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见过豆腐的制作过程么？从黄豆，到豆浆，再到凝固成豆花，需要经过很多道工序。商晓乖记得妈妈和爸爸凌晨3点就得起床，将浸泡好的黄豆磨成豆汁，浅黄色的豆汁一点点从石磨里被挤出来。小时候，商晓乖最喜欢缠着姐姐和她一起帮妈妈推石磨，原本坚硬的黄豆里竟然充满了乳汁般的馋人的水，这让商晓乖觉得很神奇。商晓乖家是石练镇最出名的豆腐作坊，他们家的豆制品从米豆腐到嫩豆腐，从豆腐皮到豆腐泡，从豆浆到豆花，都是最受欢迎的。而在这么多的豆制品里，商晓乖最喜欢豆花，而姐姐最喜欢豆浆。
这天，商晓乖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自从来杭州投奔姐姐之后，她每个周末都会早早的起床，到枯树弯旁边的菜场买她和姐姐的早饭。
“阿姨。”
“小姑娘，你来得好早呀。今天的豆浆做得特别好，油条也是刚炸的。”
“那给我来两份油条和——”
“还有豆浆和豆花，对不对。”
商晓乖微笑着点头，来杭州一年的时间，她很高兴她已经可以和陌生人对答如流了。或许，她开始一点点和姐姐靠近了，这让商晓乖有些兴奋。
商晓乖比商晓小了4岁。4岁的年龄差，足以让她们姐妹俩拉出惊人的距离。商晓乖牙牙学语的时候，商晓已经可以背下唐诗三百首；商晓乖奶声奶气的不愿意上幼儿园时，商晓已经将加减乘除运算的准确并且快速；商晓乖第一次当上小组长时，商晓已经作为年级代表站在礼堂上用洪亮清晰的嗓音侃侃而谈；“这是商晓的妹妹。”大家走在学校里总是指着商晓乖这样说。
久而久之，人们便会自然而然的发现，这一对姐妹向着各自的发展脉络疾驰而去。她们明明是长的像的，却看起来截然不同。商晓越活泼，商晓乖就越沉默；商晓越爱笑，商晓乖就越严肃；商晓备受大家欢迎，商晓乖就越来越形单影只；商晓越有主见，商晓乖就越来越顺从。她们就像扑克牌里的红桃与黑桃，硬币的正面与反面，渐渐有了一种参差的对照。
商晓乖拿着早饭回到家的时候，商晓还没有起床。昨天做完直播后，姐姐回来已经是凌晨3点，商晓乖想着让姐姐多睡一会，就将商晓的那份食物放进了保温盒，将姐姐随地脱了的衣物收拾起来，丢进洗衣机。商晓在电视台工作，是他们栏目组里最年轻的导播。商晓乖不是很清楚导播是做什么的，只是跟着姐姐去过一次她的工作现场。商晓头戴耳麦，坐在满屏的电视画面前，手指快速切换镜头的模样让她惊讶。对于每天核对公司进出账单的她来说，姐姐的工作就像是个多彩的新世界。
这一觉商晓睡得很沉，连续彩排了一个月的晚会直播很成功，这让她原本绷紧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的周末，已经阔别已久。她觉得如果没有陈飞的电话，她可以一直这样躺到第二天。
“亲爱的，我想见你。”陈飞在电话那头叫的亲密又温柔，声音里满是暧昧。
“妹妹，家里晚上要来客人，你11点后再回来哦～”商晓给商晓乖发了信息后，迅速起了床。
二
商晓乖来杭州已经满一年。上班，坐地铁，打卡，做表格，核对账目，帮老板定中饭，下班，坐回程地铁，然后步行到家，上会儿网，洗漱，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一睁开眼睛，天就亮了。偶尔她会梦见石练，也会梦见爸爸妈妈，梦见小时候他们一手拉一个的赶集市。赶集市的人渐渐变得多起来，商晓乖独自走在最后面，努力拉着妈妈的裙摆。可是爸爸妈妈还有商晓的脚步实在是太快了，商晓乖踉踉跄跄的努力跟紧大部队，最终还是被汹涌的人潮挤散。她独自站在原地，茫然若失。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原地的商晓乖觉得自己已经被走散了的父母与姐姐所遗弃，对于他们会不会回来找她，她没有任何的自信。
姐姐让她不要这么早回家，她并没觉得有多为难。独自打发时间，是她十分擅长的。她先去公司加了会儿班，将会议纪录整理好之后，已经接近下午4点。商晓乖在公司楼下吃了一碗麻辣烫，然后徒步走去书店。书店一直是商晓乖最喜欢的地方。满屏满屏的书，层层叠叠充满秩序感的立着，零星的人，或坐或站，显得安静而肃穆。他们不再彼此对视，彼此发出提问，彼此打量，甚至不再彼此关注。他们的注意力被书本牵引着，被带进一个纯粹的世界里。商晓乖喜欢看书，也更喜欢来书店。因为这是一个绝对不会被目光灼伤的地方，不被发现，是那么的让人身心愉悦。
商晓乖在书店里一直待到打烊，走出来才发现外头下着倾盆大雨。她的手机上并没有安装打车软件，所以，独自站在大雨里打了20分钟，依旧没有一辆愿为她停下的出租车。商晓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11点30分。客人应该走了吧，姐姐或许可以来接我。于是她大着胆子给商晓打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一直没人来接听，商晓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奇怪的倔强。于是手机停止呼叫了她就快速地再按一次，又停止呼叫了她就再按一次，再停再按，再停又按。雨越下越大了，她的原本垂坠的头发齐刷刷的贴在她的脸上，新买的连衣裙也服服帖帖的粘在身上，帆布鞋里满是雨水，她知道，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找家还在营业的店进去躲个雨，可是她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像根电线杆，直挺挺的杵着，一遍遍打着同一个烂熟于胸的电话号码。
“小姐，你没事吧？”一辆小轿车在商晓乖跟前停了下来，它打着强烈的远光灯，很刺眼。
商晓乖并没有抬头看车里的人，只知道是个男人的声音。她现在可没空理他，她正在等姐姐接电话。可是身边的车并没有开走。
“你都打了这么多个了，他不是没带电话，就是根本不想理你。”车里的男人十分不识趣的下了判断。
不会的，姐姐怎么会不想理我，怎么会？那种对于他们会不会回过头来寻找自己的怀疑忽然之间从梦境一下子走进了现实里，商晓乖终于不可抑制的哭了起来。
轿车里确实比外头暖和多了，商晓乖一边大把大把用着手里捧着的纸巾，一边继续给商晓打着电话，直到手里的手机没了电才停下来。
“能不能冒昧的问一句，你在给谁打电话？”一旁开着车的男人打破了尴尬的氛围。
商晓乖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看了看一旁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看着很沉稳善良，并不像个坏人。
“你应该开近光灯。”
“什么？”开车的男人有些诧异。
“我说，你应该开近光灯，你这样对面过来的车还有人都很不舒服，还危险。”
男人有些慌乱，不过还是很快的换了灯。
“我在给我姐姐打电话。”商晓乖回答的很简洁。
男人听到答案，猛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我的答案很好笑么？”
男人强忍着笑意，看了看身边湿答答的女孩，摇了摇头：“你因为姐姐不接你电话就哭了？那你大可以放心，她是不会不理你的。”
“你又不认识她，你怎么能这样肯定？”
“放心吧，我虽然不认识她，但我肯定。”
商晓乖哆哆嗦嗦的回到家，商晓正在洗手间洗澡，里头的音乐开的很响，商晓乖看了看桌上摆着的手机，那么显眼的亮着，她觉得她真的要爆炸了。于是她走到门边，开始大声的敲门。
“商晓，你好了没有？”
“你回来啦？我马上就好了，你再等一会。”商晓的声音清楚响亮，听着还很快乐。商晓乖低头看了看浑身淌水的自己，咬紧了牙关。
“你快出来，快出来，我要进去！”商晓乖将卫生间的房门敲地咚咚直响。
“商晓乖！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商晓裹着浴巾开了门，一脸诧异，“你，怎么这么湿，外头下雨了？快进来冲一下。”商晓说着就去拉商晓乖的手，却被商晓乖甩开。
“不用你假惺惺，我知道，你巴不得我不来杭州。”
“你在说什么？”
“我就像个跟屁虫，我不来杭州你更自在，从小到大，你都想甩了我。”
“我没有。”商晓此时也抬高了音量。
“你有，你就是有，小时候你从来不跟你的同学说，你有一个妹妹，在学校看见我，也躲地远远的。爸爸妈妈也不喜欢我，总是带你出门，你想留在杭州，他们就逼我毕业之后回家去，可是你们谁问过我的意见？我愿不愿意，我喜不喜欢，我想要做什么。你们从来没有问过我，爸爸妈妈只关心你。今天我给你打了100个电话，你都没接，你就是巴不得我不回来。我要搬出去。”商晓乖边哭边将肚子里所有要说的话都倒了出来。
商晓靠着玻璃门，看了看对面泪流满面的人，忽然一把推开她，冲进商晓乖的房间，将她衣柜里的衣服仍了出来。
“走，要走就走，都给我走。都走好了，走了干净，我乐得清静自在。商晓乖，你怎么早没有这样得觉悟。”门被砰的一声用力关上。商晓乖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外头的雨似乎越来越大了。它们啪嗒啪嗒的下着，每一下都好像砸在商晓乖的身上。
三
商晓乖的新家离商晓住的地方很远，需要转4次公交车才能到。不过商晓乖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反正她搬出来的这两个月里，她们一次都没有见面，连通简讯都没有。反正商晓这么忙，也看不见她的简讯。商晓乖觉得一个人住其实挺好的，可以大声的放摇滚乐，赤身裸体的走来走去，浴室里再也不会出现姐姐毛躁的头发，她的下水管也从来没有堵过。当然，最好的一点的是，她不用担心开门进去会撞见什么陌生的男人，她的家只有属于她一个人，完完整整的。
这天，她像往常准备看会书就睡觉，门却被人敲得当当作响。商晓乖知道，外头敲门的人是商晓，她们熟悉彼此的脚步，就像熟悉她们自己一样。商晓乖开了门，一身酒气的商晓叫嚷着冲了进来。
“哦，我亲耐的妹妹，你果然在家，来，给姐姐亲一个。”说着就将涂着殷红色口红的嘴凑到了商晓乖的脸上。
“你脏死了，商晓。”商晓乖嘴上虽然说着嫌弃的话，却没有推开商晓的拥抱。商晓似乎喝了好多的酒，姐姐原本是滴酒不沾的，商晓乖记得。
“你怎么喝这么多？”商晓乖将商晓扶到床上，替她脱了鞋子。
“啊，这是妹妹的床，好软啊，有妹妹的味道。”商晓迷迷糊糊的躺在那里，抱着被子，轻声呢喃，像个孩童。
商晓乖失笑，替她拿来热毛巾：“我是什么味道，你倒是说说看。”
“豆花的味道，甜甜的。”
“你还是豆浆呢，神经病。”
“那天，你怎么会赶我走？”商晓乖后来问清醒以后的商晓。
“不是你说要走的么。”
“我说要走，你就仍衣服啊？我比你小4岁，我可是妹妹耶。”
“你也知道我比你大4岁啊，那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大人有很多别的烦恼。那天我发现陈飞外面还有别的女人。我刚把他赶出去，结果，你说你他妈也要走。”
商晓说到这里，发现商晓乖默默地拉住了自己的手，嘴里骂了一句：“鬼灵精。”眼里却流出泪来。
商晓一直没告诉商晓乖，她其实很羡慕她。她羡慕她沉静的性格，微小的欲望。只要一点点收获，一点点爱，就可以过的快乐而妥贴，可她却不行。她总是想要很多很多。很多的朋友，很多的称赞，很多的爱。可是，却很少觉得快乐。她有很多的朋友，伤心难过的时候，却无人问津。她有很多可以爱的人，却没有人愿意对她一心一意。她无法像商晓乖一样，伤心的时候就可以哭出来，她为自己有着一些莫名奇妙的无用的自尊心而感到恼火和束手无策。她无法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可是商晓乖却可以。她为她可以活的自我又自在，而感到既羡慕又嫉妒。这样的小心思，让她在自己的妹妹面前，总是有些不自在。当然，这样的想法，她并不打算告诉商晓乖，因为这是她古怪的自尊心。
其实，将商晓和商晓乖比喻成一块硬币的正反面并不是很贴切。她们更像是豆花和豆浆。她们有着同样的根源，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外观和口感。而这样的一种关系，是命中注定的，也是别无选择的。身边的这个人，是在不被你选择的前提下，和你一起存在的。她就像是你体内的某个内脏，你摘不掉它，甩不掉它，无论它是多好还是多坏，你都得和它在一起。当然，内脏对于你而言，是没有感觉的，健康快乐的时候，你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只有当你虚弱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它坚实的存在着，同你一起抵抗疼痛，是永不会叛逃的同盟，直有死亡才能将你们分开。
商晓在商晓乖身边沉沉的睡着，商晓乖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给陈欧发了这样一条简讯。
“你说得对，她不会不理我。我也不会被抛弃。这个世界上有变数的东西多如牛毛，血肉相连的关系却排除在这些动荡之外。我们偶尔会恨彼此，嫉妒彼此，仇视彼此，讨厌彼此。但是在痛苦的时候，我们却最爱彼此。”
“这就是它同世间平凡之爱的区别。”陈欧这样回答。
“有空一起吃饭吧，大叔。来的路上记得关掉远光灯。”
“没问题，你也别忘了出门带把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