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进驻高平，心中烦闷不已，此番集结大军与隗嚣战于高平，虽说得马援之计，攻破陇军，却因连天大雨而被隗嚣匿逃。徒费军力也仅仅是打通了河西道路，收降高峻、任禹万余兵马而已。陇军实力尚存，更是封锁各处关隘，使得汉军再也难进一步。相较得失，这次当真未如预期那般斩获颇丰。
待入城中，见了王常、马援，刘秀心情稍稍缓和一些，若非两人之功，只怕隗嚣依旧遏阻于阴槃，汉军连安定都攻不进来了。刘秀对两人好生嘉奖一番。寒暄过后，刘秀便又向马援请教起来。然而马援听罢隗嚣所布兵力之后，也是眉头紧锁，凡其所知路径几乎都已被隗嚣切断，显然经安定战败之后，隗嚣对马援也是有所防备，只怕再难有安定征战时的大好局面。虽然马援一时也没什么主意，却也说回帐后再好好细思一番，看看隗嚣是否还有疏漏之处。刘秀别无他法，对马援勉励几句，劳其多多费心。随后，刘秀又见了见那高峻。先前安定战事尚不明朗，为安抚降将，刘秀厚封高峻，更允其依旧独自统兵，如今时事已变，安定尽入朝廷手中，高峻毕竟初降，隗嚣仍陈兵边界，对高峻也不可太过轻信，刘秀将其部众划归吴汉统辖，也好有所节制。高峻虽然面色不愉，可人在屋檐下岂有不低头，既然已经举城归降，也只得遵从汉帝旨意不敢丝毫忤逆。
刘秀还未在高平呆上几日，汧城却传来一封军报，刘秀还当祭遵所报乃是王元退兵之事，想必祭遵又打了胜仗。可待打开一瞧，着实让刘秀大吃一惊。就在汉军于安定与陇兵对峙之时，隗嚣遣其大将杨广领兵万余，趁着汉军主力北上之际，暗中袭破西城。西城的失落实在出乎刘秀意料，先前延岑就曾奉公孙述之命抢占此城，欲以此举打通与陇右通路，也好和隗嚣联兵抗汉，朝廷以李通为将，急入汉中抢回西城，这才断了公孙述念想。然而数月之后，西城复为隗嚣所得，最终还是让陇右与汉中紧紧相连起来，自此之后，蜀兵将不再需要长途跋涉便可轻松由汉中进入天水，难怪近来忽有大批蜀兵出现在天水与安定边界之处助隗嚣牢固防线，使得汉军想要攻入天水愈发艰难，却是由西城而来。刘秀苦笑一声，朝廷抢得安定，与河西相联，隗嚣便偷得西城，与汉中相通，这隗嚣还真是不容小觑啊。
刘秀有心分兵去夺西城，然而眼下安定战事未定，如果马援最终也是无计可施，只怕多是要强攻关隘，兵力可就有些吃紧了。金城虽有窦融三万大军，可至今还被先零诸羌及蜀地援军牵制，一时难来高平合军，使得朝廷兵力着实有些不足，更何况杨广乃隗嚣帐下第一大将，由此人去抢西城，足见隗嚣对此城的重视，只怕想要夺回西城也未那么容易，还是暂且断了这个念头为妙。
安定战事本就复陷胶着之中，西城又这般棘手，刘秀想想便觉头疼，中郎将来歙恰伴身侧，见过皇帝递来的军报，忙上前谏言：“马文渊与那杨广同为隗嚣爱将，私交甚是亲密，当日微臣奉命出使陇右，游走凉州士族之中，那杨广虽未明言亲汉，却也未与王元、王捷之属同流合污，不若使马文渊修书一封，劝那杨广投效朝廷。如今天水势弱，杨广心意或有转圜也未可知。如能不废一兵一卒收复西城，岂不省去许多麻烦？”
得知此事，刘秀万分欢喜，马援既能劝降高峻，说不定也能说降杨广，这才猛然想起已有许久未见到马援了，也不知马援究竟在忙些什么。刘秀一刻也等不及，在来歙陪同之下，亲往马援营中问询。
待入马援帐中，便见地上又堆满了米山谷堆，马援正在其中冥思苦想反复推演，显然不得要领，愁眉苦脸满是憔悴。刘秀这才想起，马援曾答应要细细琢磨隗嚣布兵之法，难怪这几日一直未见其踪迹，却是一直闷在帐中研习山川道路。见马援为国家之事这般操劳，刘秀很是满意，上前拍了拍马援，说道：“爱卿辛苦了。”
马援沉思之中竟未发觉帐中有人进来，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还当侍卫失职放了外人入帐，正想喝骂一声，竟发觉是皇帝站在身后，赶忙跪倒参拜：“末将失礼，万望陛下恕罪。”
刘秀笑了笑，本来还好奇马援是否有所发现，可见他面色不佳，想必也没有什么头绪，索性也便不提此事，开门见山便说杨广之事。“爱卿这几日憋在帐中，不知对汉中之事可有耳闻？”
马援一脸费解，这几日足不出户，显然对外面的事全然不知：“末将疏于军务，请陛下责罚。”
刘秀笑道：“爱卿为国操劳何罪之有？只是汉中忽起争端令朕有些不安。那杨春卿奉隗嚣之命，袭破西城，疏通汉中之路，此事干系重大，对朝廷压力不小。听闻爱卿与那杨春卿相熟，不知可否规劝一二，令其弃暗投明，也好与爱卿同殿为臣，岂不快哉？”
得知杨广出兵暗袭大汉城池，马援有些痛心。杨广乃是天水隗氏起兵元老重臣，不但立下过汗马功劳，更力顶隗嚣自称上将军，推为陇右群雄之首，对隗嚣的忠诚甚至远远超过对隗嚣两个叔叔的情义。当年隗嚣被更始软禁于长安，隗崔、隗义两人欲叛归天水被更始诛杀，等长安政乱，隗嚣逃归天水，众将得知隗崔、隗义已死，欲各自拥兵自重。是杨广、王遵为隗嚣弹压心存私念之人，助隗嚣重掌陇右大权。未过多久，杨广又大破赤眉，为隗嚣击退强敌守护陇右基业安然无恙，故而对隗嚣来说，杨广、王遵堪称肱骨之臣。王遵因为心存汉室，知隗嚣再无归汉之意后便离开天水转投朝廷，可杨广却只忠于隗嚣一人，全不在乎究竟何人得掌天下。皇帝有意说降杨广，只怕没有那么容易。然而皇帝既然开了口，马援也不好推脱，遂说道：“陛下既有此意，末将自当奉从，只是杨广乃隗嚣心腹重臣，究竟能否说动杨广，末将实无把握，还请陛下见谅。”转手取过笔墨，当着刘秀的面写道：“春卿无恙。前别于冀南，再无音讯。援归还长安，因留上林。窃见四海已定，百姓归心，而隗季孟拒谏叛汉，为天下所弃。听闻季孟怪罪于援而纳王元谗邪之说，自以为函谷以西，举足可定，以今日战局而观，竟何如邪？援曾得见长公子隗恂，听闻其仆役传书隗季孟后回长安复命，少公子隗纯兄弟情深、托言相问，欲知兄长福祸。恂公子竟不能言，晓夕号泣，婉转尘中。援素知隗季孟孝爱，可若果真如此，岂有不慈其子乎？可有子抱三木受质于他人，而跳梁妄作不顾儿女死活之人？隗季孟平生自言所以拥兵众者，欲以保全父母之国护佑乡梓，又言必厚待士大夫以谢相托之情也。而今其所欲保全者即将破亡，所欲护佑者即将毁伤，所欲相厚者反薄情至深。隗季孟斩杀蜀使不受公孙述爵禄，今又不知廉耻欲往归附，还有半分颜面以见天下之士乎？且观山川地图，天下郡国百有六所，奈何欲以区区两郡以挡华夏百有四乎？春卿事季孟，外有君臣之义，内有朋友之道，言君臣，固当谏争，言朋友，当有良言。岂有知其必败无疑，却萎腇（něi）咋舌任其自食恶果也？今国家待春卿意深，如能劝动季孟必是善举，如不听良言，不若归于朝廷。来君叔天下信士，援亦得朝廷任重，必为春卿缓颜，还望春卿醒悟。”
刘秀见马援虽然修书于杨广，却听他言语之中似乎也没有多少把握，不尤有些失望，只是出兵西城当真有心无力，也只得凭马援书信试上一试。见马援一脸疲惫，刘秀也不想继续打扰，宽勉几句便要离去，却听马援深深一拜，说道：“末将投效陛下以来，雄心壮志欲为朝廷讨平陇右，自以为凉州山川尽熟于胸中，必可引领大军直捣天水，然则隗嚣封锁关隘阻塞道路，末将连思数日也未寻得必胜之法，实在有负陛下厚望，心中万分惭愧。”
听马援这样讲，刘秀也不好多说什么，先前因猜忌马援忠心对其冷落许久，马援不以为忤反倒献策扫平安定，若非那场该死的大雨，只怕隗嚣此刻已经受擒，天意如此不可强求，此非马援之过，刘秀见他言语中透出深深的自责，便想安慰几句，就听马援接着说道：“前路已为敌军据险而守，强攻势必两败俱伤，末将倒有一法或可一用，只是万分凶险，若成则天水必破无疑，若败则死无葬身之地，还请陛下参详。”
刘秀眼前一亮，忙问道：“究竟何法？爱卿直言，朕洗耳恭听。”
“末将昔年游走陇右之时，于牧羊羌人那里听闻，陇坁西北有一古道，荒蛮至极人迹罕至，若走对路径，便可直达略阳。末将闲来无事时曾探寻过一次，果真异常险峻，山羊都难跑上几步。末将手脚并用勉强攀爬，还未走上多远便再难见人烟。只因山势陡峭，已少有人走此道路，以至于荒草蔓延遮蔽道路，先民所留古道印记早已难见踪影。末将费了数日光景，也才走了二十来里路程，前方却为山洪冲毁，滚石截断去路，再也难进一步，微臣所带干粮有限，只得草草折还。这几日末将细细揣摩此路，观其指向，定可直达略阳无疑。只是此事说来容易，可若真走入山中必然困难重重。且不说山路难行，稍有不慎必然跌个粉身碎骨，就说士卒披甲执锐后负重已有二三十斤，又能背负多少干粮？一旦在山中寻路不得迷了方向，不能及时抽身回还，只怕也要饿死于荒山之中了。”
听闻此言，刘秀本还充满希望的心情一下子失落起来，马援此计可谓九死一生，从踏出第一步起，便再也难以得到朝廷分毫补给，即便真能走出古道涉入叛军腹心之地，可也需知天水不比安定，乃是隗嚣安身立命之所，一旦受袭，绝不会像安定诸城那般闻风而降。就算当真能攻占略阳，也将立时陷入敌军重围之中。虽说此计简直就是给隗嚣心窝里捅了一刀，可隗嚣受此重创又岂会不管不顾？一旦得知略阳失陷，势必引领大军前来围剿，然而朝廷兵马尚被阻于天水北境之外，若不能尽快冲破关卡，对略阳及时施以援手，只怕远征兵马必然被隗嚣斩尽杀绝。
刘秀踌躇不定、难以抉择，毕竟此计太过凶险，然而诱惑又实在太大，若真能成功，对隗嚣可算是致命一击，远胜在安定苦攻各处关隘了。正在刘秀权衡得失时，却听来歙走上前来请道：“末将愿接此军令，与马文渊共走略阳古道，恳请陛下恩准！”
刘秀身子微微一颤，来歙自投效朝廷以来，便一直为陇右之事操劳，数年之间往返奔波一刻也未曾停歇，最后一次出使天水险些连性命都丢给了隗嚣，今日又复请此凶险苦差，刘秀心中着实不忍。刘秀知道，来歙急于领兵建功，可马援也说了，略阳古道早已损毁，只能边走边探，前景实难预料，若来歙因此丢了性命，刘秀心中何安？
而马援呈献此计，本已做了最坏打算，欲请旨亲领兵马去往此路，谁知来歙竟抢先请战，当真有些意外，忙劝道：“君叔不可意气用事，此行实难预料成败，千金之躯不立危墙，君叔身份尊贵怎好轻涉险地？马某得陛下信任，自当以死相报，还是马某领兵为好。”
来歙笑道：“曾听文渊于人言：‘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安卧床上在儿女手中邪？’来某同受陛下厚恩征为中郎将，自当以国家之事为重，又岂能怜惜自家身体性命？”
听来歙这样一说，刘秀心中一震，马援此话倒也豪迈，不尤对马援添了几分敬重，转又一想来歙借马援之话以明心志，让刘秀不禁有些同情起来歙际遇。来歙虽具才干，却久久不得志，辗转半生也未能扬名立万，好不容易说降凉州也算大功一件，却被隗嚣中道反叛，使得其声名受损。来歙因此事一直很是沮丧，眼见年岁渐长，若再没有什么机会，只怕真要如马援所言老死榻上了。既然来歙有此破釜沉舟的勇气，自己又何苦断了他这份志向而让他伤心欲绝呢？只是来歙入朝以来还从未独自领军，如此重任也实不好压在他一人肩上。刘秀斟酌一番，山路险阻，突骑已无用武之地，只有步卒方好调度，此去意在奇袭，故而兵贵在精不在于多。汧城离陇坁最近，祭遵也堪当大任，遂说道：“君叔既有此志，朕自然成全。便以君叔为帅，马文渊为副，从中军调拨一千步卒供你等统领。文渊突骑暂调回中军，待凯旋之日再交还文渊统辖。卿等去往陇坁，可先入汧城，以朕旨意调拨征虏将军祭弟孙领兵一千同行，汧城防务交由建威大将军耿伯昭便可。今日敌我大军多集于安定天水边界，王元不过眼高手低无能之辈，有耿伯昭足可应对。祭弟孙素来刚直坚毅，必可助卿等一臂之力。”
来歙、马援明知此行必然危机重重，却为终于得到皇帝任命而欢欣鼓舞。虽说兵马不多，可此行山路艰险，人多反倒成了累赘。辞谢皇帝后，两人速去交接兵马。刘秀已有旨意，此行事关重大，虽然成功与否尚在两可之间，仍是全力以赴，除了严守机密之外，中军兵马可任由两人挑选，所需军械补给随意取用。十数日后，两人统领千余死士精勇，悄无声息离开高平，向汧城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