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公孙凌与李妙英劫后余生，快活似神仙。两人的情情爱爱终于修成正果，可喜可贺。有情人终成眷属，算得上天下第一大美事。然而好事多磨，不磨称不得好事。之后他们的坎坷遭际能有几人知晓，而公孙氏几乎惨遭灭门的黑幕又有谁人明了？这些都是后话，日后自有分晓。
今天我的评书将近讲到了一半，我们齐聚一堂，前几日的氛围却一直有些阴沉。好，今儿个咱要一扫往日的阴霾，来讲一段痛快淋漓的热血评书。
前番日子我们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公孙凌与大师师身上，如今就让我们回头来说说公孙韬。列位看官，你们一定早已听过他的事迹，街头巷尾，小孩童谣，莫不提到此人。他的故事似乎不消多说，在他生前就早已有许多说书先生开场子讲他的传奇。像什么智取黑龙寨、血战关外十八好汉、只身潜入福海洞赚取女大王，还有什么被叛徒出卖关入辽国死牢却又奇迹逃生，最后还有那个什么……我也记不清了，他的传奇事迹太多太多了，每段故事又有七八个版本，各说各的，每人都说的不一样，真真假假，谁都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却是真的，那就是大家都相信他是白虎星下凡。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本不该多说，可是大家都喜欢相信，说说倒也无妨。至于那些坊间泛滥的传奇，我这里只一笔带过，讲了也没什么意思。大家想听，只消去其他酒馆茶馆听别的说书先生说上那么一小段也就行了，权当做茶余饭后一点笑谈。那些故事讲的无非就是公孙韬如何英雄了得，智勇双全，堪称天下第一古今无双完美至极的人物，其他角色都只是他的背景，男的被他杀得屁滚尿流，女的都为他神魂颠倒。唉，可悲啊可叹，这些故事千篇一律，说起来固然可引人一笑，赚点茶饭钱，却实在不足为训。鄙人柳麻子是不讲这些的，想听的朋友大可去听隔壁唐先生的评书。
扯了这么多闲话，让我们开始吧。话说这公孙韬中了武状元，那可是风光无限啊。大家都知道武举第一赐秉义郎，什么袍加身，我也记不得了。总之，文武状元一青一紫，游行庆典的时候，汴京城就成了个大菜场，那个热闹啊。宋人本就爱玩乐，无论什么节日庆典就会想方设法地玩，无所不用其极。皇帝生日啦，公主出嫁啦，大小祭祀啦，百姓就像疯了一样。每次科举揭榜游行，也是一般。民众夹道相迎，欢呼雀跃。文武状元骑着高头大马，风和日丽，从容而过。无限风光都在此处，这一天，连皇帝都成了配角。大家伙儿也是借机玩儿啊，斗鸡啊、蹴鞠啊、投壶啊、耍酒疯啊。个个说起来通通头头是道：状元的节日又怎的？那也是咱的节日啊。没咱给他助兴，他算个鸟！这话是没错，就算是天子的节日，百姓也有权同乐。这状元还不是一样在咱这儿喝过酒品过茶听过我的评书？
看着别人春风得意，自己也快活，这就是宋人的好处。大伙儿想想自己年少时，哪个不梦想着拜将封侯、文治武功？只不过世事无常，命有所属，到头来都聚在说书先生周围听别人的传奇。
正所谓：
文武状元人上天，马夫皂隶蚁中仙。
老天眼里小人物，世上纷纷逞长鞭。
且说那公孙韬武举第一，文韬武略，天下难逢敌手。不久便屡立奇功，力保江山安稳。自他父亲追魂刀公孙凌外调镇守江南不久，他便接替其父加授为殿前都指挥使，统领了禁军。想那后来大有名头的豹子头林冲，称自己为京师八十万禁军教头，必然也是夺魄刀公孙韬的手下。
然而公孙韬此人，乃是白虎星下凡。天人皆知，青龙白虎素来不和。青龙星主吉，但凡驻世之时，天下太平，盛世可期。而白虎星主凶，但凡驻世之时，刀兵相见，祸福难料。白虎星下界，天下大乱是没错，但他毕竟亦正亦邪，将来的走向还靠自身的造化。他若执意扰乱天下，那就魔头一个；他若发愿保国卫民，却也无人能挡。白虎星究竟乃天上神仙，比不得下界妖怪，还是向善的多。隋唐的罗成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为龙主李世民效命，可谓大唐开国一大功臣，武艺更在秦琼、尉迟恭之上。可他却一生命途多舛，终于惨遭毒手，尸骨未存。公孙韬此次在世上一游，也是命犯天冲，煞气太重，一生灾祸不断。
之前尚未交代公孙韬的亲生父亲是谁，如今便有分晓。他的生父不是别人，正是那大宋开国第六代皇帝，哲宗与徽宗之父，庙号神宗的便是。神宗英明神武，是大宋难得的有为皇帝，因支持王安石变法失败，心力交瘁，不满四十岁就呜呼哀哉了。不过，就在他死前，留下了一子，就是公孙韬。
******师自知怀上了龙种，不敢声张。仙山琼阁的金大老板得知后，细查她的交游记录，发现孩子他爹竟然是当今皇帝。饶是他大风大浪见得多，也被吓了一跳。不过旋即心里就有了算计。他把一切有关李师师的记录全部销毁，要让这一秘密长留世间。其实，不用我说，大家心里也明白，他这是要利用李师师肚里怀的龙种，以便将来肆意妄取，谋夺江山。
大师师也别无他法，总之一句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生出来再说，将来命运如何，就只有老天知道了。于是她就离开汴京，历经艰险，终于在江南烟花之地诞下了公孙韬。他出生时彩云遍布，青黄混杂，难辨凶吉。毕竟乃野合而生，不是正统的龙子，总让人心里忐忑不安。她思前想后，还是交由公孙凌将军抚养最为妥当，希望能锻造出一身的浩然之气，也是一员响当当的好汉。
其实对于这件事，金老板是不知情的。当他之后得知大师师竟然瞒着他将婴儿送到了公孙府内，气急败坏，派人去偷。可这俗语道，一入侯门深似海，什么东西进了高堂深府，就别想再捞出来了，何况公孙府高手如云，怎会让三代单传的幼子有任何闪失？金老板希望这孩子将来越软弱越无能越好，他也知道，若跟了公孙凌这不要命的主儿，将来长大了必定不好控制。
事已至此，他也没太多办法，最好就是公孙凌夫妇都死了，孩子又成为为孤儿，这样他就又有机会了。于是，金老板就伙同梁弘真，用岭南奇毒黑沉香弄死了梁疏真，又想等公孙凌为他们除去了旧党这个心腹大患之后，再除去公孙凌。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没料到后来还有吴翔的灵光乍现，更没料到梁弘真的毒计会被他父亲梁纯如发现，最要命的是，他万万没想到，就是疏真之死让公孙凌下定决心要把儿子塑造成一个无法摧折的人。功败垂成，一心复仇的吴翔又千里追凶，死活不肯放过他，金密这心里也是万分懊恼，都怪大师师当初自作主张，如今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昨天还是天下首富左拥右抱，一觉醒来，寄身荒野，辗转奔波。这大仇不报，真是枉自为人啊。他一面派人追杀大师师与流霞，一面重建巢穴，聚财招贤，伺机东山再起。
现在暂时就先让金密在山窝窝里等候时机吧，回头来讲公孙韬。
公孙韬既然是神宗之子，身上就有龙魂，加上又是白虎星转世，龙虎合抱，天赋异禀。不过，在发生一件事之前，他的雄望风采还普通得很，尚非一国栋梁。有此事为证：徽宗上任后，也曾命童贯监军，征过西夏。出征之后，宫中却起火，徽宗下旨令童贯班师。童贯见战机成熟，断然不奉诏，继续西进，果获大胜，连复四州。当此大胜之际，公孙韬正在山东屯兵扫荡流寇，还是一个黄毛小子哩。
不过非常人有非常事，下面就来讲这非常之事。
宋徽宗继任之后，一次偶然机缘，结识了小师师，也被她深深吸引，不能自已。于是，他就常常打扮成富商模样，人称赵大官人，时不时来仙山琼阁与小师师相会。他是神宗的十一子，算起来还是公孙韬的兄弟，年岁也相差无几。徽宗才气纵横，目光如炬，称得上是一位不世英才。书画堪称一绝，举世无双。而看过他书画的人，想必也对他卷上的花押印象深刻。那是一个拉长了的“天”字，意为“天下一人”，可见他自视之高，以为自己书画无敌，均可开宗立派。
列位看官，大家想必都听说过徽宗与周邦彦争风吃醋的故事。坊间传闻，皇后生日那天，周邦彦料准皇帝不会见小师师，就自己壮胆来见。没想到徽宗突然驾到，周邦彦躲避不及，钻入床底。小师师为徽宗破新橙，浅斟低唱。天色渐晚，徽宗正欲离去。师师假意说道：“已经报了三更了，外面马滑露浓，干脆留宿在此吧。”那晚是皇后生辰，她是何许人也？乃向太后所赐，在徽宗还是端王的时候，就伺候在身边。即位后称郑贵妃，十年后又被封为皇后，靖康之耻，与徽宗共患难。她的生辰乃是举国皆知的庆典，徽宗哪敢夜不归宿？他还是摆驾回宫了。这周邦彦在床底下偷听得不亦乐乎，回来就填了首词，叫做《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写的不就是当日的情形么？这皇帝朝外的宠姬可是外人能动的？果然，一日徽宗听李师师一时口误唱出此词，龙颜大怒，差点要了周邦彦的小命。
上述这些都是坊间闲谈，鬼扯的事。那周邦彦多大的年纪？与大师师倒还勉强能凑成一对，那小师师又怎会拼着得罪圣上而与他私自来往？真实的故事是这样的，且听我如实道来。
那晚的确有人在偷听，却不是周邦彦。而且那人也不是在床底下，却是在楼头窗外。列位看官必定已经猜到是谁，正是夺魄刀公孙韬。只有他才有那么高的本事，出入于皇帝的眼目之下而从不会被发现。只有他才能让小师师舍生忘死地开个小窗，放他进屋。
如今可知，正是公孙韬听见了当日的情形，想必酒后失言讲给了周邦彦听。而周邦彦从来潇洒不羁，一听之后就引为笑谈，谱入了小曲，结果大祸临头，实可谓好事无忌、咎由自取。
公孙韬时常在外驻守，难得回京。所谓小别胜新婚，公孙韬只要回了京城，就不可能一日不见小师师。那天，他身为朝中将军，白天在参加皇后生日的庆典。晚上料定了徽宗必定在宫中伺候皇后，于是就换上夜行黑衣，飞也似的赶去见小师师。可是当他飞檐走壁赶到的时候，却见屋里有人。一听声音，像是当今圣上，便不敢造次，候在窗外，相机行事。可是这皇帝在里面与小师师卿卿我我，又是破橙，又是调笙，半晌不出来。看看夜深，徽宗仍不回宫。他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一听小师师说那句马滑露浓不如休去，立马怒气冲天，蒙住脸，一头扎进了窗内。
这一扎倒好，把皇帝吓了个半死，正欲喊护驾，忽然喉头一冷，一把阴寒如雪的刀正架在脖子上。刀刃凝白锃亮，徽宗一转眸子往下看，还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护驾”两个字到了嘴边愣是冲不出口。
小师师也被唬住了，她正欲上前，被公孙韬一对猛虎一样的大眼睛一瞪，也钉在了地上。公孙韬把刀架在皇帝脖子上，怒斥道：“陛下可知今夕何夕？”字字掷地有声。
徽宗吓得一地是尿，如何开得了口。不等他回神，公孙韬又吼道：“今日乃是孝慈贤德皇后的生辰，若陛下不回宫，我替陛下回宫安抚皇后如何啊？”
他见徽宗一副窝囊样，气都不敢喘一下，越说越兴奋，干脆把皇帝老儿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顿。天子不修德，令皇后蒙羞，岂不令天下人心寒？薄幸负心，寡廉少耻，焉能为天下共主？难怪外头的强匪一口一个狗皇帝，恨不能剥汝皮食汝肉，这般胡作非为的皇帝，要来何用？
公孙韬就这么连珠炮似的一口气骂了个千百回，只差没吐出含鸟猢狲、腌臜泼才这类市井秽词了。骂了之后，还不解气，用刀背在他脖子上狠狠一砍，把个皇帝吓得眼珠都翻白了，三魂七魄尽数散去。自此之后，徽宗就失了龙魂，大宋也断了一半的气数。
那龙魂受了惊吓，逃出徽宗体内，却又被白虎兜头揪住，脱不得身，一见公孙韬体内也有相似的龙魂，一时错乱，不顾三七二十一，就认了他为主，附上了架在徽宗脖子上的那把寒刀。于是乎，一虎驭双龙，公孙韬英雄气已成，寒光射牛斗，震撼天庭。霎时天雷滚滚，几个霹雳呼啸而下。
经此一事，公孙韬神气完备，当真是天妒之才，从此神武非凡，在九州之地大放异彩。又有好事者作诗曰：
神龙下露台，沧海月徘徊。
掌定乾坤事，如何虎啸哀？
祸根就此种下，此事将成为未来诸多磨难的引子，三番四次差点令公孙韬身首异处。
眼看徽宗瘫软在地，早已不省人事，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小师师一看形势，生怕公孙韬过了火，连忙扶起徽宗。出门一望，也没个人影儿。原来那天徽宗是悄悄溜出宫的，身边并没半个跟班。小师师松了口气，庆幸当天的事不会外泄。公孙韬也平静了下来，一想起方才脑门发热，一时也有点后怕，生怕徽宗有什么不测。还需赶紧送回宫中，免得皇后伤心难过。
当我还流连于艮岳山水的时候，哪知好梦不长，突然之间，中原闹了四大寇。河北田虎、淮西王庆、山东宋江、江南方腊，各个极难对付。
起初只闹了宋江、田虎、王庆三个，朝廷不得已分兵攻剿。我被派去河北打田虎，朝中老将双鞭呼延灼被派去打宋江，追魂刀公孙凌被调到淮西打王庆。哪知老爹前脚刚踏出江南，方腊就乘机起事了，他只好对方腊暂行封锁，不让王庆、方腊合兵一处，自带主力精兵全力围剿王庆。
千万美梦一朝断，长时间沉沦于酒色之中，令我一开始重操旧业的时候，连刀都挥得不顺。想那三国刘备在刘表处安逸自在，髀生赘肉，不复当年英雄，遂悲伤流涕。我那时也是一般，一上战马，都觉得马鞍磨腿。
每次出征都意味着和她分别。换作十多年前，那时我已经很习惯于没有她的日子。虽然在外面奔波劳碌，但总有军营里的趣事和身边的美景让我分忧。
可是，这一次长久的分别，却让我们静静地大吵了一场。
这是一场在沉默中吵的架。她不说话，然而我能感觉得到她心里的不快，深深的不快。
那段时间，她心里有数。外面不太平，各路地方军都没办法平定，我迟早要受命出征。于是，她经常会偷偷与我会面，想多珍惜剩下的时光。
哎，多少次我梦见她那流露出深深不舍的眼神！可那时候我却不知道她的心意，只是木讷地回应着，像所有享受惯歌舞升平的朝中大佬一样。仿佛那一切荣华富贵，那一切风月烟花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为了那些混蛋打仗，最后却变得跟那些混蛋一样。
渐渐的，在夜夜笙歌之中，我遗忘了一个道理。在深爱你的人面前，你始终是裸露的。她是最了解我灵魂的人。对她来说，我是个太简单的人，太容易被看透。况且我在她面前，从来都不知道掩饰。我不会说假话，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太可怕了，当我终于离开她的时候，我才明白自己的脑子根本就是个摆设。
然而，人的欲求，总是朝向远在天边的东西。一样东西，如果已经得到了，就会把它从愿望中剔除，而去追求其他。
这或许就是我的悲哀。十多年留在她的身边，让我慢慢忘记了她多么爱我，她多么渴望能在之后所有的时光都和我在一起。我的头脑里产生了一个幻觉，总以为她不会离开我，却淡忘了她的身份。
终于，在我出征的前夜，她不再说话了。
我在这里不想回忆自己糟糕透顶的言行，总之，都是十分愚蠢，十分癫狂的。仿佛一个无知的小孩在最亲爱的人面前肆意妄为。
最后，待我发完疯，一屁股坐倒。她背对着我，冷冷地说道：“你走吧，反正你也不爱我。”
她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比我所有尖刀薄刃般的言语都要伤人。这时候，我心里很矛盾。有一个声音说，我很心痛，是的，非常心痛，但我不能输，不能在她面前低头，一定要争过她，让她比我更心痛。而另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我，如果这次吵开了，就不会再有机会和好，我将会一直带着悔恨度过出征的岁月，而她对我最后的回忆也会是不快的。我们都会在之后的时间里对彼此留着间隙。这是不好的，我不想这样。
于是，我服软了，说了一通好话。
她叹了口气：“哎，男人说的话，都不可信。尤其是在床上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我愣了一愣，思索了片刻，竟发现她这句话十分正确。没错，男人喜欢承诺，可十有八九都会变。世殊事异，沧海桑田，人事少有不变的。之前的承诺，十句中总有九句会流变成苍白的空言。不过，其实一个人，若这辈子能至死遵守哪怕一个承诺，那他也称得上是一个好汉了。承诺，都很简单，而要坚持到底，却都十分不易。
我只能说道：“你知道我最爱你的，这真的是真的。”
“什么叫真的是真的？”她转过身来，凝重地盯着我说道，“你凭什么让我相信？我都能一个一个地说出你喜欢过的歌妓。”
这种事绝瞒不过她。她接着说道：“你现在厉害了啊，投怀送抱的多了。或许你现在早已将我和其他睡过的女人混淆了。你还分得清那无数个相似的夜晚吗？你身边的女人有什么不一样？”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只是我口拙，气急败坏之下，脑子一片空白，越拼命想辩解，却越说不出来。
这给了她力量往下数落我。她说道：“算了，你明天就要出征了。见不到面就不会吵架，吵得久了，感情都开始消磨了。”
我心里明白，以前小吵小闹，都可以很快和解，哪怕隔天也能和好如初。可是这次不一样，若是今夜无法调和，两人都会带着遗憾分别，心里都会不痛快。短时间里都不会有机会和解。而且，我不敢去想的是，若我不幸战死沙场，那当她回忆我的时候，每次必定会想到最后一夜与我的不欢而散，然后痛苦一生。
灯灭无风，隐约有月光透入纱窗。我望着她，想去抚摸倔强的脸。她把我的手打开，咬着嘴唇，显得恼怒。这似乎不是时候，可我也顾不着这么多了。赶紧整个身子抱住了她。无论她如何反抗都没有用。渐渐地，她平静下来，叹道：“哎，我的小剑隐永远长不大……”
我不理解，问道：“为什么说我永远长不大？”
她说：“长不长大与你有多少雄气力可没有关系。你的心智就只是这么点儿。”她用右手做了一个手势，拇指与食指几乎捏在了一起。我笑了，她也被自己的举动逗乐了。她接着说道：“你总是不会考虑别人，像你这样，永远都要伤别人的心。”
我见她的口气有软化的迹象，忙又说道：“好啦，别伤心啦，我明天都要走了，今天开心点嘛。我以后总会改的。”
她撅着嘴学我的话：“总会改的，总会改的。等你改了，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哎，总之是我命苦，耗上你这样的人。”
我觉得是时候了，于是郑重其事地发誓：“我以后一定会娶你的，等我，这绝对算数。”
“等你还是等我？谁说我要嫁给你了？”
“难道你要变卦？你以前可是说过我是你唯一的男人。”
“嘿，难道你没听过，妓女的话也能相信？说出去被人笑死。”
我无话可说。纵然是京城最具辩才的翰林也辩不过她。我只能沉下脸来，越发庄重地再说一遍：“我一定会娶你的，等我。”
她终于说道：“好，我等你。但是你难道就不娶别人吗？”
“不娶。”
她笑道：“那你们公孙家没后代可怎么办？是不是全要算到我头上？我可担不起这个罪责。你赶紧去娶一个先。那那，我觉得你身边的蜀葵不错，介绍给你了。”
“她是我妹妹。”
小师师说道：“胡说八道！谁是你妹妹？又不是你爹妈亲生的。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你这个人那，肯定会伤别人的心。”
我不懂。她接着说道：“哎，小女孩的心思，岂是你这笨蛋能懂的？世界上最难懂的事，就是人心。而要懂女人的心，更是比白日飞升还难。”
到那个时候，我才缓了一口气，看来这架是吵完了。女人的心果然难解，霎时翻脸，霎时又当全没发生过。
小师师兀自不停地说着：“你真是笨，难道就看不出来？这些年来，追求蜀葵的王孙公子个个骏马轻裘，快踏破了你家的门坎。可是她何曾动过心？文的来了，她嫌人家弱质女流；武的来了，她嫌人家五大三粗。现在都二十出头了，婚事还没个着落，你也没个想法？”
我嘟哝着说道：“我能有什么想法？婚事都得她自己做主。她的偶像可是苏小妹。我有什么办法？”
她懒得理睬我，或许是觉得我真的太笨了。她说道：“她喜欢的人，就是你。她不会看上别人的。她从小在你身边长大，十多年了，一直跟在你身边。她还会喜欢其他人？每次宴会时，我一见她瞧你的眼神，都不忍心再看。这太明显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我笑道：“你又胡说了。什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从来就没人提醒过。难道别人都眼瞎了？只有你是明眼人？我看啊，应该是你吃醋了吧……”
“你要这么想也行，我当然要不高兴。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岂是我这个七老八十的过气之人能比的？我很嫉妒她能一直留在你身边，甚至陪你一起外出打仗。你以前每次回来讲给我听的故事，她也总是先听到的。你在路上看到的风景，她也总能与你一起分享。我凭什么跟她比？”
突然，我明白了一件事，于是我说：“我知道你方才为什么生气了。”
“为什么？”
“因为你想到我要离开你，但是蜀葵却能随我出征。于是你心里不痛快，赌气了。”
小师师哈哈大笑，说道：“看来你还不算太笨嘛。算是吧，有点儿这意思。那怎么办呀？你走了以后，跟蜀葵跑了，可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觉得十分好笑，明显她是故意气我的。可面对她一脸坏笑，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师师见我兀自傻笑，说道：“好，没事。看得出来她十分爱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没个管家的老婆，像什么样子，也不怕别人闲话。人家年轻漂亮，我见犹怜，你娶了她便是。难不成你还真非得等我从良再娶亲？那不知要等到什么猴年马月了。”
她说后面这话的时候，将头转了过去，可能有些伤心，不想让我见到。
她说的没错，我已经几乎四十岁了，却至今仍是独身。这在如今这年代显得十分古怪。当今皇帝风流俊赏，处处留情。凡是汴京叫得出名字的美人几乎都与他有交情。君王如此，上行下效，朝中文武百官谁家里没十来个姬妾？这年头在汴京做官，若家里只讨得四五个老婆，还真有点抬不起头来。
小师师说道：“时人尚意，尚晋唐风流，往往随心而发，一往情深。晏小山、秦少游，都是此类人物，四海留情的不在少数。但是，只要留的都是真情，处处留情又有何妨？心中有爱，如何便会耗尽了？”最后，她抚摸着我的脸说：“你就娶了蜀葵吧，好让我也放心。”
我在心里设想若果真娶了蜀葵的情形。首先我要娶妻的消息若传了出去，全城的媒婆都快踩平我家的门坎了。而若是声明新娘是蜀葵，哈哈，那全城未嫁人的闺阁秀女要寒心一半。而在自家府上，几员家将都是妻妾成群，人丁兴旺。若是得知少爷要娶第一门亲事，必然全府轰动，张灯结彩，无比欢喜。奶奶若是得知，也必然会从江南老爹那儿千里迢迢赶过来，开开心心地看着孙子孙媳拜堂。亲娘妙英也会一道过来，还会亲手筹办婚礼。文武百官都会到场，个个手奉大礼。而皇帝，也会亲笔画一幅好画，题一首诗，托人送来。连续一月，府上都会门庭若市。大街小巷都会有小孩唱着，夺魄刀成亲啦，夺魄刀要生小宝宝啦。
我想着想着，情不自禁笑了出来。小师师笑道：“你看你看，你也很喜欢吧？就这么办吧，早日成亲，让我也喝一杯喜酒。干脆在军营里就成了好事得了。”
我假作嗔怒道：“胡说，军营里怎能成亲？要成亲也要等平定天下之后，功成凯旋，风风光光地在京城大办婚宴。”
“嘿哟，方才是谁口口声声说某人是妹妹。怎么现在说得好像已经举世皆知是你的老婆了？果然旧人不比新人那，你都从来没说过要将我风风光光地娶进门。”
小师师打了我一巴掌，我料不准她的意思。就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不知不觉，我已经将蜀葵的身份改变了，将妹妹变成了未婚妻。我竟然还不自知，真是惭愧，难怪要被她嘲笑。可能我私底下觉得这个转变很自然，或许我也早已对蜀葵有些感情，只是以前一直用兄妹关系压抑着，从没细想。自我救她出贼窝，也已经有十多年了。这么长时间，她一直都跟在我身边，一起安居，一起出游。若没有她，或许我的日常生活早已一团糟了。而府中上下，也都一致听她的号令，什么厨房、酒窖、花园、杂仆、宾客，都离不了她的管制。其实称不上将她娶进门，因为她已经在这个门内了。只是换了个名号，从公孙韬之妹变成公孙韬之妻，其余都还是照旧。难怪这个转变那么自然，连我都没有察觉。
小师师接着说道：“行，就这么办吧。等你凯旋归来，就大办婚礼，告诉世人你终于不再是光棍一个了。”
我说：“等我回来，也一定要带你走，再办个婚礼。蜀葵称你是姐姐，自然会让你做正妻。”
她笑着说：“这个再议，我还不一定要从你呢。还得看你乖不乖，惹不惹我生气。”
于是，我们相对说笑，计划得定，原先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我们盘算着如何将她从仙山琼阁带离，如何让皇帝断绝了念头。我们尚不知有何办法，不过办法总是会有的。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总归会如愿以偿。
那时候，我们憧憬未来，都十分美好，十分光明，似乎幸福的生活已经触手可及。只是没想到世事无常，料定的事难免不会从指缝间溜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