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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将军一去问霸王何如

话说金兵久攻不下,兵锋已钝,又得知公孙氏父子等率领的各路援军片刻即到,便不敢久留。金帅完颜宗望灵机一动,既然强攻不成,不如施以诱降之计。战事愈演愈烈,朝廷中委屈求全的气氛也愈发浓厚。这时,偏又接到完颜宗望的书信,说若能割让河北三镇,便退兵北归。李纲抵死反对割地求和,一度被钦宗罢官。靖康元年二月,和约达成,完颜宗望率军北撤。金人前脚刚踏出,朝中主和派就把李纲驱逐出朝。一贬再贬,最终远去川蜀白帝城。这年秋后,金兵再次南下,李纲只能北望长啸,待到他接到钦宗重新起用他的诏书时,东京却已经告破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留在南方,支持岳元帅抗金。晚年的李纲留在乡野,传有《病牛》一诗,诗曰: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

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此等胸怀,此等无奈,真不愧为一世英雄也。

此是后话,人所共知。却说公孙凌、公孙韬率一路大军赶到时,金兵一个没有,京城中已庆祝了几天几夜。安定就好,大伙儿心里都这么想着。

公孙凌却摇头叹道:“金人此计太高明了。一来借和约迷惑了宋人抗战决心。二来借钦宗之手废去了李纲,让一伙苟且偷生之辈掌了权。三来又得了河北三镇,下回再发兵,可就一马平川了。真乃一箭三雕之计。”

他们即刻上书给钦宗,陈述其中利害。可是,像李纲这样临危受命的抗战大臣都已被废,他们这些个草民又能有何作为?何况公孙氏父子有谋反的前科,此番率雄兵而来,令君臣上下无不胆颤心惊。最终,钦宗一面各封了公孙凌、公孙韬一个节度使,一面又想尽办法遣散这支来历不详的军队。当时,各路勤王军都免不了这样的命运。干戈既已平息,养着这些大军岂不费财?宋兵本都是雇佣的,遣散也十分容易。

战退了金兵被当成了巨大胜利,百姓欢呼雀跃。一时间,太平盛世似乎重临。许多战时逃离东京的百姓陆续还乡。远遁江淮的徽宗也作为太上皇回京了。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以蔡京、童贯为首的六贼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京畿一带蒙受战乱,已残破不堪。公孙氏父子领着众人在城外号召军民重建家园。为防金兵再次南下,被毁的城防也须尽快恢复。

一日,公孙韬正与众人一道干活。骄阳滚滚,十分晒人。大伙儿敌不过,都到树荫下休息。公孙韬戴着斗笠,拄着一条锄头,背靠着一棵老槐树,正与病典韦王光北、小典韦王克复父子二人叙旧闲聊。这时,有一土兵来报,说是嫂子来了。

“嫂子来了,有好点心吃了,哈哈。”王克复咧着嘴笑道。

公孙韬也笑道:“瞧你一副馋鬼的样子,你老婆天天饿着你么?”

土兵忙又说道:“不是大嫂,是二嫂来了,已安排在厅下歇息。”

公孙韬一惊,心想必是蜀葵在川中得知战乱已平,千里迢迢赶来了。他二话不说,即刻抛了锄头走人。背后王克复还兀自叫个不停:“等等!我也要见二嫂!芽芽来了没?”

公孙韬到了村里寄身的住所,远远望见小箐、蜀葵和芽芽的身影,忙奔了过去相见。

小女孩叫着爸爸跑了上去。公孙韬抱起芽芽,笑道:“芽芽又重了点。”他本欲把脸贴上去,却忽然一惊,想起自己刚从工地赶来,满脸的泥污。

“瞧他这样子。”小箐和蜀葵对望着,早已扑哧笑了起来。公孙韬接过小箐打来的水一通乱洗。蜀葵问道:“工事很紧张?大将军也不下火线?”

公孙韬笑道:“战期不定,总得小心为上。夏天结束前必须完工。等忙过了这阵,恐怕又变回酒囊饭袋的将军了。”

小箐拉着芽芽说道:“走走,咱不理他。晚上烧些个好菜,好不好?”

蜀葵告诉公孙韬,金老板已在开春时病亡。何况,东京已经解围,她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川蜀,就带着孩子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叶晓风的妻儿。他们一家已聚头了。

“好,晚上给金老爷子烧炷香吧。”公孙韬一脸平静地说道。可他的心里却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金兵再次南侵。

果不其然,酷暑一过,金国立刻誓师南下。完颜宗望、宗翰二元帅各领东西二路大军,浩浩荡荡杀奔东京而来。瞬时,黄河以北尽皆陷落。

去年完颜宗翰所率的西路军在太原遭阻,难以与东路军在汴京会师。今年雁门关旋即告破,完颜宗翰长驱直入,收了太原,眼看就要与完颜宗望形成合围之势。

公孙氏父子领受皇命,率军西进阻击完颜宗翰。

相持不到一月,宋军渐渐抵挡不住。众人在营帐中商议军事,吴翔说道:“朝廷用巨额岁币养肥了金国人马,咱宋兵却只吃些茶泡饭,撒点盐下肚充饥。他们血战三天三夜,犹如豺狼野兽一般。而咱宋兵从日出战到中午,就已筋疲力竭。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几员将领争执不下,有的要力战而死,有的要权且退避。公孙凌低头踱步,面色凝重。

公孙韬说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时间。城中兵力不足,难以持久。只能向外求援兵。我请命领五千人与金人交战,却向南败走。若完颜宗翰率兵来追,你们就可入城。若只有完颜宗望一人抵京,殊死一搏,未必不胜。若完颜宗翰不来追我,径直杀奔东京而去。那就有劳诸位誓死坚守,我定当号召大军来援。”

众人平息了下来。王光北说道:“太危险了,若宗翰穷追不舍,如何抵挡得了?”公孙韬笑道:“若他犯傻来追,正好引他入山,兜得他团团转。到时可为你们争取到不少时间。”

“金人马快,万一被围,区区几千人,必死无疑。”

“这种事,就算公孙将军敢去,哪个士兵敢跟随呢?”

“还是一起退守京城吧,金兵久攻不下,只能和上回一样撤走。”

听了众将士的议论,公孙韬突然大声叫道:“若退守京城,必成瓮中捉鳖之势,离亡国之日屈指可数了!”

“娘的!我跟你去!”

众人循着吼声望去,是景三,他正抬头斜倚着帐门。吴翔停止了沉思,说道:“为今之计,这已是上策。若能拖住宗翰,胜算就有了一分。若再能搬得救兵前来,这胜算就有三分了。”

公孙凌唤过公孙韬,说道:“儿子,小心点。我们都在东京等着你。”

“放心吧,老爹。”

公孙凌最终下令,令公孙韬和景三领五千勇士出战,佯装败走,诱敌追击。完颜宗翰见公孙韬提长刀立于阵前,威武非凡。身旁更有一员将领叫骂不止,气焰十分嚣张。宗翰本是虎狼一般的莽性子,哪里容得下这般叫嚣?挥师迎上,传令三军,取夺魄刀首级者,赏黄金千两,加官进爵。金人欢呼雀跃,一拥而上。景三飞上飞下,疯笑不止,口中污言秽语不绝。公孙韬沉着应战,丝毫不敢懈怠,心里却在暗喜。

堪堪过了十天,公孙韬所领的五千勇士只剩下百人,在穷山恶水间与金兵周旋。完颜宗翰不知是计,犹自纠缠不休。直到军报传来,说完颜宗望已率东路军抵达汴京。完颜宗翰这才醒过神来。原来他们二位元帅出征前曾赌过咒,看谁先抵达汴京。上回,宗翰在太原受阻,导致宗望占了先机。这回,宗翰下了决心要赢,却没想到又被宗望捷足先登。他恼羞成怒,望着眼前的山林,气不打一处来,叫道:“给我放火烧!”

于是,在深秋之时,一场大火冲天而起。背着火海,完颜宗翰目露凶光,挥师开赴东京。

公孙韬领着残军出了火海,对景三说道:“只拖了十天,不知东京战事如何。”

“想它作甚,有空还是想想怎么搬救兵吧。”

京城粮草充足,城防坚固,至少能固守到明年开春。如此算来,还有一个冬天的时间。这将会是建国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冬天。公孙韬在马背上如是想着,盘算着何处能求到援军。

他们一路向南,走访了京东京西淮南淮北各州节度使。但是结果并不鼓舞人心。本朝顽疾就是地方钱粮全运入了中央,导致地方贫弱。各州节度使有的已逃亡,有的痛哭流泪,有的有心无力。去年的汴京守城大战已耗尽了地方为数不多的军力财力。今年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一位节度使反而对公孙韬说道:“我们还寄望于京城禁军能击败宋军,保我地方安定。若是京城一旦陷落,中原再无屏障,各地州县无力一战,千里江山,尽沦入敌手矣。”

士族名流仓皇南逃,各地州县只留下迁徙不便的老弱贫民。公孙韬犹记得五六年前的中原四大寇之乱。为了平乱,无论中央还是地方都耗费了二十年的积蓄。本就沉疴未愈的病人,还能再对他苛求些什么呢?

公孙韬登上城楼,朔风摧折,万物凋零。望着衰草连天,他仰天长叹,心里念道:“这大地载着多少痛苦,却从未哀叹。每年春天她都会笑靥如花,痊愈一新。对无尽的大地来说,痛苦只是神圣轮回的一环而已。她承担,她背负,这痛苦早已在永恒之中。但人的痛苦,还能由谁来承担?我就是这大地的儿子,生来注定要爱她,要为她而战,为她而死。”

下了城楼,归了宿处,公孙韬盘点一路上募得的义勇,勉强才有八千。面对金国的虎狼之师,奔赴汴京而去,无异于杯水车薪。若更往南走,即便求得大军,恐怕已不够时间赶回去救援了。公孙韬想了半响,主意难定。

恍惚中听见小箐对他说道:“古人有云: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你瞧,那大小霸王都只是用这点兵力,即可分裂河山,宰割天下。你的兵力不多,却未必不能做成一番大事。”

公孙韬笑着说道:“你拿他们来作比对,却是要劝我分裂河山,宰割天下么?”

小箐嫣然一笑,说道:“你想吗?”

“我对那事可没有兴趣,只盼能保护你们周全。救亡图存,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公孙韬探身去触,却扑了个空,跌了一交,原来是南柯一梦。

他下定主意,必须尽快赶回去。一早,下了号令,行囊一背,腰刀一佩,即刻出发。一路上,他始终忧心忡忡。京城被围日久,消息不通,不知情况如何。

景三说道:“快到腊八了。不过这次,京城里可热闹不起来了,连带过年和元宵怕也无趣了。”

公孙韬说道:“节日可是要和亲人一起过的。想想怎么突围入城吧。”

公孙韬和景三不断商谈着。如何能在金兵不知情之下,和城中守军好内外夹击破敌呢?实在想不出良策,只能兵行险招。二人决定等一月黑风高之夜,趁金人不备,放火劫营。城中守军见到金营火光冲天,便知道援军赶来,就可合力破敌。

可当他们临近汴京时,却是另一番景象。远远望见两军交战,宋军穿着古怪,大呼小叫,却毫无战意,即刻四散奔逃。公孙韬大惊失色,回头一喊:“弟兄们!跟我上!”听到后面山呼海啸一般,他心头略定,旋即拍马前冲。

金军集中兵力正猛攻宣化门,哪知背后有敌人,后排一时被冲散,稀里哗啦败下阵来。公孙韬随手兜住一个宋兵,吼道:“跑个鸟!穿这古怪作甚?跳大神吗?”宋兵遂将事情简略讲了一番。原来是钦宗听信了道士郭京,任他用六甲神兵替换了四门守兵。结果出城一交战就被杀得七零八落。

公孙韬摇摇头,对景三说道:“我们刚说到腊八节呢。这回别说拜佛敬神了,恐怕我们都要去见地藏王了。”

“那就让他再等等吧!”话音刚落,景三早已杀入敌阵。

公孙韬号召了身边勇士,抖擞精神奋战。

金兵十分轻松便攻破了宣化门,另三面城门也抵挡不住。东京外城已然告破了。完颜宗望、宗翰正在志得意满之际,忽闻后院起火,不知哪来的一彪人马杀得阵脚大乱。二人对望一眼,无比恐惧。该不会真是天降神兵助阵?宋人果然狡诈。他们只好停住攻势,转头退走。

完颜宗望见当先一员猛将,手挥一柄虎纹长刀,跨一匹银鬃雪蹄马,如入无人之境。鬼面獠牙,吼声如雷,闻者胆寒。他身边的勇士都涂花了脸,接二连三冲上前来。宗望惊出一身冷汗,不知是何方神圣。

完颜宗翰与他交过手,认得他,冷笑一声,喊道:“好小子!耍了我恁多天,还敢回来找死!”

“你这蠢物!还没蠢死?别动我妹夫!今儿老子不逃了,有种来杀我呀!”景三忽而抢过话头喊道。

宗翰大怒,拍马来战,二人你来我往,苦大仇深地杀将起来。

宗望见宗翰认得,终于确定是人不是鬼神。想来必是宗翰常说起的夺魄刀公孙韬,令他吃过不少苦头。他知道是个厉害人物,不敢轻敌,就撺掇了四五员良将接战,将公孙韬团团围住。不想公孙韬刀法如神,气势如虹,连劈带刺,霎时斩了二将,战退余人,直取宗望而来。城楼上的守军望见城外天降神兵,当头一员猛将雄武非凡,立刻通传三军。城中守军正苦苦支撑,听了之后,个个称快,增了百倍气力,如潮水般涌出交战。

宗望见公孙韬厉害难敌,不知他到底带了多少人,又见守军纷纷杀来,如下山的饿虎,一时有些无计。不过金人没一个临阵后撤的懦夫,一经交战,势必要纠缠到底。宗望想到这时外城四面城门必定均已告破,公孙韬只有一人,就算他能在宣化门前呼风唤雨,也无法分身到其余各处救难。宗望盘算已定,胸有成竹,传令道:“东京已破!给我杀进去!取此人首级者,赏黄金万两!”金兵呼吼了几声,奋起力拼,战不旋踵。

公孙韬一支孤军被围得水泻不通,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公孙韬奋力杀入城,想与守军打通,合兵一处。他一人突围容易,可身后的弟兄怎么处?正在为难之际,却有一队兵士用长枪大弩破开一个口子。公孙韬一见大喜,号令弟兄们突围。出来一见,却是王光北领的兵,他笑道:“又被你救了一次。命不够还了。”

“哪里,全城都被你救了。”王光北满脸血泥混杂,又被冬天的寒风吹得干涩。他接着说道:“你爹、吴翔和叶晓风等人都在其余各处奋战,只有我离得近。”

这一场大战从早战到晚,夜深后,双方还举灯笼火把,照得明彻,兀自血战不歇。对宋人来说,这是一场绝对输不起的仗。但是,空有意志怎行?如此大战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天明时,宋兵连刀都举不起来,却见金兵双眼发红,越发凶猛。这如何能敌?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兵破了外城,进驻城内。其实,到此为止,北宋就已经亡了。

城破之后,钦宗亲自去金营递交降表,被宗望、宗翰扣为人质。最后答应把河东河北尽数全部割让,并且向金国献金一千万锭、银两千万锭、绢帛一千万匹,这才得以放归。回来后就在城中极力盘剥,皇族权贵、道士和尚,尽遭彻查。搜去的金银财宝堆得如山高,不够,又以古物珍玩、书画档案充数,还是不够。火上浇油的是,金人巧立名目又要犒军费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十天内交付。实在没办法,只能用女子凑数。帝姬、王妃抵金一千,宗姬抵金五百,族姬抵金二百,宗妇抵银五百,族妇抵银二百,贵戚女抵银一百。如是,在之后几月里,被掳去的公主、王妃等皇族女子、宫女甚至民女多达万人。

正当钦宗派人帮金人搜刮之际,公孙氏一家在城中团聚。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面如土色。公孙凌长叹几声,对妙英说道:“之前叫你们走,你们不走,现在谁都走不了了。”

“这不怪娘。连二位皇帝都没走,谁会自顾自走,哪里想得到有今天。”蜀葵说道。

公孙韬抱着女儿芽芽,脸上流露的,不知是重逢的欢喜,还是难言的悲伤。

妙英并不说话。小箐也不说话,怀抱一张七弦琴,细细抚摩。良久才说道:“哎,唐朝的雷琴,伴我十多年。自当初与剑隐出京,就已失落。没想到如今重回故地,还能偶遇。可惜,不久又要被搜走了。”

小箐抚弦动操,时而如马蹄急,时而如楚江流,时而激昂慷慨,时而悲凉萧瑟。曲终三太息,如故人相逢,感丧乱而泣下沾襟。

公孙韬再也控制不住,任眼泪流了下来。他抬起头,转身出门。小箐方才所抚的一曲叫做《楚歌》,演的是西楚霸王被困垓下,闻四面楚歌,将士思乡,无心恋战,遂大败,与美人虞姬诀别。公孙韬听到末段,琴音转为凄凉,不忍再听下去。

屋里安静许久,公孙韬踱步回来,双手搭在小箐的肩膀,凝视了片刻,说道:“琴就由它去吧。你可不能离开我。听说金帅完颜宗望知道李师师的大名,正在四处寻访。你可千万不能出门。事已至此,惟愿一家人平安。”

看官听说,靖康二年四月,金人将东京汴梁洗劫一空,掳了徽钦二帝及万名王孙女子北归。百年沧桑变幻,繁华梦醒。

而之前那几月,城中一向鸡犬不宁。三月,金人废了徽钦二帝,逼迫张邦昌为楚帝,目的就是为他们统治黄河以南的宋人。

自知大势已去,但遭此奇耻大辱,岂有不拼命之理?民女也时常被献去金营遭辱,城中惶惶不可终日。公孙凌等人暗中纠结残兵愤民奋起一搏,意图给平民百姓开一条南逃之路。

一场决死之战轰然展开。混战中,最令公孙韬忧心的事也发生了。正是:

画烛红绡失翠围,雕梁锦带婉低垂。

梦头梦尾空惊起,试把梅花折问谁?

火光,远远地望见,是金军的营火。在黑暗的夜里,明亮颤抖的火焰十分显眼。这是金帅完颜宗望的大营,想必正点满了火把,高歌欢庆呢。

这片远方的火令我想起了另一片火。当金兵攻陷汴京时,将艮岳付之一炬,大火漫山遍野,烧了三天三夜。最后只剩下一片乌黑的焦炭,一踩就险了进去,脚底还能感觉到焦灼的顽石瓦砾。

在那之前,京城被围,而艮岳依然历历在目。那是最后一段时间可以目睹这过去二十年太平盛世的残影。而之后,都只能在梦里寻路而往了。

想到此处,又仿佛闻到了桂馥兰香。那些艳美珍奇的花木,我曾瞌睡于其间;周环曲折的岭谷,我还认识其中小径;深藏山野的道观佛寺,我都逐个寻访过。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卧在姹紫嫣红之中。这一个令人解忧忘机的去处,如今再也无法勾起玩心,再也无法令人飘然有凌云之志。徽宗亲笔手书的碑还立在那里,瞥一眼其上镌着的《御制艮岳记》,徒然引人伤心,不忍卒读。

城破前,我和小箐还寻到当初相伴出游时所到的山坡。我听她吟道:“芳草凝碧,仙崖蟠秀。眼前万里河山,此地竟谁守?”

我拈起她放在一旁的画扇,再端详了一番。在我们俩逃亡的时候,她始终不舍得当掉这柄画扇。她说,你看,扇上写着:“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这是一把意味着相聚的扇子,若是将它舍弃,恐怕我们俩又会分开。我始终庆幸这样的相伴,不是在梦中。

不过,那个时候我看着这把端详过无数次的画扇,却留意在这首词的上阕:“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念当初,天下无寇,寒刀雪藏。每日里嬉戏宴游,无时不欢。炫目宝玩罗列在画堂,奇珍异味堆在玳筵席,锦屏前观舞听乐,一派笙歌,令人不知醉到何处。娈童艳姬,名僧闲士,都在镜湖寿山中游冶,各得所归。

今夕对照,那样的梦境已被全然打破。

新上任的皇帝心里明白,失守已是难免的事。他下令扑捉艮岳的山禽水鸟十余万,都投到汴河,任它们游走。拆亭台楼阁以为薪,凿假山怪石以为炮,伐青竹幽篁以为篱,又围捕大鹿数千头,尽皆杀了烹煮,犒赏守城将士。这是末日的狂欢,痛痛快快将往事都吞咽下肚,之后可视死如归。

如果要我来讲述这个时代的故事,我会先对人说绝望和死亡。

然后是爱,绝望的、被死亡所缠绕的爱。

在围城中的那段日子里,人人心灰意冷。小箐从旧人手里取回了自己当年心爱的一架七弦琴。是唐朝的雷氏琴,小箐当年给它取了个名字,在背面刻了娟秀的“碧无情”三个字。据她说,是出自一位李姓文人的一句诗。她本家人多有不错文采的。她又与那琴相逢,喜不自禁。藏在屋里,每每抚弦,也要关紧了门窗,深怕被官差听见了,夺去卖与金人抵债。

那段日子,她翻来复去只弹两首曲子,一首是《楚歌》,一首是《雉朝飞》。我问她道:“为什么只弹这两首?你不是随手就会二十来曲么?多弹也不嫌腻?”

她回答说:“多而不入心,还不如少而心有所得。”

我默然无语,之后问她为什么唯独偏爱这两首琴曲。

她说道:“《楚歌》讲的是一位英雄完美地奔赴自己的死亡。我希望你也能让自己做一个这样的英雄。死亡不是令人丧气的噩耗,而是一场辉煌的谢幕,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而《雉朝飞》讲的是爱情和命运,讲的是我们俩的故事。”

我只知道她弹得真好,却听不出其中滋味。不过反反复复听得久了,也好像领悟了一些东西。我觉得自己挺笨的,她爱玩的琴啊画啊,都体贴得不深。或许她有时想到我那么笨,也会感到一丝悲哀吧。

每每听她弹《雉朝飞》,总看到她一副伤神幽怨的样子。纤长的手指在黝黑的琴面上滑动,一串串音符忽缓忽急地流淌出来,每到宣泄的当口,又忽然收了回去,恍然有含恨不尽之意。一首古老的曲子也会哽咽欲哭,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她会一头扎入我的怀里,轻声说:“剑隐,我害怕。”

我会对她说:“你说这是我们俩的爱情故事,那就应该开心啊。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有那么多值得开怀一笑的瞬间。那些回忆,足以温暖了吧。”

“往事太美好了,就会害怕忽然失去。”

“世上的事总脱不了无常二字,失去不是必然的吗?人所能做的,本来就只是牢牢抓住此时此刻。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感到害怕。”

她抓得我更紧了,十指掐着我的后背。

我现在还能感觉到背后传来的压力。我知道,她一个人在金营,一定会害怕。她或许眼前一片漆黑,只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我不能让她感到害怕,不能让她感到冷!”

我对自己这么说着,座下的马儿已经力乏,幸而已经赶上。一定要再见到她,我知道,她只要一见到我,就不会再害怕了。她会流着泪笑着说:“傻瓜……”

一个人最终的大事就是如何去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觉悟,一刻心仍在颤抖不已。离金营越近,头脑里越是不得安宁。

许多事情都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做过的事。我想起与小箐的婚礼,家人朋友无比开心,只少了蜀葵一个。我想到疏真,亲爱的母亲。小时候,每当我做噩梦,她总会在我身边,温柔地说话哼歌,让我不再害怕。我想到奶奶、霞姨、家将、小厮,想起大家一起在府中无忧无虑生活的日子。我想起老爹公孙凌,想起他喝酒的样子,想起他和吴翔、王光北等人留在乱阵中的背影。我想起举了武状元,在外头疲倦地奔波征伐。我想起在西川的红风山上救下了小葵,那时还不知道这小女孩背后藏有什么阴谋。我想起元宵之夜,梁山好汉大闹东京的趣事。我想起与生母妙英相认的那一刻,几乎令我哭出来。

也不知道妙英和蜀葵到了哪里,景三一定会保护好她们。不出意外,叶晓风也会顺利渡江,与蜀葵和孩子叶崖团聚。妙英会回到明州观音山,听着晨钟暮鼓,望着潮生潮落。或许其他人也会跟着到明州,安定地生活下去。

明州,听起来像个充满阳光的地方,能把所有伤痛抚平。这个地名让我想起了一首传诵颇广的小诗,说的是:

布袋和尚到明州,策杖芒鞋任意游。

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

无论到哪里都会有隐痛。连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也满载着一身的愁。他要度尽众生,而众生难尽,如何不愁?不过,他的愁就是菩提,而我们愚夫愚妇的愁却还只是菩提的种子。布袋和尚从不会懈怠,他会一直任意遨游,直到虚空破灭,一切众生成佛。

不能懈怠!我鼓起精神,将困倦和那些凌乱的回忆打散。毕竟已经到达了,这长途奔袭的终点。

金人似乎很放心,一路上没有哨岗警卫,给我省了不少麻烦。他们有底气这么胆大,宋兵已无力一战了,凯旋回朝,哪还需要布置什么哨兵?

离金营不到二里地,我下马步行。虽然马足上裹了棉布,仍然担心距离太近,会被听到动静。我小心翼翼走近,早听到里头欢歌笑语。估摸已经过了三更,金人还在狂欢,难怪行军如此之慢。被我赶上,正是你们的噩梦。

趁着夜色,潜入一座几乎毫无防范的军营,可谓轻而易举。金营里面点满了火把,帐内都挑着灯。我一身黑衣,难以靠近中军大帐。灵机一动,砍了一个小卒,带了大毡帽,披了虎狼袍子,也打扮得跟个蛮兵一样。于是我志得意满,昂首挺胸靠近中军大帐。一路上遇到醉得稀里糊涂的金人,讲着一口稀里糊涂的话。我也稀里糊涂装醉胡扯一通,陪着喝了些酒,吃些烤熟的牛羊肉,蒙混了过去。本来饿得发慌,饱饱地吃喝了一顿,顿时浑身有了千斤力气。

我不由得大笑,哈哈,总算不会做个饿死鬼。

有了力气,正好干事。我认出了许多汉女,进出各个营帐献酒添肉,还有人在里头唱着汴京街巷里流传的曲辞。我想或许小箐也在做着相似的事,不过她一定会在最大的营帐里。

渐渐摸熟了金营的布置,认出了完颜宗望的大帐,盘算了一会儿救人后逃命的路线。大帐里的灯火格外明亮,鼓吹弦歌一刻不停。帐外兵士众多,一时难以靠近,得想个法子。

正在焦急中,突然有一阵热闹的锣鼓吹笛传来,猛循声望去,看见一队人往大营走去。中央簇拥着一个女人,富丽堂皇,金光玉蕊。我想道,原来皇后也被掳在此处,却不知两位皇帝在哪里。周围的金兵都围拢前去看热闹,我也被推搡到了最前面。细瞧那女子模样,走路姿态,突然醍醐灌顶,这不是小箐是谁?

咬紧了牙,握紧了拳头,强忍住大开杀戒的冲动,现在还不是好时机。看小箐走路的样子,应该没有受过伤。缓步轻移,无比自信,不是皇后,胜似皇后。真是个精雕细琢的美人儿,连我也不觉看得呆了。

她手里还拿着那柄画扇,放在心口,令我无比悲痛。她此时一定也在想着我。本来约好在城南的破庙相见,结果遭此劫难,不知她心里会如何作想?或许她担忧我的安危,不希望我来;或许她不愿去想,深怕我已经在战场上阵亡了;或许她颤抖的心里唯一惦念的就是我提刀杀来,救她出去。

对我来说,不管她如何作想,只是我答应她要活着回来与她相见,我就一定要做到。相见后如何,却也不及多想。既然相见,那就算死在一处,也是天赐的福分了。

我看到小箐双唇微启,喃喃有词。喧哗中,无法听见。但是,有一瞬间,我忽然听懂了她在念什么。那是疏真的一首《调笑令》,是我们初次见面之时,我唱与她听的。我跟着她嘴唇的抖动,也默吟了起来:

疏影,疏影,多少朱楼独醒。

相怜水月蒙蒙,天涯酌尽死生。

生死,生死,烟暖风和如此。

生死,生死,烟暖风和如此。无论你怕不怕,我都已经在此了。这一辈子很美好,无论是生还是死。我说过要去一切众生之所暗,又怎能令你感到害怕绝望呢?

我往前挪步,直直地盯着她,希望她能认出我来,这样她就会笑。

可是她一直凝视前方,专注于自己的脚步,不可能看见淹没在人海中的我。

等到队伍走到大帐门首,有人向里传报道:“李师师到!”

接着,里头鼓乐稍停,有人卷起帘子,几个侍女拥着小箐进去。刚一进去,身边的金兵就疯狂地挤向帐门,都要一睹流溢而出的神采。

我心想,这也好,或许可以趁乱将她救出。帐外还栓着几匹马,都俊美矫健,想必是帐内各个将领的坐骑。若能夺一匹来,逃生的希望就大了。

营帐很大,恐怕几百步才能绕上一圈。一堆金兵围堵在门口,也有不少人在边上戳个小洞往里偷瞄。

“贼王八!咬自个儿鸟去!”

突然,我听到一声怒骂,急忙也戳了个洞,凑上去瞧。

只见小箐满脸怒容,傲视上首坐着的完颜宗望。几个汉女去拉她,被她一把扯过推倒,回身骂道:“没骨气的贱婢!好歹做过王妃公主,一落了贼店就这副鸟样!有种与我上去夺了刀,砍了贼首,怕他鸟来!”

几位将领欲动手,被完颜宗望喝止,他起身欲劝,反被小箐回身一掌拍得弓下腰去。她这巴掌,连我都怕。平日教训我被她练出了火候,这完颜宗望不知厉害,逞强挨一记,活该跌倒。

小箐看着完颜宗望俯身在她脚下,愈发张狂,直说道:“贼奴!跪着也没用,也叫你吃老娘洗脚水!”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同时也听到周围一片哄笑。那里头完颜宗望自知受辱,对下人使个眼神,很快就有人出来驱散围观的人群。周围的金兵越看越热闹,怎肯罢休?结果两厢争执起来。原本那些人都吃饱了酒,这时酒性上头,哪还顾得了这许多,早动起手来。

我一看这正是个好时机,早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却忽然听到里面一齐惊呼,我连忙回身从孔洞里瞧去。只见小箐奋力扯着一件物事,我一惊,这不就是那柄画扇吗?只见宗望满头鲜血,地上有几支断折的簪子。恐怕是小箐从头上拔下簪来趁其不备刺去的。她如今把画扇撕裂,必是生了死念。

只听小箐一连串骂来:“老贼虫,夹着鸟滚开!偏给你老娘撞着这许多鸟事,大不了撞破了头,想你这龟缩的头也没老娘的硬!”

骂得好,比当初骂狗皇帝更痛快一百倍。这才是我的女人。

我从怀里掏出傩神面具戴上。小箐,我不是说过吗,能杀得了我的人还在天上没下凡呢。说不定真能砍了几个鸟头之后,夺匹马载着你全身而退呢。哈哈哈哈,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老子这辈子酒也喝够了,歌也唱够了,还图个鸟?

双手握紧双刀的刀把,看准了杀入的口子,最后喷出一句:

“几鸟何的人生!老子总算没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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