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近来心情很是不错。
虽然来歙受刺之后,汉中战事一时迟缓下来,可众将攻破河池未过多久,马成领军平定武都,而黄石又被岑彭所破,汉中立时陷入前后夹击两难境地。蜀兵军无斗志人心涣散,每日逃亡士卒不计其数,公孙述对汉中的管辖几乎已经是名存实亡。汉军只需挥师南下,则汉中守兵必然闻风而散,就在此时,金城又有捷报频传。
羌人一直便是西凉隐患,自王莽以来,就没有停止过对边郡百姓的掳掠侵袭。近些年来,羌人先后在窦融、来歙手中吃了不少亏,稍稍有所收敛,可听闻汉军主力南下汉中之后,便又耐不住性子重操旧业起来。尤其那先零羌封何,对汉军的敌视之意更是非同寻常,此番纠结起守塞羌及各部种人,集结数万之势,浩浩荡荡侵入临洮,搅得陇西复又不得安生。
临洮地处金城以南、陇西以西,水土丰腴、物产富足,宽阔的洮河浇灌着沿岸沃土,使得这里年年五谷丰登、仓廪殷实。陇右久经战火,各郡多受祸乱,唯独临洮远离天水,故而得以保全。忽遭羌人侵袭,陇西太守马援如何忍得下去?乃发步骑三千,又约请刚刚攻破武都的马成,凑得五千兵马,以雷霆之势杀入临洮。临洮虽然富美,却并无天险可守,羌人虽然人多势众,号称数万大军,实则连同老弱妇孺皆算其中,可战之兵也不过寥寥万余。刚刚抢掠之后,人人背负大包小包,车马更是装得满满当当,这样拖家带口满身累赘,如何是骁勇汉军敌手?还未斗上半晌,便已被汉军彻底击溃。
汉军斩首数百级,获马、牛、羊万余头,杀得先零诸羌狼狈逃窜。那守塞羌被封何排在最前,成了替罪羔羊,为汉军所败,以八千余众归降马援。
虽然马援收复临洮,大破诸羌,却未因此而草草收兵。羌人素无定性,天生反复,毫无信义可言。隗嚣在时,也只能一边剿杀一边笼络,久久不能使边界安宁。羌人所居之处又多属荒蛮,稍有旱涝无以为生,便只能起兵造反抢掠汉民。如不能将羌人一次打疼打怕,待官军退去之后,必然又如漫天鸦雀一般,复又聚来。
马援一路查探,诸羌数万残兵又如以往那样,聚于浩亹(mén)关隘据险而守。将所劫辎重及妻儿老小尽皆移居允吾山谷之中。陇右地势还有何人能比马援熟悉?羌人自以为占尽地利,汉军必然知难而退。谁知马援潜行间道,掩赴其营,深入允吾山谷,一举捣毁羌人屯聚。
羌人惊乱,一路奔逃,复藏唐冀山谷。为防汉军斩尽杀绝,这次不再贪恋财货,从诸部之中抽调精锐集结万人,聚于北山,欲与汉军决一死战。
羌人勇悍,人数本就在汉军之上,此刻又早早占据地势,若与之强争,只怕未必能占到便宜。马援遂整军列于向山,与羌人隔山而望,束甲整兵作攻伐之状。羌人见状旦夕惊恐谨守营盘,可马援整军于向山,不过是为了吸引羌人注意罢了。隔了几日之后,羌人早已有些筋疲力尽,马援于夜遣出数百骁骑,绕于北山之后,袭其后身,趁夜放火,击鼓大噪。羌人还当汉军已经杀入营中,争相逃奔、四散而去,马援趁势掩杀,斩首千余级。
再向西去,便已是羌人属地,马援兵少,也未敢孤军深入,遂收拢所获粮谷牲畜,回师陇西。又将所降各部羌人分散迁徙至天水、陇西、扶风,以削弱西羌势力。
经此一战,羌人对马援闻风丧胆,不敢再入陇西为寇。捷报传于长安,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是喜气洋洋。过去朝廷未能直辖凉州,故对羌人没有什么直观感受。如今隗氏已灭,这防备羌人重担便落到朝廷身上。虽然马援击败羌人,然而羌人反反复复没个休止也颇令人头疼。遂有人谏言,金城破羌县以西,多有叛羌匪盗,路途险阻朝廷难以管束,不若放弃破羌以西,将诸县子民内迁,以金城、陇西为界,凭借坚城将羌人拒于国门之外。
刘秀对此也没什么主意。幽州、并州亦有匈奴侵袭,只因益州战事正急,刘秀对外虏只能以防守为主。为巩固防线,朝廷被迫将不少县府弃于卢芳逆贼之手。今日朝臣有此谏言,也是有意将羌人先搁一边,待专心平定益州之后再除外患。刘秀问于马援,却言破羌以西,田土肥壤,灌溉便利,远非幽州、并州边陲贫瘠之地可以比拟。一旦弃之于羌人,不但削弱陇右产获,又资财于外敌。羌人久驻其间,临近汉地,必然愈发为害不休,决不可轻弃。其实破羌以西,本也有不少完备坚城,足可固守。只是战乱不休,隗氏对那些边远城池有心无力,百姓久受羌人侵夺,故而渐渐离散,多有人口北入河西武威避难。朝廷若能派兵驻守,屯田其间,再引回旧民,使人丁兴旺,破羌以西必无忧矣。
刘秀大喜,遂从马援之言,传旨武威太守梁统,令还金城徙民,归者三千余口,皆使各返旧邑。令马援修缮诸城,奏置城邑长吏,开导水田,劝以耕牧。而马成攻破武都之后,凡背弃公孙述转投朝廷氐(dī)人,皆迁入其间,复其首领君长之位,赐予印绶,划拨土地,以为汉室屏障。又有陇西边地豪强杨封,与不少羌部相善,马援遣其游说诸羌与汉罢兵。塞外诸羌听闻汉室日渐巩固,不少羌人入陇和亲,马援亦好生接纳,与汉人一视同仁。一时陇右稳固、羌患渐平。
陇右日渐安稳,益州战事也颇为顺畅,若按先前预计,想必征南大将军岑彭也差不多兵围广都了。待益州平定,国家复归一统,也该视时抽身北上,好好教训一下卢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子了。刘秀正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之中,便有岑彭受刺身亡的消息传来,一下子打碎了刘秀的美梦。
刘秀不尤恨得咬牙切齿,公孙述当真无耻至极,来歙攻破汉中,便遇刺客蒙难,如今岑彭兵临广都,又遭其毒手,以身殉国。人言蜀地多才俊,公孙老贼不能知人善用,反倒收拢一些阴险刺客袭杀大将,真乃卑劣龌蹉之徒。
叹息岑彭国之栋梁,说动韩歆、献土河内,劝降朱鲔、得都洛阳;平定邓奉之乱,剿灭楚王秦丰,传檄于江南,克定半壁江山;后又征讨陇贼,保大军不失;首破蜀军于荆门,再击侯丹于黄石;长驱武阳、兵发广都,打得蜀贼闻风丧胆,惊得公孙坐不稳龙椅。然而如此人中俊杰,竟然屈死于刺客之手,当真苍天闻之落泪,生灵闻之啼血!按理说岑彭并非刘秀最为亲近之人,不但比不上冯异、邓禹这些最早相随之人,也比不上吴汉、耿弇这帮幽州骁将,甚至与刘秀还有着无法言表的血仇。当年汉军起兵之初惨败小长安,刘氏宗族死于官兵之手难以计数,刘秀二哥刘仲、二姐刘元及三个侄女,惨遭官兵屠戮。岑彭时为棘阳县令,受莽朝郡守所遣,领兵围剿汉兵,手上未必没有沾染刘氏鲜血。可刘秀对岑彭非但没有半分怨恨,反倒在心中占有独特的位置。不仅仅是因为岑彭独当一面堪当大任,更重要的还是岑彭与亡兄刘有着无法割断的牵绊。当年刘攻破宛城,收降岑彭,使这等贤才弃新投汉。刘惨死于更始之手,刘秀痛心疾首,然而造化弄人,岑彭最终辗转归于刘秀。在刘秀眼中,极善用兵的岑彭俨然成了大哥刘的延续。大哥刚刚名扬天下便如流星陨落,满腔抱负和一生才学归于幽冥,而岑彭因为与刘有这样的交集,使得刘秀每次得见岑彭捷报,便仿若看到了大哥得胜凯旋。
然而刘秀对大哥的这点念想也终是如同镜花水月一般破裂。秉性刚强、坚如磐石的征南大将军岑彭便这样去了,怎能不让刘秀心如刀绞?再一想征讨陇蜀数载,祭遵、冯异、来歙、岑彭先后故去,刘秀愈发悲痛欲绝。得闻益州归降的任贵千里敬献财帛珍宝,刘秀尽皆赐予岑彭妻儿,又谥为壮侯,以表其名,使其长子岑遵承继侯位,以慰英灵。
悲痛过后,益州的尴尬局面立刻将刘秀拽回现实当中。随着岑彭遇刺薨逝,蜀郡汉军一下子陷入危难之中。公孙恢死守涪城,使得臧宫急难打通入蜀之路,数万汉军孤立于蜀地深处,没了主帅之后危在旦夕。据闻征讨广都的大军早已全线退回武阳,虽然城中粮草丰足,屯兵数万,可岑彭薨逝,将士惶恐,骁骑将军刘歆独木难支,遂趁蜀军尚未攻来,早早领军沿江退还。蜀军重新占据武阳,更分兵于大将公孙永、魏党,屯兵鱼涪津①,阻断水路,以防汉军故技重施再侵武阳。岑彭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便这样白白丧失,汉军也失去了这次攻破成都擒拿蜀帝的绝佳机会。
刘秀熟思半天,虽然攻蜀大事因岑彭受刺而稍有耽搁,但经此事后,蜀地已然惶惶不可终日,汉军如同神兵天降现于成都外数十里之处,只怕益州朝野早已惊若寒蝉了吧。值此良机,决不可稍有退还而令公孙述重新稳固人心。还当再加一把劲儿,一举摧毁蜀兵意志。大司马吴汉此刻尚在夷陵,遂转拜吴汉为主帅,调拨刑徒募士三万补入其军,骁骑将军刘歆引退的岑彭兵马亦归吴汉统辖。而汉中尚有武威将军刘尚数千兵马,如今汉中蜀兵逃散,一路畅通无阻,复令刘尚引军南下,助吴汉一并攻蜀。
各部兵马受令集结,二次征蜀就此拉开序幕。
①鱼涪津:今四川乐山北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