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回到洛阳已是隆冬腊月,大司徒伏湛、大司空宋弘、尚书宗广等朝中重臣早早于城南二十里相迎。此番南巡,京师倒也太平无事,只是近两日倒有两件大事,令刘秀忧喜参半。
刘秀才见过众臣还未及回宫,尚书宗广早早递来两份急报送于皇帝面前。刘秀抽取一册,乃是豫州传来。刘秀还以为刘纡、周建又生出什么事端,不尤心中一紧,谁知一看之后却与刘纡并无关系。竟是那扬州李宪,据庐江九城,自称天子,置公卿百官,建都舒县。这李宪在更始建国后便自立淮南王,几年之后还不过瘾,仗着刘永覆灭而洛阳尚被刘纡阻隔无力远征之际,称孤道寡,看得刘秀哭笑不得。庐江不过是扬州一郡之地,李宪拥兵十万,倒也有些实力,然而庐江处于扬州、豫州、徐州交界之处,本为吴越之地,低洼贫湿水泽蔓延,人丁稀少兵甲不足,这才让李宪在庐江称王称霸难遇敌手。李宪如井底之蛙,自以为刘永覆灭再无强敌,堂皇称帝贻笑大方。虽说李宪不过草头天子,可刘秀正欲北伐幽州征讨张步,对这李宪一时倒也鞭长莫及,无奈地摇摇头,将军报先搁一边,再取另一册竹简来观。才草草一瞧,刘秀乐得跳将起来:“君叔果不负朕之嘱托!”原来竟是来歙自凉州传来书信一封。
隗嚣屯兵陇坁已有两年,大败近百万赤眉于乌氏、泾阳,将隗嚣声势推上顶点。隗嚣击退赤眉却并不急于回师天水,长列边境欲视关中局势而渔翁得利,以实现冲出西凉逐鹿天下之愿。怎奈天不遂人意,短短两年之间,赤眉、延岑、刘嘉、邓禹几番角逐,此消彼长久无定数,甚至公孙述都已出兵蜀道侵入汉中,隗嚣兵马虽精,可身后毕竟还有个河西窦融冷眼旁观居心叵测,故而隗嚣不愿早早出陇陷入关中混乱纷争之中。可就在这种迟疑观望下,关中局势突变,仅仅过了半年,刘嘉降汉而去、赤眉东归败亡、延岑失利外逃、公孙述止步南郑,唯独光武征西大将军冯异在关中迅速壮大,压制的吕鮪、张邯、蒋震三部割据降蜀自保。如此局势下,隗嚣竟一时未知西凉究竟该何去何从,就在此时,忽有洛阳使臣入陇坁拜见,隗嚣忙唤群臣相陪,一同见见这光武使者,也好探探刘秀心意。
一见使者竟是来歙,隗嚣眼前一亮。长安时两人便有数面之缘,那时隗嚣官居御史大夫,来歙却不过小小一功曹,可隗嚣听闻来歙数谏更始明礼仪、正国法、束群将的谏言之后,隗嚣倒也未敢轻视此人,常怀结纳之心。后隗嚣叛逃西凉,更始丧命于谢禄,不少更始旧臣归附隗嚣,怎奈来歙却早早投奔了汉中,更为刘嘉屯兵军都防备陇兵,虽然各为其主,可隗嚣也敬服来歙用兵之才,不能收归帐下,着实令隗嚣可惜。隗嚣本就以礼贤下士之名而倍受文士勇将推崇,今日复见来歙怎好失了礼数,拿足了亲贤敬才的模样,降阶相迎执手而入,盛情相待汉使来歙。
来歙客套一番,恭维道:“西州大将军剿除匪盗、征平凉州、保境护民、善政一方,纳士族之心,得万民之敬,传才德于西凉,扬贤名于山东,又击恶贼赤眉于乌氏,破叛逆冯愔于高平,光武陛下深感欣慰,数言能有大将军如此栋梁,真乃高祖庇佑社稷之幸,故遣微臣西入陇坁,以宣皇帝嘉许之意。”
来歙一番话听似溜须拍马,实则暗藏玄机,开始便以光武所授官职相称,已将隗嚣视为同朝之臣而未当做一方割据,又将隗嚣素来在意的声名推崇至极,以使隗嚣无从推辞,再以皇帝嘉许之言传达朝廷亲近之意,使得隗嚣倒真不知该如何回答。若一口应承便已是自认为洛阳藩臣,想出言相拒可确已接受洛阳封拜,此刻反驳岂不是将自己崇汉护民美名弃如敝履?又如何继续在这贤名光环下收拢才俊统御西凉?
隗嚣也是博览群书颇有才学,可惜心中有鬼实难明言,被来歙占住理字,难以作答,只能顾左而言他,问来歙此番入陇所为何事。
来歙笑道:“光武皇帝久慕将军之名,只因天地所隔,竟未能相见,还请将军择日入京,以解皇帝思念之意。”
隗嚣心中冷冷一笑,当初不听方望之言,冒然入长安称臣,一直受制于更始难归西凉,如今好不容易逃脱囚笼,岂能重蹈覆辙?无论光武皇帝究竟作何想法,洛阳决不可去!故而轻轻推辞道:“今道路阻隔,州郡未安,隗某重责在身,片刻离凉州不得,还望君叔见谅。”
来歙明知隗嚣心存顾忌,却装不察,故作退让一步说道:“既如此还请将军遣使入京,权代将军之意。”
说是通使,实则与称臣无异,听闻齐地张步先降后反,受尽士子唾骂,隗嚣自视清高,甚重名节,也不愿落下一个反复之名,这通使之事还当仔细斟酌。本想好生笼络来歙,谁知被他聊聊数句问得进退不能,只好草草收场:“此事关系重大,容隗某与属下商议再做论断,还请君叔先回馆驿暂居,隗某定有答复。”
待来歙退去,隗嚣与众臣商议此事,可还未待隗嚣发问,众人已是你一言我一语争辩起来。以周宗、王元、行巡、王捷一干开国武将为首,坚决反对通使洛阳臣服刘秀,这凉州天下是众将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自然不愿拱手送于他人,也不明言心中所想,只推说主公本为更始御史大夫,那刘秀不过一背主负义之辈,怎能为西凉之主?而以申屠刚、杜林一干文臣为首,却言刘秀汉室之胄、更始族弟,待更始败亡而承继天命,重立宗庙、统御中原、大业已定,西凉既为奉汉而起自当重归社稷,连劝隗嚣早早奉旨通使。除此之外,杨广、王遵、马援、牛邯一干心腹爱将又是沉默不语、两不相帮。见殿上闹成这般模样,隗嚣直听得头疼,只好遣散众人容后再议。
及众人散去,隗嚣还在为此事愁闷,这时,马援独自请见。虽说马援投效隗嚣较晚,然此人乃战国名将赵奢马服君之后,曾为王莽新成大尹。及王莽败亡,马援避难凉州,不以身份尊贵而独自牧羊于野,稍有产业却不自用,系分散于诸昆弟故旧,独穿羊裘皮裤每日粗茶淡饭。隗嚣因其声名而收入幕府,后来方知此人不仅德高望重又明经书知兵事,实乃难得俊才,故而委以重任视为心腹,拜为绥德将军与共筹策。方才众人争闹,马援沉默不语,此时独自请见,想必自有一番主意,随忙招入相见,问道:“来歙使陇,关乎西州前途,文渊有何良策不妨明言。”
马援拜道:“天下纷乱,局势尚未明晰,刘秀虽已占据近五州之地,然张步、董宪、李宪盘踞东方,秦丰、田戎尚存荆州,刘文伯①独霸三水,刘秀能否天命一统尚不可知。观天下群雄唯可与洛阳相提并论者独益州公孙子阳也。益州虽偏居一隅,然高祖封地巴蜀抢得汉中,出兵陈仓奇袭三辅,终如猛虎出笼,逐灭项王一统天下。今公孙子阳亦得巴蜀汉中,与那刘秀谁长谁短也不好妄言。臣与公孙子阳有旧,愿往成都再去洛阳,一探两帝优劣,以助吾主决策。”
隗嚣大喜,遂准马援之言,使其入蜀。
马援之所以先选益州,也有些私心。马援与公孙述不仅是同乡,更是从小的玩伴,只是命运波折,马援避难凉州,公孙述却入蜀为官,机遇使然一朝称帝。回想两人自幼朝夕相处亲密无间,马援自然更愿意公孙述一统天下。然而本以为公孙述定会倒履相迎握手欢如平生,自己也好说动隗嚣投向巴蜀,穷尽自己之力,助幼年玩伴成就大业。可谁知待到成都,于宫门奉上使书,不但未见公孙述迎于门外,更连相招入宫的旨意都是等了许久才得传出。
马援心中不大乐意,公孙述得登帝位似乎已忘却旧情,当真令马援满心热忱凉了一大半。待到大殿之前,长长御阶两侧站满羽林虎卫,目不斜视倒也雄壮。马援曾是郡府大员,也算见过不少世面,如此阵势倒也有模有样,可盛兵列阵以迎旧友,似乎除了显示皇家威仪之外,多少也有些炫耀和防范之意,使得马援愈发不快。然而身负重任,马援也不愿过多考虑这些杂事,缓了缓心神进入大殿。远远瞧见公孙述端坐龙椅,马援忙上前参拜,谁知叩首之后,却见公孙述一本正经毫无动静。马援正在诧异,就听身侧宦官尖着嗓子嚷嚷道:“使者好生无礼,拜见天子当行三叩九拜大礼,怎能如此轻薄?你道天子圣殿是你那穷乡僻壤的西凉大院吗?”
此言一出,听得马援面红耳赤。被一宦官如此挖苦,公孙述却若未曾听到一般无动于衷。马援羞臊不已,只得重施大礼,这才听见公孙述面露笑意说道:“文渊远来疲敝,请先入馆驿暂歇,来日再为文渊洗尘。”
马援千里迢迢来见白帝,话都还未说上半句,便被草草支应开来,有心多说几句,却见公孙述早已头也不回起身离去。马援苦笑一声只得回入馆驿再说。
翌日一大早,馆驿忽来宫中宦臣,没头没脑送来都布朝服、交让冠冕,言依蜀制,白帝赐服,使者需着此服方可入宫面君交会群臣。马援心中甚觉气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乃是陇使并非蜀臣,还未与公孙述聊上一句正经话,更丝毫未谈及相投联兵之事,便要被强逼换上蜀国朝服,这儿时旧友也未免过于霸道,有心一怒之下转身离去,又觉身负隗嚣重托不好意气用事,忍下这口憋屈,换上朝服,这才在宦臣引领之下出了馆驿,登上轻车,驶入宫中。
蜀中百官似乎早已久候多时,以大司徒李熊为首,恭恭敬敬将马援迎入大殿。殿中桌席已就,似是专为马援而设,却独不见白帝公孙述何在。
马援心中困惑,想与李熊相问,却笑而不答。龙椅一侧独设一席,言为旧交之位,也不管马援推辞,便强行摁在榻上。李熊又一一引荐蜀中群臣相见,众人皆知陇使乃是皇帝亲近之人,自然笑脸相迎,虽有不少阿谀至徒,倒也不乏人中俊杰。明日是敌是友也难预料,马援不好失了礼数,不管愿与不愿,熟与不熟,也当与众人处好关系,一一行礼寒暄几句。就在马援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之中,不觉已至正午,半日时光悄然耗去,仍未见公孙述身影。马援不禁有些急躁,这时,忽闻殿外传来黄钟大吕礼乐之声,李熊引众臣列于门外。马援猜度也该是公孙述露面了,赶忙起身一同相随。便见远处旌旗旄节斧钺金瓜,好气派的皇帝仪仗,甲士庄严车骑威仪,行过许久,方见皇帝车马行至阶下。
还未等公孙述下车,李熊与蜀臣降阶跪迎,马援不知蜀礼,一时未反应过来,仍在殿前阶上等候。见公孙述缓缓下车行上台来,马援颇觉尴尬,赶忙跪拜。公孙述笑呵呵受过马援之礼,这才独手扶起,一同回入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