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毫无反应,只是跪着。
“何苦在这里折磨自己?”看着她的背影,他站在她身边轻呵了口气,“就算你把这双腿跪废掉,先生也不会让你走的。”
“让不让我走是他的事,我只是在做我的事。”
“你不该这样做的。”
“为何不该?”她微扬着头,“我无法完成母亲的遗愿,无法见到自己的孩子,更无法手刃仇人,难道不该忏悔么。”
“该忏悔的不是你。”
她苦笑,“可老天却要我来赎罪。”
“别这么说,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
“是啊,可是上天却唯独忘了为我安排。”
高明叹了口气,“相信先生说的,人欠你的,天会还你,别再坚持了,好吗?”
“那你呢?”她立刻反问,“天欠你的,可曾还你?”
高明一愣,听云苓又问:“鹭河之役,你还记得多少?”
云苓根本不等高明回答,仿佛在问他,又仿佛在自言自语,“十多年前,原本安宁的鹭河徒生无妄之灾,整个村镇被夷为平地,镇上百姓横遭屠杀,这些,你都已经忘了吧。”
高明的脸色微微变了,“别再说了。”
云苓偏不,“那天晚上,那些手握屠刀的强盗冲进镇子里见人就杀,无论老人小孩,就连有了身孕的女子也不放过,这些,你也都忘了吧。”
“不要再说了!”高明的声音,已经不稳。
“你的家人,也身在其中吧!”云苓将每一个字说得一清二楚,“那天夜里,你亲眼看着你的至亲被他们杀害,倒在血泊中,这些,你全都忘了吧!”
“闭嘴!”高明的双眼通红,“不许再说!”
“你可以忘,但我不能。”云苓故意和他唱反调,“杀害你至亲的人,也是我的仇人,他们逼死我娘,夺走我的孩子,还把我害成现在这样子,这样的血海深仇,岂能遗忘!他们,那些冤魂,都在天上看着呢!”
深夜里,她的眼神犀利,略微沙哑的语气如鬼魅一般,句句刺进高朗的心,“你在这里苟且偷生,怎么对得起你惨死的爹娘,怎么对得起鹭河的族人,又怎么对得起你的良心呐!在他们心里,你不过是个懦夫,是个连是非恩怨都分不清楚的懦夫,是个任由贼人逍遥法外的懦夫!”
“我不是!”高明突然大吼一声,“我不是……不是!”
“可你就是!”云苓的唇角划过一抹不屑,“否则这十几年,你为什么不去寻找你的仇人,为什么在这孤地窝囊的活着,呵,因为你不敢!”
“没有……我没有……”
“你怕死!”
“我不怕!”高朗挣扎着,“你不用对我说这些,我不会违逆先生的意思的!”
“你到底在为谁活着,是你的先生,还是你自己?”她的声音透着轻蔑,“你真是可悲!”
高明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十几年前的惨象一幕幕的从眼前闪过,多年来第一次这样清晰。
“爹……娘……”高明渐渐握紧拳头。
看出他的动摇,她继续,“你一个人也许不能报仇,可你别忘了,还有高朗,还有我,我们有共同的仇人。我们齐心,还怕不能报仇吗?”
对!他要报仇!
这些年他一直在忍,这个念头,从未从他的心中抹去。
突然,他头一扬,向前而去,叩响了无伤的房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云苓看到,无伤还在那里。
她未曾动,他亦然。
“先生。”高明在无伤面前跪了下来,从桌上拿起一枚铜镜。
铜镜里,映出一张清秀的面容,一张和他的哥哥高朗一模一样的面容。
高明看着镜中的自己,唇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先生有办法帮苓儿,不是吗?”
云苓刷的抬头,高明,他在说什么?
“很多事,不可强求。”无伤终于有了一点点反映,却还是没有抬眸。
“可是先生,到底是复了弟子的容颜。”
高明的话,让云苓心中重重一震。
高明回忆着多年以前的事,那场劫难中,那些凶徒见人就砍,就连还是孩子的他们两兄弟也不放过。
因为心中的无比惊恐,高明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回头的那一霎那,一个蒙着面的凶徒提了刀朝他劈头就砍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幸好有高朗在身后拉了他一把,才逃过一劫。
命是保住了,刀子却在他的面门留下长长的一条口子,鲜血顿时汹涌而出。
凶徒要的是他们的命,看到他没死,继续挥刀过来。
前面的高明惊惶失措,可还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哥哥。
凶毒的刀一下一下的落在高明的身上脸上,他被鲜血迷了眼,只能听着身后哥哥的惊叫声,渐渐昏厥了过去……
醒来以后,高明的脸早已面目全非,无伤便照着高朗的样子复原了高明的容貌。
此时此刻,云苓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高明与高朗的容貌一模一样。
知道真相的她,眼神还是冷的,唇角已经微微上提。
她就知道,没有什么是无伤哥哥做不到的!
和刚才相比,高明不再抓狂,反而出奇的平静,“弟子请问先生,弟子是否还是与佛无缘?”
无伤的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
“弟子不能入佛门,便该去做该做的事。”今时的高明,比三年前更加稳重,“弟子是身负血海深仇之人,大仇不报,弟子终难安心,云苓,亦是相同。”
云苓对高明说了那么多,就是要激起他的复仇之心。他对无伤哥哥说了那么多,却依旧得不到准许。
面对无伤的置之不理,高明暗下决心,“先生不肯帮苓儿,我来帮她,兄长亦会助我们!”
高明的态度十分坚决,那样子看上去就算无伤不答应,他们也要硬闯下山不可。
无伤把手里的佛珠儿放在桌上,打量着两人,“你还叫我一声先生,就该尊我之命,不是么?还是说……”他的目光扫过她留下的青丝,“你也要与我恩断义绝?”
无伤的话轻的像风,却句句敲击着高明的心。
“先生……”他不是这个意思,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也罢。”无伤依旧淡淡,“我本就是出家人,四大皆空,终究是我错了。”
“先生!”无伤的话触动了高明的心,“弟子没有不尊先生的意思,弟子……弟子……”
高明动摇了,无伤的淡漠,反而让他更快的生出自责。
看到高明的反应,云苓的眼神也产生了变化。
不,她摇头,他不能放弃!不能!
高明终是不过良心的质问,呼了口气,“弟子绝非忘恩负义之徒,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弟子永远不会做出违逆先生之事。”
“违逆之事,就让我来做!”
高明身后,响起云苓的声音。
不知何时,云苓已经来到他身边,直接经过他,走到无伤面前。
“你阻止不了我的,无伤哥哥。”她平静的眼神仿佛结了冰,“除非让我离开,否则留下的,只是一具尸体。”
得不到无伤的回应,云苓并不急躁,“你以为我不敢?”
说话间,她拿过割药的刀子,毫不犹豫的朝着自己的心口扎了下去。
如果说三年前,她还有些迷茫和犹豫,现在,她是下了决心的。
这样的煎熬,比她身上的伤还令她疼痛,如果不能报仇,她宁可死。
刀尖划破衣襟的那一刻,一只大手抓住了她持刀的手。
无伤看着她,用了些力气才拨开她的手,夺过她手里的刀子,重新放在原位。
“我说过,你拦不住我的。”云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在笑着,“你可以阻止我这一次,了解性命有千百种办法,你都能拦住我吗?如果不能,你就如了我的愿,如果不能如愿,你就成全我吧!”
云苓一番话说的如此动容,无伤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小小的女孩子。
那双清澈的眸子被仇恨淹没,秀丽的容颜也不复存在,这样的她,真的是他想要看到的吗?
无伤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就在此时,夜空中闪过一道亮光。
他倏地抬头,看见一颗流星自空中划过,自上而下坠落。
这样一幕,让无伤的脸色渐渐起了变化。
他静静的望着天空,似是在观察着什么。
云苓和高明也不由跟随无伤望向夜空,只是除了那颗坠落的流星,没有看到任何动静。
东方渐渐泛起一道莹白,无伤依旧凝视着夜空。
突然,在东方,随着渐渐亮起的天空,一颗星刷的闪了一闪。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颗星发出的光芒让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楚。
就在云苓正在想这到底代表了什么的时候,无伤的目光移到她的脸上。
“无伤哥哥?”她惊讶的看着他,他的视线渐渐变了。
她再欲开口的时候,他轻轻启唇,“你确定?”
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高明亦是大吃一惊的看着无伤。
当她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意思,眼中一点点的映出了光芒,“无伤哥哥!”
“高明,备车。”
……
在清音台住了三年,第一次见无伤离开这里。
坐在车里,他不开口,她也不问,任凭马车疾行。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外面传来高明的声音,“先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