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兵败的消息终是传入了洛阳。
得闻此讯,刘秀只觉如同五雷轰顶一般。一个小小的陇右,区区两郡之地,生生将朝廷绑在那里三年之久。即便是征讨梁王刘永也未曾耗费这么长时日,而所消耗的兵马、粮饷、军资更是远超预计。本还以为略阳战后,收复陇右、围剿隗嚣虽还有些困难,可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谁知自己离开西城短短不过数月时间,尽又生出祸事。眼下虽有祭遵死守陇下,挡住了叛将高峻,可隗嚣复得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再这样下去,谁知还要耗费多少年月才能平定凉州南伐蜀地?近来北境卢芳又有些蠢蠢欲动,数有侵扰边关,陇右战事久拖不决,那匈奴挛鞮比也不知还能置身事外多久。一旦匈奴被卢芳说动,复起蛮兵助其寇境,北方战事再起,只怕国家局势又将急剧恶化了。
刘秀无奈之中,只能抓紧时间抽调冀州、豫州驻军,火速向关中增派,万万要抢在隗嚣重新站稳脚跟之前,再集重兵一举捣毁贼穴。可就在兵马还未开拔之际,前线忽又传来一封加急军报,实让刘秀有些不敢相信了。
声名远扬山东、独霸陇右十数年,先降更始后归刘秀,再而叛出汉廷南投蜀地的西州大将军隗嚣,竟然死了!
西城战后,隗嚣在周宗数将一路护送下回到冀县。虽然陇右重归隗嚣手中,可隗嚣所面对的局面并不比汉军好上许多。十数万骁勇将士折损殆尽,所存不过手头不足两万残兵。这还要算上李育、田弇以及周宗所领蜀军。虽然迫于形势,隗嚣又设法筹集了两万新军,可究竟能有多少战力还很难得知。更何况养兵是需要粮饷的。陇右本来远离战火,土地肥沃、农耕便利,粮谷丰足、州郡富裕,可连年征战早已将隗嚣十数年积蓄消耗一空。自汉军冲破瓦亭杀入陇右之后,局面愈发不利。百姓为战争所扰,如惊弓之鸟,还那里有人去安心务农?千里沃土早已沦为荒原,一年的收成全无指望,哪还能征到半粒粮食?此刻的隗嚣当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撕破那温文尔雅、善政亲民的嘴脸,将郡县百姓洗劫一空,甚至连百姓来年的粮种都被充当军粮。可即便如此,也不过再多支应月余时间。隗嚣原本指望高峻能抢回陇坁,至少先守住陇右门户,将汉兵拒于境外。可那天杀的祭遵偏偏又不让隗嚣省心,倒真是刘秀的一条好狗,抢先在陇下筑起坚营,使得隗嚣意图再次落空。而高峻也真真可恼,催兵催粮贪得无厌,隗嚣忍气吞声调拨了数千新军之后,便再也无法继续向东增兵,因为此刻的冀县已有些自顾不暇了。
来歙、冯异撤往天水西境月余,隗嚣接连派了十数次县府新军袭扰汉营,却皆被杀得狼狈而回。汉军本还戒惧传言中的蜀地大军,谁知除了击退一些乌合之众之外哪还曾看到什么精锐之师。那冯异又非庸才,自然察觉此中蹊跷,亲领兵马来冀县一探,终是发觉中了周宗诈兵之计。汉军不明不白输了个糊里糊涂,恼羞成怒中,来歙众将复引兵马来取冀县。好在冀县毕竟是天水治所,本就坚固异常,来歙、冯异之前便久攻冀县不破,今日又有隗嚣坐阵其中,汉军也是无可奈何。虽说隗嚣不过两三万残军,可战之兵不过万余,然而一个小小西城都能被隗嚣坚守数月,何况冀县城高池深?况且来歙、冯异兵马也是有限,也未能合围城池,只能在冀县以北立下营盘对峙起来。
不觉中又转过一年。正月时节,新春佳节并未让冀县有多少喜庆气息。连日来下了几场大雪,银装素裹,将冀县装点得愈发冷清。天寒地冻之中,就连汉军都退回营中未来攻城。陇兵难得清闲下来,除了胁迫些新近抓来的半大小子在城上望风之外,老兵油子们早早钻到郭城里破破烂烂的窝棚中避寒,好歹躲一躲城头瘆人的刺骨寒风。
有一陇军兵头儿见管事校尉下了城头,转身也回了帐中。近些日,军粮有一顿没一顿的,饿得人头眼昏花。城外汉军又未远去,城中也不敢外出上山伐木,城中残破的屋舍拆下来的檩条早已被抢了个干净,此刻就连生火的柴火都难以找寻。窝棚里冷得像冰窖一般,缺少冬衣的士卒们冻得瑟瑟发抖,只能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
兵头儿径直走到最里面避风之处,一脚踹开坐在那里的小卒。刚刚坐下身子,还没缓过劲头,就见满是破洞的门帘被人高高掀起,冷风立时钻了进来,引得帐中一片叫骂。兵头儿还当是新兵蛋子毛手毛脚也跑来躲避风寒,站起身来就想骂娘。猛一抬头,却发现竟是大将军王元正冷冷地向里面瞅着,吓得兵头儿赶忙低头坐了下来。
王元也未多话,叫起兵头儿,又挑了几个小卒,唤出帐外。
兵头儿还以为擅离城守要受将军责罚,近日汉军稍停攻势,士卒们多有擅离职守之事,军纪难免涣散,难保将军不会做点杀一儆百的把戏。要是自己倒霉撞上刀口,可就真是欲哭无泪了。兵头儿吓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跟在后面,待出帐来,却发现外面已经有了不少人,正列队整装,似在等着什么。
兵头儿见不是拿自己开刀,心中稍稍安稳下来。可一瞧周围已经集结的人马,皆是精气旺盛的久战士卒,这阵势倒多像是在挑选死士,刚刚放下来的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凡是死士,所去必然危机重重、九死一生,难不成将军有意抓丁偷袭汉营?眼前不足千人之数,去袭汉营岂不是飞蛾扑火有去无回?
兵头儿心中正胡乱揣摩着,就见从城中来了一队车马,衣甲锃亮,远胜寻常士卒,远远瞧那装束,便知是隗嚣亲卫,除了他们,谁还能在交战数月之后这般光鲜?果不其然,待车马走近,士卒环围之中,车驾上端坐的正是大司空朔宁王隗嚣本尊。就见王爷已经解去城头督战时残旧的战甲,重新梳洗穿戴一新,火红的战袍在亲卫之中分外惹眼。虽然面色稍显苍白,倒也精气神足,立刻使得本已安静下来的军士们躁动起来。
听闻王爷近日来身体抱恙,一直在府中休养,有人说是在西城一战,王爷便已和大将军杨广一般染了时疫,只是交锋甚急,全凭意志强撑着罢了。待汉军退去,一时松懈下来,自然再也招架不住;也有人说大公子隗恂惨死西城眼皮底下,世上哪有父亲不疼惜儿子的?王爷未能救其脱难,心中一直悲哀伤痛耿耿于怀,终是思念成疾;更有些乌虚子有之谈,言王府中时有鬼怪出没,闹得府中鸡犬不宁,甚至有人信誓旦旦说是亲眼见到枉死的大公子回家索命,这才惊到了王爷一病不起。不论究竟是何原因,王爷确实已有许久未在城头露面,使得各种传言越来越多。今日王爷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士卒们如何不议论纷纷?
听闻人群中的噪杂之声,隗嚣虽未斥责,可眉头还是皱了一下。周宗见状,在旁冷哼一声,士卒们忙低下头去不再聒噪。
待周围静了下来,周宗贴上隗嚣身边,小心问道:“王爷,护卫已经集结,只是城外尚有汉军在侧,王爷千金之躯就莫去涉险,还是留守城中,由末将代为出行吧!”自王遵投敌、杨广病故之后,随隗嚣起兵的元老重臣所剩无几,其中也就周宗资历最深。听他又来劝说,隗嚣淡淡一笑:“本王心意已决,周将军就再莫强阻了。有我精兵强将虎狼之师相陪,何惧外敌流寇?周将军随本王纵横疆场十余载,素来身先士卒勇冠三军,难不成过了几年舒坦日子,就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了吗?”
隗嚣向来以平易近人躬身交士而为陇右群臣所敬,此刻这样调侃,只是说句无关痛痒的玩笑罢了。周宗久随隗嚣,自然知道此言绝非是低瞧了自己。可过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令人愉悦的玩笑话,在凄凉的冀县城中竟是那样讽刺。望着隗嚣儒雅俊逸的面庞,周宗心中一痛,赶忙拜道:“末将岂敢如此辜负王爷恩遇。王爷既然愿意亲往城外刺探敌情,末将自当不离左右。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定保王爷无虞。”
隗嚣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听凭王元打开城门,领兵开路,周宗统帅亲卫护持一旁,就连车马开动都未察觉,只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绪之中。
西城反败为胜,并未让陇右局势彻底回转过来,虽说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复降于隗嚣,也只是为传言所慑罢了。汉军暂时低迷,却并未像新关一役那般损失惨重。只因有岑彭、马武断后,汉军实力尚得保存。听闻吴汉屯兵长安休养一时,只待军需充裕士卒恢复,必然再侵陇右。更何况陇下尚在祭遵手中,使得天水无险可守,汉军随时可以长驱直入,哪还能将汉军拒于境外?而最让隗嚣寝食难安的,还是在冀县一旁虎视眈眈的来歙、冯异、马成、马援众将。一想到来歙、马援,隗嚣恨得牙根痒痒。早知道来歙能成今日心腹之患,当日在天水就该严拒王遵、申屠刚、杜林之言,强令牛邯立斩来歙,哪还能容此贼子在眼前耀武扬威?再一想那为来歙求过情的王遵四人,如今都已叛降外敌。此刻想来,只怕四贼早在那时便已心怀鬼胎蒙蔽自己了。被人当做猴耍而全然不知,自认为才智出众的隗嚣如何忍得下这口怨气?还有那最为自己看重的马援,置多年君臣恩义不顾,甘为刘秀鹰犬,腆着脸替汉军引路,终是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此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初竟未发觉他那端庄肃穆的面孔下,隐藏着如此歹毒的嘴脸,还被自己引为知己待为上宾,当真让隗嚣怒不可遏。太多的事让隗嚣懊悔,太多的事让隗嚣愤懑,越想越是恼人,不尤连喘几口粗气。隗嚣强压胸中上涌的气血,可白皙的面庞还是憋得通红,经寒风一吹,连咳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