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陷落的消息传入洛阳城外光武皇帝行辕后,刘秀心情甚为复杂。一者赤眉攻破国都,预示着更始朝廷彻底烟消云散,这个由大哥刘縯亲手打造又死于其手的朝廷自今日起将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当中,一个如此强大的王朝仅仅三年便已败落至此,留给了刘秀太多启示。二者赤眉虽为贼寇,如今抢先于自己夺得西都,而自己却连攻洛阳月余而不能克,就声威和对天下的影响来看,自己已落在了下风,还当尽快攻破洛阳才好一缓此局。只是有朱鮪死守的东都,如铁齿猛兽一般已吞没了近万名大汉勇士,如此下去恐非长久之计。
这时,廷尉岑彭主动请缨,愿前往说服朱鮪投诚。刘秀听闻岑彭之意,眉头一蹙。朱鮪不似吕植、田立,自有一身傲骨,恐怕没那般容易说动,更何况与自己有杀兄之仇,此乃两人间早已铸就的隔阂,就算自己忍得下这口怒气,放下对朱鮪的恨意,那朱鮪又能否相信自己的诚意呢?若朱鮪执意不降,岑彭岂不是往刀口上送?可如果岑彭当真可以劝说朱鮪开门迎汉,不但可以尽快结束此中战事以抽兵他处,更可以保护洛阳宫室城池不毁,得全天下根基命脉无损。刘秀对岑彭之请犹豫再三,终是同意其谋,但只命岑彭城外喊话一探朱鮪心意,能劝便劝,劝不得也不必强求。又传令大军暂停攻城,后退一箭之地待命,若朱鮪发难,立即上前抢回岑彭。
朱鮪立于城头萧瑟的凉风之中,饶是九月的骄阳,也晒不去洛阳从内而外透出的悲凉。敌军围困洛阳已有月余,虽然至今未能踏上城头,可守军早已伤亡惨重,尤其是被抓壮丁而来助防的民夫疏于训练,在城内搬运军需做些粗役尚可,凡在战事吃紧时送上城墙以擂石滚木御敌的青壮,既无铠甲护身,又不知如何躲避箭矢,多是有去无回九死一生。那通往城头的阶梯分明就是幽幽黄泉斜路,此种情形之下,还哪有人敢上城助防?在军士皮鞭猛抽之下,连哭带求毫无用处,只能壮胆上墙一试,可也多是能躲便躲能藏便藏,使得城头防御渐渐松懈下来。为了补充人手,朱鮪将城中十五以上的少年尽皆强征入营,后来再无丁可抓,连妇女都被裹来充数了。此种打法完全没有来日可言,分明就是鱼死网破的阵势,好在城中粮草尚且充裕暂无断粮之忧,可朱鮪也明白事已至此绝无胜算,就连为何而战都有些茫然了。
正愣神的功夫,城外敌营传来金鸣之声,强攻城池的敌兵听闻之后,秩序井然退后。朱鮪暗叹刘秀兵马训练有素,这段时间昼夜攻城毫不给自己喘息之机,正奇怪这才方过午时为何便已早早退去?朱鮪传令全军戒备不可懈怠,以防敌军诡计,就见敌营中款款走来三人,待看清楚,朱鮪一阵苦笑。城下之人,不正是曾经自己麾下最为任重的校尉岑君然吗?而身侧相伴的不用猜,便知道是其心腹属官冯俊、田鸿。听闻岑彭早已归降刘秀,此时来见自己,其劝降之意不言而喻。朱鮪冷哼一声,倒要看看你岑君然有副怎样的好口舌能说动自己。
还未待岑彭开口,朱鮪高声讥讽道:“来者莫非是三降败将岑君然?闻听岑将军贵为刘秀廷尉,当真是富贵动人心,也难怪岑将军数易恩主,人之常情不足为奇!”岑彭本为莽朝棘阳令,死守宛城半年而降刘縯,待伯升薨逝,乃投朱鮪军中,后河内陷落再降刘秀,朱鮪以此旧事挖苦岑彭失节,拒人于千里之外,抵触之意昭然若揭。
岑彭面不改色,深深一拜:“大司马别来无恙!”
朱鮪冷冷说道:“本官逍遥的很,不劳岑将军牵挂。”
岑彭对朱鮪句句带刺不以为意,说道:“彭往昔为大司马校尉,执鞭侍从,蒙举荐拔擢,常思报恩之心。今日相拜,乃有一事告于大司马,也好使大司马知晓城外之事。”朱鮪只当岑彭这便要劝降,却听岑彭说道:“今有关中军报传回,王匡、张卯、廖湛、申屠建、胡殷五王谋逆反叛,与更始相与攻伐,王匡等败投赤眉,甘为引路先锋,先败李松再破长安,赤眉攻入国都,京师易主,更始生死不明不知所踪。”
朱鮪听罢,心中一凉,虽说早已对关中的局势心知肚明,长安败落乃迟早之事,可亲耳听闻后,仍是有些伤痛,有心斥责岑彭胡言乱语扰乱军心,可明知岑彭无需在此事上诓骗自己,竟一时无言反驳。
就听岑彭在城下接着说道:“吾皇首起义兵,丰功伟绩自不必说,想必大司马理应知晓其中之事,今受命于天,平定燕、赵,尽有幽、冀之地,天下十州已据其二,文成武就,恩德遍布,百姓归心,贤俊云集,亲率大军,来攻洛阳。更始在时,大司马守城顽抗乃各为其主无可厚非,今赤眉占据关中,大司马所保之主已失天下,而吾皇实为百年不遇明主,大司马非是庸人,岂不知良禽择木而栖之理?又何苦死守城池困兽之斗?一旦败落终为人耻笑,一世英名销毁殆尽!”
朱鮪怎会不懂岑彭所说之理,可心中深深忌惮一事,怎敢轻易开城降汉?自己与李轶构陷刘縯,与刘秀有杀兄大仇,而刘秀困于洛阳之时,更对他多有监视数有为难,刘秀岂会不恨?前些时日,自己偶得李轶暗中勾结冯异书信,遂遣刺客将李轶诛杀,事后细细回想,显然是中了刘秀借刀杀人之计,李轶虽非刘秀亲手操刀,其死却与刘秀有脱不开的干系,想必刘秀对自己这个主谋更是恨得咬牙切齿,正磨刀霍霍就待自己就俘杀头以祭奠刘縯亡灵呢!为自家性命着想,朱鮪又怎敢轻易出城投降?可长安陷落,洛阳再无可救之兵,陷落不过早晚之事。就看刘秀大兵初来,便有田立迎朱佑、坚谭杀入城中之事,便可见洛阳远非那般牢靠,若再拖延下去,难保不会再生出田立之事。待洛阳一破,便是自己受辱之时。降与不降?朱鮪左右为难,可此言又不好在城头呼喝告于岑彭,以免求和不成,徒自折毁军心,遂命军士以绳索系一木筐垂于城下,喊道:“君然若真心言和,可敢攀上城头一叙?”
岑彭淡然一笑,毫不理会冯俊、田鸿劝阻,从容附索而上。
朱鮪看着岑彭毫不迟疑,心中稍安。朱鮪深知岑彭之才,刘秀也是识货之人,以拜岑彭为廷尉这九卿高官,便可知刘秀对岑彭的看重。既然岑彭为刘秀招降自己,其言行足可代表刘秀心意。此种情况下,岑彭坦然入城,相信刘秀对收纳自己尚有一丝诚意。
朱鮪斥退左右,独与岑彭言道:“君然慷慨赴会,朱某佩服,方才戏言,君然莫要见怪才是!”
闻听朱鮪不再似先前那般拒人千里之外,岑彭心中一喜,看来朱鮪并非食古不化,招降之事大有可为,遂拜道:“更始外宽而内忌,功高不赏,获罪必罚,任用亲信,多为奸佞,人心离散,破败使然。岑某听闻更始分封异姓,独大司马力谏相劝,如此为国为家贤士,观更始朝堂有几人虞?更始有如此良臣而不用,反遣东去远离庙堂,比干剖心谓为如此。岑某深为大司马不值。不若且从岑某之言,共效命于吾皇,方成一世之功。万望大司马莫要迟疑!”
朱鮪一叹:“非是朱某不识时务,若更始皇帝尚在,朱某必当死而后已,然今长安已破,朱某也算尽了本分。只是君然应该听闻昔日宛城之事。大司徒刘縯被害时,朱某与李轶同谋,又谏更始不可遣光武皇帝循镇河北,朱某与光武皇帝有此中纠葛,想必也难容于其庭宇,还望君然见谅!”
朱鮪一席话令岑彭知悉其心意,虽说当年对伯升伏诛之事并未亲身经历,可凭自己的揣摩还是猜出了大概。朱鮪有此顾虑倒也人之常情,遂劝道:“大司马切莫忧心,容岑某表于吾皇,吾皇胸似大海,必不慢待!”
见岑彭明白了自己所言,朱鮪心中一宽。话已挑明,对岑彭也不阻拦,任由其附索离去。城外久候多时的冯俊、田鸿早已焦虑不已,忙将岑彭迎回阵中。
刘秀等了许久,方才听闻岑彭孤身入城,着实吓了一跳,见他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责怪道:“君然未免太过大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爱卿与朱鮪相别经年,虽说有旧,可若朱鮪迁怒围城之事于爱卿,岂非祸不旋踵?”
岑彭笑道:“有劳陛下牵挂,臣死罪!幸得陛下护佑,臣不辱使命。朱鮪心有降意,只是有所顾虑故而顽抗天命!”刘秀默然不语,就听岑彭小心说道:“朱鮪忧心当年宛城旧事,恐为陛下所不容,故而迟疑不决。”
果然如此!刘秀心中了然。其实对朱鮪刘秀何尝不是欲将其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可现在自己已是九五之尊,而不再是往日那个只有复仇怒火的小子了。若想报仇,可以!强令大军继续强攻,待城破之日,朱鮪便可任由自己处置。可为了一己私怨而葬送无数铮铮男儿是何其自私?自伏湛从征入朝之后,相伴帝侧,重温昔日所学,以儒治国宽以济世,虽用兵乃是时势使然,然万物皆有仁义,既有更好的办法化解争端,又怎好取最凶险兵事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呢?更何况自经王朗之祸,刘秀用兵甚为注重体恤兵士生死以保存实力,实不愿再如当时那般不惜伤亡只顾夺城,巨鹿一役葬送了多少河北男儿,半年平叛又牺牲了多少无辜性命。若那时自己便爱惜兵力,也不至于攻破邯郸之后十数万大军仅存不足四万,到征剿铜马之时兵力捉襟见肘不得不借助谢躬才得一时之胜。此后,刘秀用兵总是刻意避免以硬磨硬,正如兵法所言,全国为上,破国为下,所以围攻洛阳月余,刘秀始终抱有招降朱鮪之意,对心中的仇恨也渐渐趋于平和。听闻岑彭所说朱鮪之事,刘秀笑道:“夫建大事者不忌小怨,朱鮪但若归降,复其官爵尚难表其功绩,又怎会以旧事加罪?”
遂与岑彭共来城下,呼朱鮪叙谈。刘秀遥指黄河为誓:“今日朕以黄河为誓,但若朱将军深明大义开城归降,上顺苍天之命,下应军民之心,朕必厚报朱将军功绩,从一而终,绝不以宛城之事怪罪。但若违背此言,天人共怒!”
起誓对于小人来说无异于一纸空文,可对刘秀这种重信义惜声名之人来说,绝对是有约束力的。朱鮪虽惧刘秀之心,可刘秀在众人面前起誓,相信自己至少不会为了生死而恐惧不安了,即于城头许降。
五日之后,朱鮪收拢兵马,告白虎公陈侨、讨难将军苏茂道:“紧闭城门,坚守待我,我若不还,君等自领大军弃城南逃,投奔郾王尹尊。”遂轻骑出城拜访岑彭,自缚其身,入行辕请罪。刘秀大喜,亲解其缚,相谈甚欢,复令岑彭送朱鮪归城收军。朱鮪心中乃宽,集结士兵,自解兵甲,于翌日朝时,开城归降。
刘秀得入洛阳,天子之名愈发实至名归,遂定洛阳为国都,居南宫却非殿。拜朱鮪为平狄将军,封扶沟侯,留于朝堂伴驾左右。朱鮪也知以两人之间恩怨,能得保性命又加官进爵已是远超期望,留兵于身侧反倒招来猜忌,故而欣然自解兵权,甘心留在洛阳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