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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夜将军密查悬案

上回说到李师师听到背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只见昏暗中一个人影倚在窗边。定睛看去,借助时明时暗的烟花,看清了是谁,说道:

“你个贼人,吓死我了,跑这儿作甚?”

列位看官,你道此人是谁?正是十多年前救下李师师并保护她生下孩子的剑客。此人名叫吴翔,道上人给个诨号叫做夜将军。既然叫这么个名,自然是精于夜行了。这时他从阴影中现身,穿着略显破烂的衣服,趿了双破鞋。李师师皱了皱眉,说道:“虽然你做的工作秘密,可也不用穿这么破烂吧?你又不是缺钱花,鱼笏还真受得了你。”

吴翔并不理她,就近看了看下方的人海,说道:

“你儿子体格不凡,这几年公孙凌没少锻炼他,以后也会是个顶级高手。”

李师师笑了,说道:“你怕自己打不过他?”

吴翔努了努嘴,说道:“他老子我都不怕,怎会怕这小儿。你知道么?一个月前,我在城西的山区散步,碰见你儿子一个人练刀。我观察了很久,手也痒了,就说你这小子一个人练刀有什么意思,让我来陪你玩玩……”

“你一个大人,干吗欺负我儿子?没伤着他吧?”李师师双手扯住了衣袖,紧张地说。

吴翔摇了摇头,说道:“我打得赢他就不错了,我可不会伤害一个我亲眼看着出生的孩子。”

“知道就好,”李师师望了望俊俏的公孙韬,又对吴翔说道:“你总是来无影去无踪,这次你来,可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吴翔抓起一块桌上的糕点,扔进嘴里,说道:“公孙凌是我的大仇人,你却叫我调查他老婆的死因,我可是很不情愿的。要不是因为这宗凶案与我正在从事的事业有关,我可绝不会答应你。”

李师师依旧倚在栏杆上,风起,长发撩动。下面锣鼓喧阗,歌舞之声不绝于耳。李师师望着底下热闹的人群,并没有回头看他,淡淡地说道:“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了,更何况公孙凌当初做的事,不也正解放了你吗?你有什么好恨恨不平的。”

原来那吴翔年轻时啸聚山林,也是几处山头的主儿。一****外出与远处几个绿林好汉联络,回来时却看到自己的老巢被公孙凌带兵给端了,其他头领和兄弟都被杀害。从此之后,他就浪迹江湖,行善除恶,立志做一个大侠。别以为他会卧薪尝胆向公孙凌报仇,其实他心里早就厌恶身边的贼首成天打家劫舍。吴翔当初只是个三当家,无力管束别人。他本想替天行道,无奈身边的弟兄只知道一味贪图享乐,干的勾当比朝廷还差劲。好几次他都想亲自动手杀光那几个贼窝。因此,他甚至还有点感谢公孙凌替他除去了一桩麻烦。

吴翔为人正义,最看不惯恶霸豪绅,见一个教训一个。他早就知道汴京的金老板是一切黑道的首领,权势滔天,坏事多半都与他有关。于是,吴翔就想借机靠近他,以图博取其信任,了解诸多悬案的幕后隐情。当初宣仁太后刚掌权的时候,任用司马光,将王安石新法全部废止,朝中新党遍遭流放,虽然新党要人都毫发无损,而底下的小官吏或暴死或离奇失踪。新党一夜之间凋零殆尽,而朝中更是人心惶惶,再无人敢附和。吴翔怀疑这些悬案一定与金老板关系极大,恐怕就是他受了高太后指使,剪除异己。大宋开国皇帝规定不得杀士大夫,这指的是明杀,暗杀就不算在内了,反而拿来做挡箭牌,洗脱罪名。

那一天,他发现大师师离奇出京,颇感好奇就跟踪而去。后来出手打跑了几个拦路强盗,也就成功与李师师交上了朋友。回京后,他知道金老板猜忌心极重,一定会对他暗中盘查。于是他干脆主动向他索要丫环鱼笏,似乎是向金老板暗示:你要查就查吧,我主动让你安插个耳目在身边,我可是不设防的。如此一来,金老板反倒对他颇为器重。加上吴翔剑术精深,金老板极力撺掇他到自己麾下效力。就这样,吴翔得以最近地窥探全国权钱交易的内幕。

也正因如此,李师师央求他暗中相助公孙凌调查梁疏真的死因。吴翔告诉她,梁疏真死前一个月不到,新党的重要人物吕煌和卢文镶两人一夜被杀,他现在已经可以断定,这两个大案确实是出自金老板的手笔。虽不知是出于何人所托,但可以猜想,八成就是怀恨在心的旧党头目所为。按照梁疏真中毒的迹象来看,凶手当时是想将公孙凌夫妇一并杀死在睡梦中的,却没料到公孙凌睡在别的女人床上,于是,就单单毒死了梁疏真。公孙凌与新党渊源颇深,武艺又极为高强,旧党或许就是为此想抢先除去一大祸害。

吴翔说道:“两年前有过几次针对朝中权臣张瑗的刺杀行动,都被公孙凌破坏。他早已经被金老板的手下盯上,若不是他心思缜密,纵然有一千条命也不够死的。”

李师师心中一凛,一只拳头绞着襦裙,说道:“那我儿岂不是也非常危险?”

吴翔说道:“不知为何,金老板似乎并不像伤害公孙韬,我也有点奇怪。或许他是有另外的安排吧,总之你可以放宽心,你儿子暂时安全得很,除非他自己脑子发热,玩刀子把自己伤到了。”

李师师听了这话,也就不再担忧,心想公孙凌应付那一干宵小之辈还是绰绰有余的。下面人潮涌动,正在竞拍众芳初夜。楼底的喧嚣直冲上来,仙山琼阁的李龟公正涨粗了脖子对着个大喇叭喊着竞拍的结果。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身处这样的场面,如今情景依旧,一代新人换旧人,心里不知是喜是悲。一阵恍惚之后,她听见:

“第五名,十五号,五百两!”

“第四名,三十二号,八百八十两!”

“第三名,五号,一千三百两!”

“第二名,二十六号,两千两!”

“第一名!也就是今晚的花仙,最后的结果是,九号,三千六百五十两!”

吴翔冷笑了一声,说道:“三千六百五十两,一天花一两钱买好酒,够我大醉十年了。你儿子还真消受得起。”

李师师并不理睬他,面若冰霜。

“诸位官人请安静,中标者还请随侍女们挨次进后屋,未中标者也不必失望,今夜都可在敝阁享受半价优惠。”众人大呼小叫,纷纷满意地涌向周围彩楼。

吴翔还在唠叨:“天下最有利的买卖就是造反,一旦造反,金银财宝源源不断。享受个几年,就算一命呜呼也值了。公孙凌专门镇压造反的,想必从贼窝里捞了不少好处,难怪那么有钱,自己风流不说,还给儿子买最好的。”

李师师瞥了一眼,略显不满,说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吴翔道:“你难道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吗?”

“有什么不对劲?”李师师正待细问,忽而恍然大悟,倏地站了起来,焦急地走到吴翔面前,说道:“你是说,金老板故意让小箐被公孙韬选中,将来好借助她控制公孙韬?”小箐就是小师师从前的名字。

吴翔并不吱声,嘴角一直挂着笑。李师师踱了几步,一边说道:“没错,一定是这样,公孙凌教出来的儿子一定也是高手中的高手,谁不想让这么个高手为己所用呢?不行,我要去找韬儿……”

吴翔伸手拦住了她,说:“木已成舟,没法变了。何况你没见你儿子看小箐的眼神吗?都说棒打鸳鸯不好,难道你想让你儿子遗恨终生?还是想让他恨你一辈子?”

李师师怔住不动,觉得他有理,瘫坐在扶椅上低头不语。

吴翔起身说道:“公孙凌来陪你了,我也回去陪鱼笏了。今天真是好日子。这壶酒我带走了,哈哈。”话音刚落就消失不见,像个影子一样。这时外面楼梯响起了脚步声,不疾不徐,沉稳有力。门开,公孙凌进来,问道:

“刚从窗户跳出去的黑猫是你养的?”

“我这儿阿猫阿狗多的去了,你说是就是吧。”

公孙凌走到桌前坐下,道:“咦?今儿怎么没酒?”李师师暗骂吴翔故意使坏,没好气地叫过一个丫环去取酒来。

“不用对小姑娘这么凶吧,”公孙凌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接着说:“今天我总算帮儿子抢到头牌了。”李师师取来酒壶给两个杯子斟上,眼角含笑,说道:“你儿子艳福不浅啊,今儿选出的花仙可是要接我的班的。”

“这我知道,便宜了这小子。”公孙凌喝了几口酒,吃了几块果仁桃酥。突然笑容僵止,大叫不好。李师师问他为何,他答道:“我没跟豆豆教过儿女情事,他懵懂无知,这岂不是大大不妙?”

李师师撇了撇嘴,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怎么会?你儿子小时候没少在市井鬼混,怎会不知?”

“那也是他娘死之前的事,之后我就带他到深山老林里习武去了。但愿他聪明伶俐,见机行事,可别丢了我老脸。”公孙凌一边笑着,一边就抱起了身边佳人。

“常言道,老子英雄儿好汉,又说虎父无犬子,豆豆怎么说也不会比你差。”公孙凌与李师师向来亲近,公孙韬的乳名她自然知道。

公孙凌点了点头,道:“看来我是很强的了。”

李师师道:“你强是强,可别忘了当初怎么答应我的。我从今天起就被人取代了,这里不需要我了,我也正好能趁着尚未色衰就隐退。但我现在可是无依无靠,只能指望你信守诺言,带我走。”

公孙凌道:“这你放心,我向来说到做到,决不食言。但我也说过要等我报完仇。”

李师师叹了口气:“唉,报仇,报仇,这悬案何时才能破得了?我怎么能指望你,真是昏了头了。”

公孙凌道:“这案子难就难在金老板无比谨慎,对于自己的客户从不留记录,以免别人查到报复。但我现在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应该不久就能够了结这段无头案。一年前我突然发现一个人,是个一流剑客。我早就觉得他眼熟,原来就是近二十年前祸乱山东的黑虎山三当家夜将军吴翔。当初我扫平贼窝的时候,他正巧不在,现在出现在此处,还给金老板卖命,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前他在我眼皮底下我竟然都没发现,可见此人隐藏功力之深。三个月前我跟踪到他行刺当朝宰相张瑗,与他大打出手……”

“什么?”李师师按捺不住,惊问:“你和吴翔大打出手?有事没事?”

“你认识他?”

李师师摇了摇头,心里骂道:“好个贼乞丐吴要饭,什么都瞒着我。”

公孙凌说道:“事倒没有,只不过我们互相给对方留了个纪念。”

李师师关切地问:“你哪儿伤着了?给我看看。”

公孙凌撩起左臂衣袖,一道两寸长的伤疤,并不深,却很新。李师师道:“伤得并不重。那你可查到什么?”

公孙凌一脸无奈,说道:“我问过他,他说:‘我要杀人,还需要使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吗?更何况我从来不杀女人和小孩。’他的话虽然不可尽信,但他剑法中透着一股正气,想必不是他干的。但跟他肯定有莫大的关联。”

李师师一时犹豫,在想要不要告诉他吴翔是她央求去暗中帮他调查疏真之死的。她当然希望,他早点得报大仇,就能早点带她走。但后来一想算了,讨不着好还把自己卷进去。于是,愣是沉住了气没说,想总有一天吴翔会自己与他说明。

公孙凌倒提着空酒壶拎了几下,又说道,“酒也空了,我们早点将息吧?”随即一口吹灭烛火,百般爱怜,不在话下。

却说那公孙韬自从与小师师共度春宵之后,三魂七魄都被勾走了,说什么都想长伴左右。然而身份地位不同,自然难以如愿。公孙凌答应他每三个月可以与小师师度一晚,其余时间都要专心练武。公孙凌对他相当严格,有时甚至会与他对决到深夜。

之前说到高太皇太后一离世,旧党是倒了大霉,但公孙凌反迎来了一大转机。哲宗一亲政,便起用新党,恢复了王安石新法,其中保甲法、免役法、青苗法等皆有助于增强国势。不过,若列位认为哲宗此人有头脑,那就大错特错了。哲宗的脑筋只有一根,那就是,凡是我高奶奶赞成的,我都要反对,凡是我高奶奶反对的,我都要赞成。于是乎,他立马毁了与西夏的和谈,多次兴兵讨伐。公孙凌这就一遂平生志向了,教子之余,常常在外领兵出征。追魂刀重返西夏,吓得胡儿赶紧求和。他在外的期间,自然也带了公孙韬随军。虽说始终摁他在营里,但也算见识了沙场鏖战。

一两年后,哲宗驾崩,徽宗登基,战事也就停了。蔡京、童贯成为当朝权臣。公孙凌的大舅子梁弘真正是蔡京的女婿。而太监童贯是公孙凌在枢密院的顶头上司。凭着这两层关系,公孙家自然也是日重一日,端的是荣华富贵。公孙韬举武状元也是探囊取物,不久就当上了指挥使统领禁军。天下有乱,挥师讨之,刀称夺魄,风光无限。

大师师已经自赎,顿时感到轻松自在。过去她都没出过京城,这会儿像解禁的鸟儿,什么地方都想飞。她在郊外住了一段时间,将京城周边的州县都玩了个遍。如今,她又想去更远的地方游玩,又怕公孙凌不允,勉强与他说了,看他反应。

公孙凌说:“你是你,我是我,你想去游玩就去游玩。换做是我被关在一个地方这么久,肯定也想去外头玩的。你自顾去就是了,不必问我。”

李师师似笑非笑地说:“难道你就不担心我一去不回?没想到你这么不把我当回事,我伤心了。”

公孙凌笑道:“你尽管去玩,我既然被叫做追魂刀,就没有我追不到的人。等我报了仇,我就会去找你。”

为防路上有失,公孙凌还想到派人随行。府上都知道大师师是将来的女主人,家将毕竟男女有别,不方便贴身护卫。这时他就想到了流霞。流霞也是从小习武,武艺也同出于公孙氏一路,轻易也不会有对手。流霞年纪比李师师小那么几岁,原本侍女最迟在二十五六岁的时候都会嫁人,而她却始终独身。公孙凌也始终没有另娶,家里没有女主人,倒是流霞一直担着治内的责任。公孙凌知她心意,里外也无人把她视为下人。这次这个任务,他也只信得过她一个。当他对她说明的时候,流霞犹豫许久,说道:“若是我走开,家里没人管,岂不闹翻天了?不成不成。”

公孙凌只得百般讨好,好妹妹好妹妹叫上了千遍,还说家里找个心思细密的人照看也就是了。流霞死活不答应,说道:“这么大人了,也不害臊。一心只想着你那金丝雀,何曾想起过我们?如今金丝雀要飞走了,才想起我们去帮你兜着。”

话虽这么说,大家也都明白,这女人那,往往心里答应了,嘴上却比金子还硬。最后流霞还是跟着大师师出门了,两人还成了一对儿好闺蜜呢,成日里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话锋一转,这时有那么一日,金老板正如往常一样悠闲地坐在在自己的小屋里喝茶。他本名叫做金密,不过所有人都只会叫他金老板,似乎这也是一个诨名。不过这却是货真价实的名号,不像吴翔叫做夜将军,这将军就真的只是绰号而已,谁能把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跟真的将军联系在一起?别以为做大老板的都一定肥头大耳,相反,金老板却是一个干练精瘦的人,早已年过半百,发疏而黑,只有两鬓略带白斑。眼窝很深,在浓眉的映衬下显得更为不可揣测。他的机智善变是出了名的,也正是靠着大手腕,他才能雄踞一方达近三十多年。朝中群臣莫不结交,连皇帝都与他过从甚密。新旧党争,两边都要看他脸色。而无论哪方上台,都有他的好处。

那天,他手下两名心腹陪他喝茶,分别唤作路东明、穆岩。路东明正在向他汇报那个月的账目明细。赌场、妓院、酒楼分别收入多少,其他收入又是多少。当然,总所周知,那些来历不明、人命关天的事情都被放在了其他收入那一栏里。

路东明汇报完之后,穆岩小声在金老板耳边说了几句。只听得金老板对他说道:“既然他要秘密约见,那就明天约他到那儿相见。吩咐下面好生伺候着,不可怠慢。”他二人毕恭毕敬地退下,他向来极为敬重金老板。

剿匪,凯旋,休养,再剿匪,再凯旋,再休养,这似乎就是我生活的全部轨迹。走遍了山川五岳,我的马儿也早已习惯了奔波和冲杀。军旅生涯,似乎就不再有什么新奇的事。对付贼兵也只有两条策略,不是杀就是抚。招降不成就镇压,镇压够了再招降,我的部队一直都在重复着同一件事。我的心也早已经麻木了,区区几个人命再也不能使它发几下冷颤。

当我横刀立马,在大地上行军时,眼前的景色无一日不变。为此,我就更在乎那些不变的东西。每天东升西落的太阳,每个令我想起她的夜晚,每个如此的夜里那明亮的月亮,总是东流的水,总是下坠的露珠……最后我发现,只有总是能感受到变化的我自身没有变。时间的流逝让我渐渐成长为一个强壮如虎的将军,身体在变化,但我的心性并没有变化。我永远都能去感受,都能去爱。

支撑我勇敢战斗的力量,并不是来源于建功立业的渴望,也不是光宗耀祖的虚荣,更不是治国平天下的空言。那些借口能与外人说,却没法骗过我自己。我深深地知道,我还是当初的那个少年。那时,我苦练几年去考武状元并不是为了那些大话,而是为了每三个月能与她共度一宿。简单至极,我就只是为了这么单纯的目的而练武。如今也没有丝毫变化,当我出征在外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回到京城与她团聚。就是这样的愿望一直在支撑着我,每回在生死关头我都提醒自己一定要留住性命回去见她。对她的爱那么深刻强烈,我早已数不清楚,多少次在身陷困境的时候救了我。

有一次我在险恶的蜀山狭道中了埋伏,身中暗箭,看着眼前的兄弟一个个地倒下。我不服自己会死在此处,绝望地孤身奋战。双刀凌乱飞舞,血花四溅,我像群魔附身一样,早已丧失了意志,只知道要杀光所有挡路的人。那时我的心性中只留有她的阳光,其余一片黑暗。就是这一束光附在我的刀上,帮我冲散所有的敌人。当我脚踏着如山的尸体突围而出、与大军汇合的时候,将士们都被我的样子吓得面无血色。我永远都不愿去想当日的血战,但后来仍旧会反复梦见那个受了诅咒的蜀山狭道。

每次凯旋回来,小师师都会问我有什么新奇的事,我到那时才发现单调的军旅生活原来也那么有趣。小师师每回都非常好奇地听我讲述路边的风景,对敌的阴谋诡计,各地的民俗传说。所有的这一切,对于她这个从没出过京城的人来说,都无比的新鲜。为此,我也很开心,因为这样,每一个共度的夜晚都会显得更加悠长细腻。

她会问我每一道伤痕背后的传奇故事,她会开心地听我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她会静静地伏在我胸口上从我的心跳里寻找大战的回响。我会跟她讲禁兵的穷苦生活,军饷总是拖欠不发,战场上只能以茶泡饭撒几粒盐充饥,生时一辈子当兵,战死无人裹尸。我会跟她讲官府如何欺压百姓,而狐妖树精等鬼怪又如何报恩。我会跟她讲村里的阿牛和春花私奔的故事,他们逃到一座山上,男耕女织,还生了一堆娃。我还会跟她讲民间流传的灵异故事,各种妖魔鬼怪如何横行作恶,最后又如何被道士和尚降伏。我会跟她讲除日的时候演傩戏,绣画彩衣,龙旗飞舞,还给她看一张吓人的鬼面具,是用来祭神驱疫的。这张面具我后来始终带在身上,每到奋战时就戴上,怒目圆睁,嘴角却又有一丝诡异的微笑,敌人一看就胆颤心惊,还以为鬼神下凡,没交手就吓得腿软。

她时而流泪,时而欣慰,时而愤慨,时而伤怀,时而紧紧抱着我怕得浑身发抖,时而默默地陷入沉思不发一言。她跟我说,我讲的故事比起戏台上唱的还有趣,比馆子里说书先生讲的更高明,比唐人留下来的传奇还精彩,还说我的那张面具神锋太俊,比京城里的傩戏班子所用的不知要通灵几倍。

有了她这些赞语,我每回外出,都会注意打听民间传闻,甚至骑在马背上还会搜索枯肠,编几个小故事。

有一次,我得意地跟她说:“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名气可大了,外头老百姓都叫我白虎星下凡呢,还说我那两把刀啊,都是虎爪变的,所以才那么威猛。”

她一听,笑得喷饭,掐了一下我的手臂,说道:“你那么黑,叫黑虎星还差不多。”

“可能我戴的面具像一头白虎神吧。”

“那白虎星可是凶神,是个人避之还唯恐不及,你有什么好得瑟的?我真是命苦啊,被你这个不吉利的东西缠上,估计以后不倒大霉才怪。”

一听她这么说,我就反驳:“白虎星多厉害,隋唐的罗成和后来的薛仁贵都是白虎星下凡,也不见得就天下大乱了。”

“不就一头老虎吗?连个人样都没有,有啥厉害的?”

我就告诉她说:“罗成能在隋唐英雄里排到第七呢,没听说书先生评说吗?没人样又怎么样,什么哪吒、二郎神那些有人样的是厉害,但最厉害的可是金翅大鹏鸟,也没个人样,但如来见了他还得喊舅舅呢。”

“原来比你厉害的还有那么多呀!万一哪天你碰上那个什么鸟下凡的,你可不得玩完了?这样都没人给我讲故事了。”

我一听,想到原来她还那么在乎我给她讲故事呢,心里暖暖的。我说:“你不用担心,据我所知,那些比白虎星厉害的神仙一个都还没下凡呢。我现在可是地上最厉害的了哈哈!”

她听后像个小媳妇一样钻进我怀里,好像这样就没人敢欺负她了。

其实,那次我故意漏了一点没告诉她:民间传闻,白虎星命犯天冲,杀气太重,一生灾祸不断。

相应的,她也会跟我讲京城的新鲜事,多是街坊邻居交头接耳传言的,也有酒席间的文人的谈笑清言。什么说书先生出新话本了,什么又来了几个巡演的戏班子,什么仙山琼阁近年又选出了漂亮花魁,什么泼皮无赖、纨绔闺秀、宫女太监,什么卖肉的、卖瓜的、卖团扇的,各种毫不稀奇的人干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各种仙狐灵猴才不管是不是天子脚下,于是,各种神异传说也是不少,闹鬼驱鬼的事情三天两头都有发生。小师师总是会把闲事谈资一条一条地跟我娓娓道来。

那些零零碎碎的故事我也已经记不起来了,本来就是闲事,听听就忘。不过在当时,那些故事带给我们多少欢乐啊。我们的春宵一夜不是变成了世说新语,就是变成了搜神记。

有一次,火烛尽灭,她在一片漆黑的帐中用神秘的口吻问我:“你在外面也会睡女人吗?”

这个问题实在是把我难倒了,我揣测不出她的口气。所以,是撒谎呢,还是说真话呢?正在我犹豫间,她又开口了:“你怎么不说话呢?一颗心砰砰的跳得老快,肯定是睡女人了。我还不了解你,撒个慌都不会。”

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我料不定她知道我在外面跟女人厮混她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还是听她说:“你真笨,我本来就是个妓女,跟很多人都睡过。你又何必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也跟别人睡过呢?怎么,怕我不开心啊?”

她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凑近来吻了我,接着我听到她一边坏笑一边说道:“我到很想听听你跟其他女的是怎么睡的,哈哈!”

于是,我们的夜谈里就多了各种男女情事。我对她老实交代怎么在军帐里与多个女人共眠。会跟她说各地的女子有哪些不一样的秘密。还跟她说有一次端了个贼窝救了几十个被掳走的女人,有个小女娃无家可归偏要跟在我身边服侍我。她就插嘴说难怪最近老是见我身边有个侍女,问叫什么,我说叫蜀葵。她一阵大笑,说这不是一种花的名字吗。我解释说那女孩本来叫小葵,因为我是在蜀地救了她,当时满山开着一丈红,我就叫她蜀葵了。

我说:“我看蜀葵小时候被人欺负多了,现在也跟着我们习武呢。说不定啊,以后哪天给你做保镖。”

也不知道她是假嗔还是真怒,只听她说道:“你的小老婆来做我的保镖?想得倒美!全天下哪个男人不梦想着做我的保镖?”

“什么小老婆?别胡说,她是我小妹妹。”

当然也少不了细说那一次,我见一个山寨竟然是一个大美人做寨主,我忍不住就先进去做卧底与她尽情玩乐了几天几夜,直到最后她才发现我这个男宠原来就是来剿匪的公孙韬。最后那个女大王自尽了,因为她知道我不忍心杀她,她不想叫我为难。她自尽以后我还难过了好久。不过,无论我怎么对小师师讲,最后都归结到一句话,那就是,只有她才是我心里真正惦念的,其余的都是过眼云烟而已。

当然,她也会择要地跟我讲她和其他男人之间的情事,没有我的情事那么丰富多彩。总是吟诗喝酒、游山玩水之类的。我发现名妓的交友圈也挺窄的,大多是些朝臣文士,她又不喜欢和粗鄙不堪的富商们交往。她最后也总是归结为一句,虽然我不知这句话是真是假,但我一想起来就能在梦中笑醒,她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最幸福,其余的都是过眼云烟而已。

“离你上次出京,又过去三年了,此番归来,可发现这里有什么新变化?”

“没发现,墙上还是那副美人的画,我最喜欢的那个钧窑瓷也在,还是能闻到蔷薇露的清香,你也没有变老……”

小师师一阵娇笑,摸摸我的头说:“我没说这里,我说的是汴京城。”

“对我来说,这儿不就是汴京城么?”我笑着说道。

“少贫嘴,快说!”

“嗯……该怎么说呢,勾栏瓦肆越发多了,傀儡戏、影戏又多了几出新的,茶馆的说书先生开始胡诌夺魄刀和病典韦的传奇故事,酒楼新进了两种西域葡萄酒,市井流氓也不见少,我家里越发冷清了……”

“你家里越发冷清了,这是唱的哪出?”

“老爹去镇守江南了,家将奴婢大半随行去了。爷爷自当年功成身退就隐居山林了,现在更是不知去哪里仙游了。奶奶本来舍不得我这个孙子,但是我又连年在外奔波,她孤身在府中寂寞,老爹去年也把她接去江南同住了。现在府里只剩下几个老奴和老嬷嬷……”

“你这么说得我都难过了。”

“人生总有凄凉之时,我这几年见得还少吗?有时候我实在是不想再出去打仗了。你知道吗,京畿一带繁华似锦,其实都是靠榨外地的油水。外地官府都穷,穷了就再去榨当地百姓。一层层榨下来,百姓还能活么?换了是我,我也早反了。你想想,反了就能抢官府的钱粮,痛痛快快过几天逍遥日子。等我领兵杀到,他们也快活够了。总比无声无息饿死苦死强吧。”

小师师一听,难过异常,伏在我身上颤抖得厉害:“你这么说,我都后悔叫你猜这里的新鲜事了。”

“你原本想告诉我什么新鲜事?”我很不解,看来她是本想告诉我一件好玩的事,引我开心的。

“你走的这几年,郊外新修了一片大花园,比皇宫还大,嶙峋怪石,奇花异草,美轮美奂。每次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喜欢去那儿散散步,望望远山,听听燕语莺啼,看桥下的流水携着落花而去。”

“多好的事情,哪天带我也去玩玩。”

她抬起头来,我看到她的眼神灰暗,不再那么炯炯发亮。

“本来我明天就要去的,让你陪着我。但刚才听了你的那番话,我想到那大园子也是靠剥削天下民脂民膏才造起来的。那些假山怪石就是江南的花石纲运来的。我怕你看到了这些更加难过。”

我早就知道了花石纲的事,老爹就是被派去管这差事的。皇帝喜欢搜罗江南的奇花异石,由水陆运至京城。又担心沿途盗匪劫去,故派公孙凌亲自到江南镇贼,只有这样,皇帝才放心他的花石纲。听小师师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搜刮来的奇花美石一定是聚集到那个大园子里了。这么漂亮的大园子我肯定要去逛逛,毕竟说穿了,我不就是为了这些享乐而去打仗的吗?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什么好园子,我一定要去玩,跟你去哪儿都开心。”

她笑了,不再去考虑民间疾苦了,只是在这屋里与我尽情缠绵缱绻。

“我觉得你应该去娶个美人做老婆。”

“为什么?”

“呆瓜,这样你家里就不会那么冷清了,你也不会老是缠着我害我做不了生意。”

“我好容易才回来一趟,你还想去做别的生意?我说不准哪天又得出去杀人,说不准哪天倒个鸟霉就被人……”

小师师立马捂住了我嘴巴不让我说下去,接着她满脸忧心地说:“你身上的刀疤越来越多了,我还真怕万一有个什么不测,你真的没事吗?”

“我只是被人伤了,也都是些皮肉伤。可那些伤我的人个个都成了死人。我不是说了么,能杀得了我的人还在天上没下凡呢。”

她一听调皮地亲了亲我的胸膛,笑声玲珑,说道:“我的剑隐天下无敌,一刀出鞘,谁的魂魄都夺了去,双刀出鞘,神仙也难挡,我还瞎操心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关于娶亲的事,每天都有媒人去我府上,把天底下的闺女都给我数遍了。”

“难道你就选不出一个?”

“说真的,我都动过好多次心了。有才情奇高的,比苏小妹还聪明百倍;有舞剑的烈女子,比起那穆桂英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还有能烹世间百味的,能抚琴弄箫的,能……”

“说的跟说书似的,谁信那?”

“打翻醋坛子了?”

“谁管你,我不是说了么,娶了更好,省的来粘我。”说着便扭过头去不理我了。

看来是果真不舒服了,我后悔自己一下子吹了这许多牛,忙说:“我不会娶亲的。”

“娶呗娶呗。”

女人有时候真挺麻烦,善变,尤其是戏子妓女,她更是其中翘楚了。方才还叫我娶个老婆让家里热闹起来,现在又没好气了。

我说道:“我一介武夫,也不知道怎么讨你欢心。但是,我真的不会娶老婆。”

“怎么又不娶了?”

“我啥时候说过要娶?”我不觉一阵好笑,有时候她的无理取闹也让我觉得好玩,“都是你自己在瞎猜。实话告诉你,我爹太爱李师师了——我是说******师,不用这样看我——以至于天天把我娘冷落在家里。我娘是个书香才女,自打嫁入我家后就苦闷抑郁,天天写一些断肠文章,年纪轻轻就郁结而死。我跟老爹一样,都被李师师摄去了魂魄,但我可不想再去害一个女人。”

“你娘真可怜,你爹该打。你还挺有良心的,知道就好,不能去害别人。”这时,小师师突然似乎有了什么感悟,问我:“你说你爹好好的干吗要去江南?现在北边不是更乱码?辽国那边似乎出了点事,河北山东也不太平。”

我答道:“这我没想过,他是给皇帝保花石纲去的。”

小师师笑得前俯后仰,咯咯咯听来像风铃一般。她看我一脸不解,止住笑说:“你还真傻,这种话也就骗骗皇帝。你爹是朝中第一大将,杀鸡焉用牛刀?这种活随便派个将军去也就是了。我猜那,你爹准是寻李师师去了。”

“大师师?她在江南?”回想起来,自从那次选花仙我与小师师一也风流之后,仙山琼阁的李师师就已经掉了包了。自此之后,大师师的去向无人知晓,事实上也无人关心。世人只需要一个花容月貌的李师师就够了,怎么会去过问一个人老珠黄的李师师?

“原来我并不十分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去江南了,但现在连你爹都奔去江南了,我就能断定李师师就在江南,而且现在啊,说不定就在你爹的床上。”她看我还是一副傻傻的表情,凑近来再给我详加解释:“以前她待我像亲生女儿一般,对我说过,她想趁自己声名还如日中天的时候隐退。她独步天下二十年,攒下金银珠宝无数,走的时候却只随身带了一盒。她说她很羡慕江南人的生活,一壶清茶,一亩桃花,托身江湖,不问世事。由此看来,她果真去了江南,过那种逍遥日子了。”

我半晌没说话,深为折服,只听得小师师接着说道:“不过你爹还真是神通广大,这都能追到江南,果真是追魂刀。你说你人称夺魄刀,会不会以后把我夺了去?”

年岁渐长,她依然那么俏皮可爱。世事无常,到头来终于有一天,我要去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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