了——原指望我娘再生个儿子继承申帮的,可惜后来爹娘一起死了。不过那时大娘仍然没有把哥叫回来。直到她病重垂危,贴身服侍的丫环从她嘴里得知了我哥在苏州一个杂耍班里,泰叔与敬叔便把他接了回来。范儿就是那杂耍班的徒弟。便是这样认识了吧?”名含说完,歪着头看着施施,问道:“施姐姐,你别瞒我,我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哥?”

施施脸上一红,只道:“你哥,是个好男人。”

“可是,我哥和范儿就要成亲了。难道你想做二房吗?”

不,当然不,绝不。她怎么会甘心和别的女人分享男人?她忽地一笑,道:“小含,你想不想你娘?”

“想啊,怎么?”

“我告诉你,其实你娘还活着。”施施的唇开合,宛如赤练蛇吐着信儿,“我给你看样东西。”她掏出两张照片,同一个艳魅的女人,年轻的那张,在华丽的豪宅,中年的那张,却是在一家小小的杂货铺,手撑着脸,目光迷离。

名含惊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这、这、这……”

“她便是你母亲。我知道她在哪里,你想不想见她?”

“当然!施姐姐,你快带我去!”

“能帮你们母女团圆,当然是好事。可是,我却什么好处也没有。”

“我会好好好好好谢你的!求你了,快带我去吧!”

施施款款地在她身边坐下,道:“小含,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不懂吗?我想嫁给你哥,你要帮我。”

“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男人三妻四妾,等他和范儿完婚之后再娶你啊,我一定帮你说。”

“你还是不明白呀?申名修,是我一个人的。懂吗?”

“你、你是说……”

“对。”她葱白的指尖划过手上的照片,轻轻道,“为了你的母亲,你可要帮我呀。还有,这事,可不许对第二个人讲,不然……”

宽阔的议事厅里,所有在座的,便是青帮顶级的高手。

今日讨论的事情,有两件:一是洪帮首领的突然更换以及它对青帮的示好政策;二便是帮主与范儿姑娘的婚事了。

论理,两帮能和平共处,是再好不过的事。可这里面会不会有诈?洪帮的施姑娘成了申宅的常客,这一点,也让在座的许多人暗暗摇头。

最要紧的,是他们的帮主竟然要娶一个洪帮的杀手。

除了泰叔与敬叔这两个知道范儿身世来历的人外,众人都面露难色。

名修淡淡道:“今天大家来到不用为儿女私事操心,我自己的婚娶自然自己做主,婚期定在下月十五,各位兄弟不妨来喝杯薄酒。”

“可是……”

一个声音冒出来,名修看也不看,道:“如今我们倒要商量一下,洪帮易主,深慕向我们示和,到底该如何对待。”

座上的人交头接耳,“听说小姐对深慕有意思”之类的话隐约浮在空气里。这便是他们的领头人啊,个个都拿出了要同洪帮结亲家的做派来,叫他们底下人又有什么话说呢?

临散时,名修叫住敬叔,笑道:“那天敬叔给我喝的是什么酒?才喝两杯我就倒下了,好厉害的劲道!还赖在敬叔家睡了一天一夜。我可从未喝到过如此好酒。今天可要厚着脸皮问敬叔要一坛,怎样?”

敬叔嘿嘿一笑,尚未开口,泰叔洪钟般的声音便响起:“当真?老弟,你还藏着这等好酒?不要小气,索性分我一点。”

敬叔笑道:“那是一位多年未见的远房亲戚送我的。我一直放着没舍得喝,那天在路上遇上了帮主,便请他到舍下吃顿便饭,这才把酒拆了封。总共一小坛,那晚让我们喝了个精光。像帮主这样的年轻人都躺到第二天晚上才起身,我这把老骨头到现在都觉得头晕,再也不敢喝了。”

“好啊,原来你的好酒是留着拍马屁的,难怪我们喝不上。”泰叔打趣。

三人聊着,走出门外。名修在车里,看见泰叔还在叮嘱:“再得了这样的酒,可别忘了我。”

敬叔道:“一定一定。”说话间,眼神却望向名修。

名修回他一个笑容,待车远去,眼眸却渐渐冷下来。

那奇怪的烈酒,令他莫名其妙地昏睡了一天一夜,范儿为了去找他,才不顾一切去了段宅。而事情就是那么巧,段宅偏偏出了事,段天成死了。

太巧了。

在窗口看见名修的车子时,名含就在房里坐立不安。而不一会儿,名修果然敲开了她的门,问:“范儿去了哪里?”

“她……她……有个男人来把她接走了。”

“哦?”名修轻轻皱了皱眉,“什么人?”

“没看清楚。他跟范儿,挺热乎的……”她看着名修越皱越紧的眉毛,手忍不住紧紧地捏着裙摆,仿佛要从布料里挤出水来。

“那人,可是深慕?”

“呃,不、不知道。”

名修回到房里,明亮灯光下,他的脸宛若美玉雕成,但那双如黑宝石一般的双眸中,却隐隐有水汽流动。

有男人来接她?还挺热乎?

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索性站起来,走到园中。

月儿已到中天,月华如水,静静地浸着一园花木。虫声蛰蛰,偶尔有一只夜鸟,扑扇着翅膀飞过。

就这样,不知站了多久,久到他都忘了为什么会站在园中。然而此时,门外传来汽车的声响,范儿从车上下来,车上仿佛有谁叫住她,她又走在车窗前,说了几句话,那车子才离去。

这般依依不舍。名修忽然觉得心里的一角,像是被花刺了一下。

范儿进门,只见如水月光下,名修长身玉立,负手望向她。

她忽然想到今天深慕说的话——这个女人的手段和心计,我怕你不是对手。

倘若真不是对手,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用一世的青春去祈求的男人,便要走到她的身边去吗?

“这么晚,去哪里玩了?”名修漫不经心地开口。

“在街上碰见施施,硬被拉去跳舞了。”

“哦,是吗?是和施施?”

施施。这两个字在他嘴里似乎也有了别样风情。范儿心里一阵烦躁,向房里走去。

她在身边经过的时候,他闻到一阵酒气,“喝酒了?”

“嗯。”

“玩得开心吧?”

“嗯。”

“好,去睡吧。”

范儿站在台阶上,回首望向这个在月光中静静站立的男子。他还站着?他在等谁?她应该认为他是在等她,可是,她都回来了,他怎么还站在外面呢?

范儿的心,被小小地抽了一下,那疼痛,令她一时无法呼吸。

“一生一世,只有我们俩,不许有别的女人。”

“呵呵。傻瓜。怎么会有别的女人?”

“万一有呢?”

“那就让上天罚我,生世都得不到你的原谅,生世都眼睁睁看你嫁给别人。”

这样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当时的声音是多么的真诚恳切,然而现在想起,为什么却满心惆怅?

范儿靠在枕上,深深叹了口气。

同样一夜无眠的,还有楼上的名含。

她握着母亲的照片,哭红了眼睛。

妈妈,妈妈,你是真的活着吗?

原谅我。妈妈,我只是太想见你。原谅我,哥哥,范儿,我只是太过自私。

施施从安丽珠的杂货铺出来,不期然地遇上深慕。

他靠在车上,看着施施走过来,仿佛等候已久。

“施姑娘一大早出门,一个人也不带,跑到这条陋巷来见老朋友?”他掐掉烟,十分绅士地替她打开车门。

“帮主又何时学会这么关心人?”

深慕勾动一下嘴角,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位老板娘,是什么人?”

施施一震,“你跟踪我?”

“看施姑娘的神情,她不会是个一般人吧?”深慕的眼神向小巷飘去,淡淡道,“可得好好认识一下。”

施施的脸色,一时红一时青一时白,变了数变,终于,她下定了决心似的,道:“她是申名含的母亲,安丽珠。”

这下轮到深慕震撼。

施施简单地把申子俊、连翩然、安丽珠这几个人的往事说了一遍,道:“这可是我们手里的王牌。有了她,名含就会帮我们离间范儿和申名修,他们俩分开了,我们就有机会了。”

“你用安丽珠威胁申名含?”深慕挑眉,细长眼中,似有怒气。

“怎么?你何时心疼起申名含来了?”

“我劝你趁早别这么做。”那个女孩子,天真烂漫,他几次利用她来探范儿的消息,想到这点他就浑身不自在。现在,还要这样对待她……深慕的眼里精光一闪,已经有了决定。

施施道:“深慕,不要忘记,自始至终,我们都是站在一起的。有我的好,便有你的好。我有一个不好了,你大约也没有甜头吃。这点,你应当清楚。”

深慕没有说话,施施的心却忽然有一阵不安。

她的感觉从未错过。

第二天的晚上,紫纱为她宽衣时,不经意地道:“深慕大哥不喜欢范儿了吗?他竟然把一个女人带进了房里。那女人虽说有几分姿色,但年纪未免有些大了吧?深慕大哥怎么会对她有意思?”

施施豁然一惊,美丽的脸庞竟罩上了一层绿气。

紫纱却似看不见,依旧漫不经心道:“唉,可见还是姑娘从前说的,男人,终究靠不住。原指望同他一起拆散范儿呢。不过姑娘放心,紫纱永远在姑娘身边。”

施施的脸上,有一丝凄楚,她握着紫纱的手,道:“我也只有你了。”

紫纱道:“我看申名修跟范儿的情分,不是说散就能散的。姑娘,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信,会有男人不喜欢我。”施施傲然道。

“只是,他们下月十五就完婚,时间好紧。”

“下月十五?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呵,全上海滩的人都知道了。”

“下月十五?”施施脸色苍白地重复了一遍,忽然把衣服穿上,急匆匆地往外走。

“姑娘你去哪里?”紫纱嘴里扬声问,却不跟去,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

施施进了申宅,名含脸色苍白地替她开了门。

她径自向名修房中走去,名含拉住她,“告诉我,我娘在哪里?”

“你娘?”施施美丽的面上罩着一层寒霜,“她很快就可以和你见面了。”说完,她挣脱名含的手,头也不回地,推开名修的门。

床上的人被惊动,黑暗中,他问:“范儿吗?”

“范儿、范儿!”黑暗中的女人嘶声地叫出来,“你的眼里只有范儿吗?她到底哪点好?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你说,你说啊!”

名修一怔之下,拧开了床边的灯。

施施妆已半残,头发有些凌乱,大眼睛里含着泪珠和愤恨,红唇颤抖。

“施姑娘。”他看上去竟然没有半点惊慌,他慢慢地起身,披上衣服,走到她面前,声音里没有一丁点波动,“有什么事?我们去书房谈。”

“有!”施施决裂地笑,一咬牙,她扑进他的怀里,攀住他的脖子,眼泪掉下来,“名修,名修,你要不要我?要不要我?”

申名修站在灯光下,好似一个天神,没有七情六欲,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淡定,如果说有那么一丝杂质的话,便是怜悯。

她像被抽干了气的皮球,在萎缩的那一瞬间疯狂,她抱着他,亲他,咬他,要把自己给他。但他只是缓缓握住了她的手,一种男性的力量将她按在椅子里,他转身倒了杯水给她。她一挥手,把杯子打飞,声音消弭在厚厚的地毯上。

“你说!她到底哪里比我好?”

“你若真要问,我也答不出来。如果真要解释,恐怕只能说是命。”仍旧是淡淡的声音,说起了心爱的女人,嘴角却带着了一朵细小的微笑,他道,“施姑娘,你不该来这里。整个上海滩,有多少人钦慕你?区区一个申名修,不值得你如此垂青。”

“命?”她怔怔地重复这个字,凄楚地笑了,“那我的命呢?我的命便是永远得不到我爱的男人,只能陪伴在我不爱的男人身边?段天成已经死了,我还要去找谁呢?”她抬起眼盯着他,那里面写满了怨毒,仿如诅咒,“申名修,是你不要我。”

段宅。

深慕派人接来了名含。

紫纱在柱子后面见了,眼里浮现奇特的笑意,她望了望深远的高空,舒了口气,回到施施面前,把新采的花插进瓶里,一边道:“奇怪呀,我们的帮主可真是花心,昨天带回一个女人,今天又把申小姐带来,唉,莫非男人都这样?”

“他把申名含带来了?”烟榻上的女人轻轻地颤抖,支撑着坐了起来,脸色一片灰暗,“全都背弃我!全都背弃我!”

“怎么会?你还有我。”紫纱握着她的手,抱着这个虚弱的颤抖的女人,安抚,“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紫纱,紫纱……我只剩你了,我只剩你了……”

“有我也够了。姑娘,走到这一步,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哪条路?”

“跟另一个人联手。”紫纱用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语调道,“深慕已经不在咱们这边了,我们得另找一个人帮忙。”

“找谁呢?”

“我一时也说不好。只是,申帮的敬叔刚才着人来请姑娘出去喝茶,或许,这就是咱们的活路?”

敬叔?施施的脑海里搜索不出这个人的模样。但,这个关头,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她重新梳妆打扮,收拾好一副绝美画皮,出门去。

没有人知道她和敬叔谈了什么,回来时施施神采飞扬,身上微微透着些酒气,她找到深慕,笑问:“名含母女呢?”

“走了。”

“回家了吗?真好呀,名含找到了母亲,名修就要和范儿成亲,申宅可真是大团圆啊。”

深慕不语。

施施绕到他面前,笑嘻嘻道:“心痛吗?我的心也一样痛呢!但是有什么办法?这是命。深慕,即使我们都不能得到自己爱的人,就给他们最好的祝福吧。我这样想,范儿也算是洪帮的一分子,这下,青帮老大娶了洪帮的女人,便表示两帮尽释前嫌,从此共享天下。这个婚礼,我们可得多费点心力哦。”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不过是认命罢了。知道吗?昨夜我去找过申名修,他告诉我,这是各人的命。我想想也是,那便认了吧。从此天下太平,我照旧过我的快活日子。你好生做你的洪帮帮主,还怕没有女人吗?呵呵,其实名含也很不错,善良又可爱,除了偶尔脾气不太好,其他都还过得去。你不如娶了她,那洪青两帮的关系,更是牢不可破呢!呵呵……”她笑得异常欢快,“他们八月十五结婚,我可要送他们一份大礼。你呢?送什么才好?”

连日来,申宅快给各式各样的礼物堆满了。

送古玩的,送家具的,送时新玩意的,送衣服的,送首饰的,送宅院的……甚至还人送来了只狗,木木有了玩伴,开心得不得了,名含帮它取名叫深深。

“深木?深慕?”范儿看着她笑,“连狗都取他的名字,你不怕他生气?”

“他才不会生气呢!”名含抱着两只狗,满脸的温馨甜蜜。

“是呀,连丈母娘都找来了,他自然不会同你生气。”

“去去去,范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

“我是说实话呀!明天去看二娘吗?”

“干吗明天?我今天就去。你们去不去?”

“今天恐怕不行。”

“呵是,你们要忙着准备呢!”名含把两只狗都抱上车,回头向范儿道:“我晚上不回来了,你跟哥说一声吧。”

范儿答应着,望着车子远去。名修同敬叔与泰叔从书房出来,送两位老人上车远去,回过头来,笑问:“礼收得怎么样?”

“拆得手都酸了。”

“怎么不叫小含帮忙?”

“她一直在帮,刚才去看二娘了。没想到二娘与母亲的感情这么好,二女共事一夫,竟然能情同姐妹。”她带着小小的诡异神看着他,问:“若是你有这样的好福气……”

“你想说什么?”他眯着眼,咬着牙,透着一股危险气息逼近她,“再说一遍?”他的手钳住她细小的腰,把她拉近,“难道小含的话你没有听清楚吗?是施施用二娘威胁她撒谎的。你还在这里跟我说这样的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鼻息喷在范儿脸上,有淡淡的茶香与墨香,范儿的心一阵荡漾,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有佣人来回:“施施小姐来送礼。”

范儿忙推开他,细白的脸上凝出一层薄薄的红晕,在肌肤里隐隐地仿佛要流出来。

施施笑着走来,身边人替她拿着箱子,她道:“范儿,我有样东西想送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儿客气地道:“多谢。”眼前这个女人心计太多了,她真的不是对手。差点就因她和名修心生芥蒂,真叫人不得不防。

施施把箱子放在桌上,亲自打开。箱开的那一瞬,一逢雪白的云雾涌出来,拿出来,竟是一件雪白的婚纱。

“这可是我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哦,试试!”施施在范儿身上比划一下,啧啧赞叹,“真漂亮,就像是量身做的一样!”

名修的眼中也焕发明亮的光芒。

穿在身上,果然合身。

按照时新的作风,穿白婚纱,披雪白的蕾丝缕花纱巾,拖迤到地上。裙子盖过脚上的白皮鞋,手上捧着水晶兰花与红玫瑰,花童在后面,捧婚纱,洒花瓣。旁边是伴娘与伴郎,由名含与深慕担当,宾客们纷纷议论,也许,下一对新人便是他们吧。

这都是在去“看过”母亲之后。

名修与范儿,只穿普通的衣着,站在连翩然墓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安丽珠穿着素净衫裙,脂粉未施,看上去仿佛只有三十几许,美艳光芒,丝毫未减,名含站在她身边,甜甜地笑。

安丽珠抚着名含的手,看着眼前的新人,笑着说:“名修是成亲了,翩然姐的心事算是了了,不知我的心事何时才了?”

名含娇羞地伏在母亲肩上。

名修道:“你怎么不把深慕带来?”

“什么呀,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带他来,我……”

范儿打断她,插口道:“你哥是问深深和木木呵,你和它们不是形影不离吗?”

“啊,娘,你看,他们两个欺负我!”

“深慕是不错,如果不是他帮我们重聚,我只怕还在买醉度余生。我本来怕回到从前的日子,但是看到了小含,终于发现,什么才是最要紧的。我错过了那么多时光。”安丽珠温柔地说,但望向女儿的眼神却隐隐有些担忧,以她历经世情的眼力,当然看得出女儿对深慕的情义,可是,深慕对另一个人的深情,她也看得清清楚楚。

她把眼神移向范儿,而范儿,正偎在名修肩上,两个人的手,十指相扣。

那么牢固,永远都不会松开,就那么牵着,直走进灯火辉煌的大厅里,走进满堂宾朋的祝福里,乐声响起,两人相视一笑。

那个笑容,盖过全厅的灯光,连星光也融化了。从此之后,他们将永远在一起。他们将一起老去,将陪对方度过整个生命。

在所有人的眼,那两张脸似乎散发着淡淡光芒。

施施在人群里,看着两个人,嘴角有一丝神秘的笑。

一声枪响,惊扰了眼前的幸福,宾客闻声惊散。

那呼啸的声响,直奔新人而来。范儿听得到子弹撕裂空气的声响,它带着阴谋与怨恨,破空而来——

它笔直地、准确地,对准了新郎官。它撕裂了空气,范儿仿佛可以看清它黝黑的本色与实质,它要带走她此生的梦,范儿无法呼吸……只有眼睁睁看着,那子弹呼啸着,向名修而来……

施施疯狂地笑了起来。

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名修,范儿,这便是我送你们的大礼。

她的话与怨念,范儿听不到了。范儿用尽此生的力气,穿着繁复的婚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挡到名修面前——

到处一片惊呼,如浪如潮。

范儿闭上了眼睛。

有东西重重地压在胸口,温热。

是死亡的重量?

不——

深慕挡在她的身前,子弹贯穿了他的胸膛,鲜血从他苍白的嘴角流下,他最后一个眼眸里显出了范儿仓惶的脸。那一刻他想起了车窗里的月光,照着她半仰的脸,宛若一块脆薄的美玉,淡淡地透着微光。

范儿一声惊呼,抱住他。

“范儿……”他靠在她的身上,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她这样近,这样近。伤口的疼痛令人窒息,然而死亡的来临竟然这样甜蜜,“要小心施施……我告诉过你,要小心……”

“深慕!”范儿眼中有急泪,“你没事,你撑住,医生会来救你的!你要撑住!”

深慕摇摇头,“……范儿,我累了,我很累……你,你们离开上海吧,离开这地方,你一定,一定……会快乐得多……”他的眼中有迷醉的光,脸上有薄薄的光晕晕开来,冰冷的面庞头一次在人前显出这样柔软的时刻。被安丽珠强拉在怀里的名含,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连她也知道,那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范儿……”深慕慢慢抬起了手,试图碰到范儿的面颊,“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那只手伸到半空,终于无力地坠了下去。

名修已命人将施施捉住,施施疯狂挣扎,踢打,“深慕,你不是男人!你不是男人!我在成全你,你懂不懂,懂不懂?”她喘息着,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愤恨,她的脸颊有着极不健康的红晕,隔着密密重重的人群,她看着申名修的身影,蓦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申名修,我要你死,我要你死,要你死!你就要死在我眼前了,敬叔会来杀你的,哈哈哈,他会来杀你的!”

“多谢你告诉我。”申名修冷冷道,“不过,不用你多费心了。”

原本坐在首席的敬叔身边,忽然出现两名做侍应打扮的年轻人。他们弯下身来,仿佛在询问老人家需要什么菜色,然而,在别人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两把枪口对准了敬叔的腰。

敬叔的脸变得灰白。

找施施这个疯女人合作,或者就是他命中注定的败笔。

在人们注意不到的角落,紫纱悄然退出了大厅。这方天地已乱,她需要去寻找新的机会。

像她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缺少机会。

在这暗潮汹涌的上海滩,永远都会留给她机会。

尾声

这片村庄,悠然地安闲在世外。

再多的纷争,再多的****,仿佛都与这里无关。

任何的腥风血雨都吹不到这里来。

半年后,申名修带着家人离开了青帮,退出江湖。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青洪两帮之间的动荡,又一次经历了大伤元气,重新进了蛰伏期。

平静底下,隐隐有暗流涌动。不过,那已是别人的故事。

一座新造的木屋前,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两只小白狗在不远处的菜地里打滚,素衣的********拎着满满的菜篮回来。

“小含呢?”她问。

“去张婶家拿鞋样子去了。”

“哦。”她停住脚步,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暮色渐渐地重了,名含拿了鞋样回来。

安丽珠叫住她:“摆好碗筷,准备吃饭了。”

“我去叫范儿来吃饭!”

名修拉住她,“不用。让她一个人待会儿。”

名含怔怔地看着哥哥,他轻声道:“别去吵她。”

青青草地上,又多了一捧新坟。

并着连翩然的墓,深慕安然地躺下了。

“再没有杀戮,再没有血腥,你好好息着吧。要是想喝酒,我会常来陪你。”

单薄的女子坐在墓前的草地上,从田野吹来的山风拂动她的发,一缕缕遮住了她的眼睛,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拎着酒壶,倒一杯敬他,再倒一杯自己饮下。

夜色已重,她慢慢站起来,收到酒具,走向那幢在夜色里散发着昏黄光芒的小屋。

那里,有家的温暖。

那里,有等她的人。

那里,没有恩怨杀戮,现世安好,就是爱你的与你爱的人,就在身边。

她在夜色中轻轻微笑起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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