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苏茂也不再多话，静下心来仔细应敌。虽然苏茂也当真有些本事，堂中早已横七竖八躺满尸体，可毕竟孤身一人，仅有佩刀护身，如何经得住轮番冲杀，身上伤口渐渐多了起来，鲜血染得衣甲一片殷红，顺着双手不住滴落。苏茂渐渐有些不支，且战且退，贴到墙边，如受伤的猛兽一般恶狠狠地低哮，一次次挡开敌兵的刺杀。张步将佐多是军中新近提拔之人，远就不如苏茂善战，连死数人之后便不再有人胆敢上前，而齐兵更是为苏茂所慑，将其团团围住，只等苏茂力竭倒地。
苏茂沙哑着嗓子哈哈一乐：“齐军无人矣！”正肆意嘲笑着，忽而一股钻心疼痛自腹中传来，五脏六腑竟如同刀搅一般，痛得苏茂浑身颤抖起来，苏茂呲着牙怒目相视，撕心裂肺叫嚷道：“无耻老贼，竟下毒害我！”
张步何曾想到苏茂竟这般难以对付，见先前毒酒已发，忙喊道：“快快于我诛杀此贼，重赏百金！”
堂中一时躁动起来，你争我夺来抢此功，苏茂连杀数名不知死活的小卒，再也支持不住，被疯狂的敌兵刺得浑身通透。苏茂咬牙切齿挤出一丝声音：“老贼，本王在地府等你！”
望着苏茂因绝望和愤怒而变得凄戾的面颊，张步不尤一哆嗦。张步久经沙场也算见惯生死，然而苏茂那死不瞑目的双眼虽然渐渐失去光彩，却仍然直勾勾盯着张步，看得张步心中直发毛。暗害苏茂的愧意早已散去，可苏茂方才所言光武命其诛杀自己之事，如电闪雷鸣一般不断回想在张步耳中。汉帝竟然将同样的旨意传于苏茂？若非自己提前下手，只怕今日横死之人便是自己了！张步浑身冰凉，莫非今日诛杀苏茂是大错特错了？
张步失落地坐在榻上，对士卒哄抢苏茂首级的吵嚷之声充耳不闻，挥挥手，只是让主簿兑现赏金遣散众人。此刻张步只想静一静心绪，连满地尸首也未叫人抬去，乱七八糟躺满一地。对主簿献上的苏茂首级更是不忍直视，命人包裹起来，收在一旁。
苏茂这般善战，大出张步意料之外。苏茂远胜自己营中所剩将佐，若与之联手，说不定还真有与汉军一拼的胜算。可自苏茂踏入堂中的那一刻起，已然与之决裂，再无结盟可能，张步不尤懊悔不已。可苏茂杀都杀了，悔又有何用？如今城阳尚驻扎着苏茂部众，这些兵马此刻不为苏茂复仇助汉军攻杀平寿都算好的，又怎可能奢望他们再助自己抗敌？平寿已是孤城，兵马稀松势力单薄，失了城阳护持，绝难是耿弇对手，顽抗下去唯死而已。思来想去，光武声名在外，倒也还算守信，反正苏茂已死，成与不成姑且一试，张步遂命人将苏茂首级盛入木龛之中，连同降书一并送往耿弇大营。
耿弇倒也爽快，验过首级后飞马送回剧城，换来汉帝册封诏书。汉帝也无多言，仅以张步诛贼献地之功，赦免前罪封为安丘侯。有了汉帝圣旨傍身，张步总算心中稍安，复遣使者往耿弇营中约定归降之期。
耿弇以不足而立之年得建平定青州全功，心中万分欢喜，引领兵马大摇大摆开入平寿。张步十万兵马早已卸甲收兵，分列门前，辎重宝货收得七千余车，停于府库，以待汉军接收。虽说此时的齐兵精锐败散，可若细细挑选，仍能得数万青壮，勤加操练，未必不能成为劲旅，也好补充汉军折损。然而以光武所想，征伐张步已近一年，青州青壮死伤十数万之多，家家戴孝人人哀嚎，此种情形之下，实不好再强征青州儿郎入伍，以免加深与青州世族、百姓仇怨，还当宽以待之收拢人心。耿弇得光武授意，自然不会违背圣愿，于城下高树青州十二郡旗鼓，命降卒各归旗下，赠以钱帛，分遣回乡，一时城下感恩戴德哭拜之声不绝于耳。
平寿稍定，耿弇留陈俊守城，打理好善后之事，自己又领军直扑城阳，一举剿灭五校余孽。
王闳受张步之命收兵琅邪，好不容易凑得数千人马，听闻张步降汉，自知难是汉军敌手，遂散尽兵马，自缚遣往剧城归降。而张蓝、张弘、张寿三人知耿弇已破平寿，兄长归降汉帝得保性命，故也先后自缚狱中，遣使献上降书，也被光武一并赦免。张步势力就此烟消云散，青州割据十余年终于收归汉廷。
此时的刘秀移驾剧城已有些时日，虽说平定青州剿灭张步乃是天大喜事，自此之后，中原大局已定，可刘秀却没有太多的激动，稍稍欢喜之后，便沉浸在深深的自责和无限的苦痛之中。就在张步一身白衣入拜请罪之后，刘秀象征性地稍加宽慰，便命张步引路，又传召伏隆兄弟伏咸伴驾，一同前往伏隆坟前祭拜。
伏隆本也是琅邪人士，拒不降敌守节而死，张步虽是其同乡，却不能将伏隆收为己用，又怎会盛礼安葬？只不过草帘一席，黄土一抔草草掩埋于剧城外乱坟岗中罢了。伏隆远在他乡，又无亲友，更不会有人添土扫墓，时隔三年，坟茔历经风吹雨打，封土几乎已与地平。望着杂草丛生破败不堪的坟茔，刘秀不禁悲从心起。
伏隆一介书生，孤身赴齐，说降张步，安抚青徐，为朝廷剿灭东侵赤眉、平定邓奉之乱、挽救朝廷危局立下不世之功，若无伏隆，何来今日大汉稳固强盛？此等良臣却难得享太平容列朝堂，横死他乡孤魂远飘，苍天对这忠义贞烈之人何其凉薄也！刘秀心痛不已，一杯浊酒洒向坟头，一行清泪滴落尘埃。祭文尚未诵完，刘秀早已是泪流满面。
伏咸见皇帝如此伤感，忙上前劝慰。张步跪于一旁，眼瞅着汉帝这般在意伏隆之死，如何能不心惊胆颤。伏隆惨遭自己毒手，虽说汉帝已下旨赦免己罪，可汉帝心中对自己如何不恨之入骨？只怕今后在朝中未必会过得多么安逸了。又恐汉帝神情恍惚之中冲冠一怒，背弃约定，斩自己于坟前祭奠伏隆亡魂，张步只得悄悄避于一旁，躲在汉帝视线之外。
刘秀在伏咸相劝下渐渐静下心来，叹息一声，喃喃道：“伯文气节高远，乃世人楷模，此等义士怎可远离他乡埋骨荒野。特赐棺椁一副，有劳爱卿好生收拢伯文遗骸，送归琅邪重新安葬，朕也当赶赴琅邪，主持伯文丧仪。”
伏咸拜谢皇帝，就听刘秀复又问道：“未知伯文可有子嗣？”
伏咸忙回道：“仅有一子，唤作伏瑗（yuàn）。及兄长亡故，为张步所阻，不得西行，只能隐姓埋名避往他乡。”伏咸边说边狠狠瞪着张步，虽说仇家近在眼前，可皇帝已有旨意赦免其罪，以至于伏咸连个老贼都不得骂出口来，只能将满腔怒火化作仇恨的目光，似要将张步千刀万剐一般。
刘秀冷冷看了一眼张步，转过头来，下旨道：“光禄大夫伏隆，忠君体国恪尽职守，惜乎天不假年，遭人荼毒。特征其子伏瑗为郎，入朝伴驾，如有才德，另加封拜。”
伏咸感激涕零，连连拜道：“下官替吾兄谢陛下圣恩！”
刘秀连叹数声，不再发一言。回想伏隆英容笑貌，心中便是万分惆怅。虽说征辟伏隆遗子，算是对其一点点补偿，也是对刘秀内心些许安慰。可伏湛远在京师，尚不知自己****张步之事。待自己回入朝中，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位慈眉善目的博学长者解释。若让伏湛知道皇帝非但没有为其亡子报仇雪恨，反而厚封仇家，不知要有多么伤心。刘秀常年征战在外，朝政多靠伏湛、宋弘、侯霸一干能臣打理，一想到伏湛为国不辞辛劳而日渐佝偻的身影，刘秀便一阵阵的愧疚。
刘秀呆呆地立在坟前许久，冬日的旷野寒风习习，吹得刘秀衣衫猎猎作响，日头渐渐西沉，愈发显得寒冷。伏咸唯恐光武受了风寒，连劝其回城养息。
刘秀默默登上车驾，向剧城走去。还未行出多远，忽有信使自城中奔来。原来是关中使者八百里加急密函，入城未见皇帝，专程赶出城外找寻。
刘秀心中咯噔一声，忙取来书信一瞧，不尤如五雷轰顶一般，却是右扶风赵匡密书，寥寥数语，惊得刘秀坐立不安。便见书上言道：“征西大将军冯异，久居长安，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兵马咸服，心怀阴谋，排除异己，已斩长安令，号为‘咸阳王’，欲叛出朝廷，****关中。微臣诚惶诚恐，传书吾皇，愿陛下早定大计，讨伐奸贼！”
一阵寒风吹过，雀黑的阴云密布苍穹，荒野之中一片静寂，只见雪花片片飘落，恰似河北逃难之时那场大雪，芜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至今记忆尤深。刘秀连看数遍，浑身颤抖，心中暗语：“公孙啊公孙！莫非连你也要弃朕而去了吗？”
刘秀攥紧帛书收于袖中，摧车疾行奔回剧城。雪花悄然无语，洒落苍茫大地，一行车辙印记渐渐淡去，终是消失不见了。
第三部逐鹿中原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