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走后,林雪儿立即叫小儿子吴至信开车,送她到了小泉所在的医院。吴至城刚给小泉办好住院手续,就见母亲和弟弟都过来了,他也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事,母亲还这么重视。林雪儿靠近小泉的病床看了几眼,叮嘱了吴至城几句,让他请医生帮小泉好好看病,要全力抢救,不要舍不得花钱,然后就回去了。
当晚,林雪儿怎么也睡不着。通过亲自查看,她确信: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那位被自己儿子吴至城打伤住院的老人肯定就是吴至城的亲生父亲,是自己曾经日思夜想的情人——邓小泉。几十年不见,没想到他如今如此命苦,而自己确是如此的荣华富贵,真是一个在地一个在天啊!
回想自己能有今日,完全是当年的正确抉择。如今的社会,书读少了没关系,没有文凭也不要紧,关键是要有一个有权有势的爹。如果命运把自己与小泉换了过来,可想而知,现在躺在病床上的就正是自己无疑了。
岁月不饶人,天天催人老。当年的小泉哥曾经给了自己最为美好的回忆,真想再来一次初恋,可惜已经晚了!还是相信缘分吧,一切的结局都有理由。在那个年轻的雨季,油纸伞下,两颗年轻的心,曾经那么地悸动。或许这就是青春,或许这就是浪漫,很多年后,你才会明白:青春是人生喝过的第一杯酒,没有喝过的人,永远都是门外汉。又是一个月圆的夜晚,林雪儿的思念已无法停住脚步。
唉!这一切都是命啊!为什么人生总不是顺顺利利的?为什么缘分总不是圆圆满满的?为什么爱情总不是美美滋滋的?或许,正因为这样,这世界才变得五彩缤纷。
林雪儿是真心爱小泉的,要不,为什么每次与丈夫小吴干那事时,还总是想起小泉来?说实在的,这小吴确实也够帅,但不知为什么,林雪儿总觉得他远没有当年的小泉那么来劲。或许,这就是初恋的无穷魔力。
如今,林雪儿的年级也大了,孩子们也一个个地长大了。当年美好的回忆,就让它继续尘封下去吧!现在的她,对小泉只有同情,已无感情。小泉啊!要怪,你就怪命吧!
那天夜里,吴至城回来得很晚。弟弟至信已经先睡了,只有林雪儿还在客厅等着他。吴至城一回来,母亲林雪儿就向他打听小泉的病情进展,并把他叫到了自己的房间。
“至城啊!我已经老了,有一件事,妈不想再瞒你了。”
“什么事?”
“你和至信是不同父亲的。妈在与老吴结婚之前,在老家农村已经结过婚,并怀上了你。”
“那我爸呢?”
“他当年没有办法调进城市。为了这事,我请求过你的外公,但他不想以权谋私,不愿意出面把你爸调进城里来。没有办法,我后来才嫁给了老吴。”
“我爸现在在哪?”
“他就是被你打伤的现在正躺在医院的那个人。”
“不可能!妈,这不可能!那个叫花子,怎么可能是我的爸爸呢?”
“是真的,孩子!不信你可以查看一下他的身份证。在工地的办公室不是有每一个民工的身份证复印件吗?妈写出他的出生年月日和名字、家庭地址给你,你拿去,明天到工地核对一下他的身份证,不就清楚了。今天民工来家闹事时,听他们说起那人的名字和地址,我就怀疑是他,因为在桂北的西江村叫邓小泉的仅此一人,这个,当年我太清楚啦!所以,我才叫你弟弟送我过去看个明白。去医院时,我仔细查看了他的长相,确定无疑!”
“难怪!今天您这么重视这事。”
吴至城接过母亲写的纸条。林雪儿接着说:“当年为你取名吴至城,这个‘城’就是指越城岭,‘至城’就是到过越城岭的意思。取这名是为了纪念当年我和你爸生活在越城岭上,并且也是在那里怀上你的。”
“这怎么可能!妈妈!”
“以前在农村的结婚是没有登记的,大家也都没有领结婚证。明天你去工地查看一下他的身份证就清楚了,顺便把他的身份证复印件再复印一份给我。”
“好吧!”吴至城应后,半信半疑地拿着纸条,离开了母亲的卧室。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工地把邓小泉的身份证复印件又复印了一份回来。这上面的出生年月日果然与林雪儿写的一模一样。至城还把这身份证复印件拿给林雪儿看,林雪儿接过来,也仔细查看了一遍。母子俩面面相觑,完全可以肯定,这人正是吴至城的亲爹。
吴至城非常后悔当时出手太重,造成的结果是坑爹这么严重。尽管他也不想要一个这么低层次的爹,但爹也不是自己可以选的啊!在他们家,钱已经不是问题,问题是儿子打老子,而且还有生命危险。
多年来,这吴至城恶习不改,为了克扣民工工资,动不动仗势欺人,对民工大打出手。打人多了,难免犯下错。这回,他居然把自己的亲爹给打了,真是报应!
命中多难、可怜巴巴的,依然只有小泉,他为人老实,自食其力,遵纪守法,为人友善,凭什么就被人蛮横地打了呢?而且凶手下手狠毒,大有一招毙命之势。如今的世道,对穷人来说,你拿什么去跟富人讲理?命,一切都是命!
然而,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呢?凶手吴至城虽有悔意,但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尽一切办法治好老人的伤病。
林雪儿与吴至城简单地用过早餐之后,马上驱车来到了医院。他们觉得还是要与小泉相认,否则,老人死不瞑目。
到了医院以后,他们支开了在旁边守候的一位民工,这人是小泉的老乡,让他先去吃早餐。两人进了小泉的病房,并关好了房门。林雪儿坐在小泉的床头,紧紧握住小泉的手。
“小泉哥,我是林雪儿啊!”
小泉虽然病得很重,但意识还有,但是说话语言迟缓,吐字不够清楚。
“是……林……雪儿……啊……”小泉的眼泪涌上了眼眶,他感觉到,好像自己正在做梦一般。已经好多年了,小泉思念林雪儿,他想得好苦。
林雪儿坐在床头,用双手握紧小泉的一只手,不断地点头。今年一别,到如今半个世纪都快过去了,这一次重逢似乎来得太晚。这是命运的捉弄,还是人为的隔阂,都已经不重要了,就让无情的岁月淘尽一切吧!
“你……你……过得……好……么?”
“好!好!你前面打工的那片房地产,还不到我家十分之一的产业。”林雪儿说着,又使劲地点了几下头。见小泉说话如此吃力,林雪儿知道其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回想起山里的日子,林雪儿也不禁潸然泪下。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有钱又能怎么样?对这一切,小泉已经彻底看淡了。这一辈子,小泉最缺的就是钱,而当他走到人生的最后关头时才发现,这世上的一切原本都是过眼云烟。但是,与林雪儿的久别重逢,确让小泉勾沉起曾经的幸福。他轻轻地抚摸林雪儿的手,安慰她不要难过。
“这是你的儿子至城。”林雪儿拉住吴至城的手,把它放到了小泉的手上。吴至城没有吭声,只是点了一下头。
“是……吴总……啊……有……有……出息……”小泉说着,嘴皮微微抖动了几下,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昏迷了过去。吴至城叫来了医生,并交待医生要全力抢救。正在这时,去吃早餐的民工回来了。林雪儿与吴至城退出了房间。
见小泉的病情加重,负责守护的民工,恶狠狠地瞪了吴总一眼。吴总的嘴角抽动了一个,想解释,但又没什么好说的。他与林雪儿都不想让民工们知道,邓小泉就是吴总的亲爹。
又来了几个医生。经过医生的会诊和检查,确诊邓小泉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了,出现了严重的继发性脑室出血。医生建议,马上进行手术抢救。守在旁边的民工不知所措。因为又要面临交纳手术费的问题。
守在门外的吴总知道情况以后,二话不说,就下楼去为小泉补交了手术费。吴总这次为民工交钱居然这么爽快,这让守候小泉的民工非常惊讶。这开颅手术风险很大,在做手术前,医生要求病人的家属签字。但是,小泉来自外地,光棍一条,家里又没有近亲。医院方在得知这一情况以后,报了警。
在警察将情况登记备案后,小泉才被推进手术室。整个手术进行了4个多小时,几个民工一直等候在手术室外。林雪儿和吴至城本身也想在手术室外守候,但又觉得有失身份,于是,稍呆了一会以后,就离开了医院。
小泉在手术过后,一直没醒。第二天,还高热不退,当晚9点13分,即停止了心跳。
经警方登记、拍照并备案以后,吴至城出钱为小泉火化了尸体并为工友们全额结算了工资。他把小泉的骨灰及其工资,想全部交给小泉的老乡。为此,他专门找到了小泉的老乡,并与其交谈。
“把你老乡的东西,带回去转交给他的家人吧!”
“他只有一个母亲,听说去世多年了,已经没有什么家人。”
“那你也带回去吧,让他回老家安息!钱就归你啦!”
“我不要他的钱。罪过啊!”
“没关系的,拿回去逢年过节也可以帮他烧点香啊!”
“不是我的钱,我不能要。不过,听说他来这里打工,是想挣钱给他村里的一个老朋友看病。那人是上过越南战场,打过仗,立过功,但现在已有重病在身,无钱看病。”
“那就按他的心意,给他朋友看病也好,很有意义嘛!”
“这样的话,那我就帮他代转一下。保证转到,你放心!否则,我出门被车撞死!”
“那好!那好!”
吴总把小泉的骨灰盒及其工资转给了小泉的老乡,并从钱包里又找拿出200元。
“外加两百是给你的辛苦费。”
“不用了,吴总。”
“你拿着,我这人做事绝不含糊。”
“不用了,真的!”
“拿着!”吴总把这200元钱塞给小泉的老乡后,开车离去。
一向扣门吝啬的吴总,这次总算大方了一回。当然,这也并非他的本意,他只是担心小泉的老乡中途丢弃自己父亲的骨灰盒。给他点小费,实乃情非得已。
吴总的担心是多余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泉的老乡当晚搭长途班车,连夜赶路,第二天中午就把骨灰盒送到了西江村。他也是先把小泉的骨灰盒放在村口,再把小泉的工资一分不少地送到了越战老兵刘平海的家。
刘平海知道此事以后,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刘妻也被感动得流泪了。小泉虽不是自己的亲人,但为了挣钱给自己治病,却付出了宝贵的生命。这让人情何以堪!苦命人,天总负,难却人间不老情。
刘平海当场交待妻子:“我这病再多的钱也白花,换肾那不是咱们穷人可以想的。这钱我不能花,你留着,往后逢年过节,给小泉哥烧点纸香过去。小泉大哥穷了一辈子,最后惦记的人还是我。我不想让他在那边还继续穷下去!”
“好!好!都按你说的!”
“你和这老乡把小泉哥的骨灰,埋到后山咱家地头的那棵槐树下,我往后也选那里。小泉哥没有后人,就当他是咱们家的人,往后告诉咱们的孩子:如果他们对我讲孝道,清明时节和七月半时,也给小泉哥一起烧点纸钱过去。”
刘妻二话没说,点头同意。事后,她还想留这老乡吃饭,但被婉言谢绝了。
第二天,得知父亲病危,刘平海的儿子刘路从外地赶回了家里。妻子当着刘平海的面,把小泉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交待给了刘路。刘路一一应允。
刘平海把刘路叫到床前,又让妻子拿来他在部队立三等功时所获的奖品(挎包)和一枚奖章,一起交给儿子。
“我这一生,最自豪地就是参加了保卫祖国的对越自卫还击战。还立了三等功,政府发给我的这个挎包不止是代币30元的问题,而是一种荣誉。几十年来,这个挎包,我和你妈妈都从来没有用过一次。今天,我把这些都传给你。你也要告诉你的子孙后代,只要祖国有需要,我们随时都要做好准备。”
刘路接过了这个早已陈旧并且已严重风化的挎包和奖章,擎着泪花不断地点头。
“人总是要死的。作为军人,我这辈子没有死在战场上,这是一种遗憾。但我有你和这个家,这也是我的幸福。作为父亲,我对不起孩子们,你们跟着我,都受苦了!”
交待完后事不到一周,刘平海离世。
话说吴至城还不懂自己因殴打小泉而被感染了HIV,半年以后,他与弟弟互换情人,又把这病传给了吴至信。
三年后,因婚检而发现了病情,吴家兄弟均被感染。林雪儿得知这一重大情报以后,如雷贯耳,万念俱灰。她强忍住痛苦,在家呆了三个多月,实在无法呆得下去,最后独自一人离家出走。她来到了越城岭下的湘山寺,削发为尼,隐姓埋名,从此过起了青灯夜雨的生活。
冬天来了,雪花飘飘,林雪儿孤零零地来到寺前的一株桃树下看雪花。大雪纷飞,光秃秃的枝头上积满了白雪。一只画眉鸟飞来,落在枝丫上,抖落了多少的雪花。林雪儿向前挪了几步,靠在桃花树上木木地站着,看得出神。看着,看着,似乎自己就变成了一朵雪花。
不知什么时候,寺院的尼姑和和尚们才发现林雪儿已经走了,而且是永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