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维本来不是瘸子，他在大学军训的前一天还很正常。那天晚上天气很热，宿舍里只有屋顶的一个小电扇在转头吹风，发出嗡嗡的声音。宋维爬到上铺躺下，不一会儿就浑身是汗，心情异常烦躁。他忽然想起白天遇到的一个女生，自己成功地要到了手机号码。于是宋维从枕头旁边拿起手机准备找她聊聊天，他习惯性地像往常在家里一样翻了个身，然后从上铺哐嘡一声摔了下去，重重摔到地上。最先是左腿膝盖落地，宋维感觉身体猛烈地震荡了一下，一阵疼痛过后整个身子便软了。
室友把他送到了医务室：软组织受伤，并没有损伤到骨头。校医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笑着对宋维说：“明天就要军训了，你要不要开个证明？”“什么证明？”宋维没有反应过来。“照理说你的伤休息个几天就可以去继续参加军训，不过这是个机会。”宋维想着中午室外的高温，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就开个吧。”
宋维的左腿很疼，他一瘸一拐地拿着纸条向辅导员办公室，上面写着：“因腿部膝盖软组织受伤建议减少活动，休息四周。”辅导员看了，用怀疑地目光望着宋维的腿，她模棱两可地说：“整个大学就一次军训，能参加还是尽量参加。”宋维在她面前故意走了一圈，以证明自己确实瘸了。辅导员无奈地说：“那你好好休息。”
瘸了腿的宋维最初的几天确实出不了门，他每天唯一一次离开宿舍是早上走到旁边的超市去买足整天的干粮，然后一个人半躺在床上看书。不远处的操场不断传来军官的怒喊和学生们整齐划一的口号，这些嘈杂而反复的声音就像是午后的一场又一场春梦，在夏日的午后涌入宋维的脑子里。宋维在感到寂寞的同时对未来充满了幻想，手里的书被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几天后，宋维的腿已经好了，他除了感觉膝盖有些僵硬外，没有其他异样。这天，宋维在宿舍看书时，听着外面的口号声越来越近，他做了个决定，爬下床铺，依然装作腿有毛病，一瘸一拐地离开宿舍，走向了操场。去操场前，他还到超市买了一罐啤酒。宋维在一堆堆人群里找到了自己的班级，四十几个同学正站在篮球架旁边站着，一丝不动，在太阳的烧烤下，几乎都是满头大汗，浑身湿透。宋维慢慢地瘸着左腿走到篮球架下，坐了下去。地面烫着他的屁股，但宋维的心情却特别好。教练就背对着他在训话，而班上所有的男生女生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脸上有羡慕也有嫉妒。宋维笑了起来，然后低头拉开易拉罐盖子，开始喝酒。篮球架的阴影帮他遮住了太阳，冰镇啤酒从喉咙流到肚子里，宋维感到很满足，体内都是凉凉的。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宿舍。
从此宋维在班上出了名，谁都知道有个从床上摔下去弄瘸了腿的男孩，可以不用军训。更神奇的是，那天之后，这一届新生里从床上摔下去的人忽然多了好几个，床边的铁护栏就像空气一样。宋维也没想明白那天自己到底是怎么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感觉就像忽然悬空了，接着自己便双手往下想撑住地面，可偏偏还是腿先着地。
这一切没法解释，大概都是种机缘。宋维养成了习惯，每天下午买罐啤酒去操场上看同学们晒太阳，直到一个月后军训结束。唯一让宋维有些不习惯的是，为了制造自己还在病中的假象，他必须继续装瘸子。军训结束后的第二天，班上决定举行一个联欢会，宋维决定再装几天瘸子就恢复正常，不然太过明显。
联欢会上，宋维一直坐在角落里，他不太习惯凑热闹，周围不过是一群刚刚认识的人在嗑瓜子聊天，手里一杯冷水被他拿起来又放下。过了一会儿，辅导员要求大家一个个站起来说一段话介绍自己。宋维这才抬起头，他根本没有听到其他人在说些什么，心里特别紧张，想着自己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不能表达自己，又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有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他手机里存号码的女孩，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她的说话声很特别，音调冷冷的，带着南方口音。她站起来，然后很大方地说：“大家好，我叫关兰，来自苏州。”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大家都在期待着她下面的话，但是关兰很快坐了下来，干干脆脆。宋维觉得有些扫兴，仔细地观察起关兰，她穿着件蓝裙子，乌黑的直发自然下垂，有些婴儿肥的脸上很难见到笑容，却又不是阴郁，宋维理解为清心寡欲。
轮到宋维时，他慢慢站了起来，决定模仿关兰，只说短短的一句。那是宋维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发言，初中高中的时候他从来没有主动举手过，老师点到他，他也是一言不发，哪怕被罚站。宋维开口了：“大家好。”他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发热：“我叫，我叫。”宋维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他发现关兰正较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看。宋维结巴了很久，终于把话含在嘴里说了出来：“我叫宋维。”估计只有自己才听到，说完他就坐下了，比关兰还少四个字。他知道全班的人都在笑话自己。
这种情况终于在联欢会快结束的时候发生了转变。大家都提议玩一个叫做抢凳子的游戏，就是选十个人围着九个凳子转圈，同时放着音乐，音乐一停所有人就要立刻坐下，没有抢到凳子的人就被淘汰了，同时撤掉一张凳子。一直这样继续，直到剩下最后一个人就是胜利者。辅导员说胜利者需要表演一个节目，同时能满足一个愿望。首先是自愿报名，有七个人自动举手要参加，剩下三个，辅导员就随便点名。宋维依旧躲在角落里低着头，心想辅导员应该不会点到自己。但当辅导员第二个人喊道关兰的名字，宋维忽然站了起来，他说：“我参加。”周围的同学都开始小声地议论。
宋维跟在关兰的身后，他们十个人随着音乐围着凳子不停转着。宋维记得那是首很熟悉的轻音乐，可他怎么也记不得名字。就在他想着这件事的时候，音乐忽然停止，他下意识地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关兰也抢到了他旁边的凳子，一个戴眼镜的胖子尴尬地站在旁边，他没有抢到凳子，被淘汰了。第二轮很快开始，宋维觉得特别逗，他就像九个人里的异类，做游戏时还不忘了自己的伪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抢凳子的诀窍在于过程中不能分心，只要一心盯着身边的凳子，听着音乐，随时做好下一秒就要坐下的准备。宋维虽然在装瘸子，可他的心里比谁都认真。他听到下面几个女生在说话：“快看那个瘸着腿的男生，别看他那副受伤了的样子，其实他最狡猾，每次都第一个抢到凳子。”宋维自己也这样觉得，自己是个狡猾的人。
剩下四个，剩下三个，最后只剩下宋维，而另一个人正是关兰，这证明她也很狡猾。关兰看了一眼宋维，低声说：“不错啊。”宋维笑着回了一句：“加油。”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围着最后一张凳子转圈。音乐响了起来，宋维走着，眼睛一直盯着关兰的后脑勺看，他隐约觉得自己和她被某种透明的的屏障与其他人隔离了，他正在屏障的内部。忽然他的左腿一阵剧痛，宋维越走越无力，瘸的也越厉害。宋维不知道关兰是怎么想的，他思考着要不要故意把最后的赢家让给关兰，他根本就不想要赢，或者说抢，只是他的本能。这次音乐响了很久都没有停，弄的宋维都有些不耐烦了，直到他听到周围人的欢呼声，才清醒过来。宋维发现自己正坐在唯一的凳子上，旁边站着关兰，她笑着说：“你反应真快，把我挤到一边了。”“是吗？”宋维坐在那里挠着头，他不记得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这让他感觉有些恐慌和空虚，无意识的胜利来得这么容易。
宋维眼睁睁地看着关兰走回到座位上。辅导员站了起来，大声说：“现在欢迎宋维同学表演一个节目。”宋维这才反应过来，赢的人还要展示才艺，而他似乎什么也不会。他站了起来在原地愣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围坐的同学们都眼睁睁地盯着他看，整个教室里很安静。“要不就唱首歌吧。”辅导员想替他解围。宋维朝她摇了摇头，他天生五音不全，从来没有当着人的面唱过歌。
“对了，我就学两声狗叫吧，这个我拿手。”宋维忽然说。
说完他绕着凳子瘸着腿继续绕圈，边走边张开嘴学疯狗叫唤：“汪，汪汪汪。”他就像着了魔一般停不下来，在众人的注视下越走越快，越喊越大声，那声音简直逼真极了，像一只遇到敌人的狼狗。直到筋疲力尽，宋维才停止叫唤。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喘着气。周围的同学们面面相觑，沉默了很久，然后哄堂大笑，鼓起掌来。
“宋维同学，你可以说一个愿望，当然是能够实现的。”辅导员哭笑不得，但是还是得结束这个游戏。
宋维想了想，他看了看不远处坐着的关兰，说：“我想和关兰同学晚上一起吃个晚饭。”
辅导员的脸再次抽抽了一下，还是说：“这个很简单，不过要看对方同不同意。”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关兰。关兰笑了笑，看着宋维：“既然他赢了游戏，自然是可以的。”
联欢会结束后的晚上，宋维和关兰真的一起在学校外面的饭馆吃了顿晚饭。饭桌上两个人都有些拘谨，没有说什么话。吃完后两个人沿着湖边散步，那时候天完全黑了，湖边很昏暗，只有周围建筑亮着的光努力地达到那里。刚开始宋维脚步有些慢，跟在关兰的后面，慢慢走着。后来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不该落后，于是他瘸着腿赶上了她，走在她的左边，离得很近。
“知道我为什么答应和你一起吃饭吗？”关兰忽然开口说话了。
宋维笑了笑：“难道不是因为我赢了你？”
“当然不是。还记得军训的时候你来操场看我们军训吗？”关兰问。
“记得。”宋维点了点头。
“那时我看到你坐在对面的篮球架下面喝啤酒。就觉得你有些特别，很可笑，却也很潇洒。还有就是，我高中时也做过同样的事。”关兰说。
“什么事？你也从上铺摔下来了？”宋维有些逗趣。
关兰的表情却严肃了起来：“比这个还要严重一些。那天是期中考试，早上老师还没有来，我们一帮人在窗户边上聊天。我忽然说不想考试，要考试还不如从窗户掉下去。说完不知道犯了什么病，我就爬到了窗扇上，像骑马一样坐在栏杆上。当然我那时只是想开个玩笑，一会儿就下来。可是当我坐在二楼的窗户上，看着外面的天空，刚刚升起的太阳，楼下的草地，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我感觉到一种很奇怪的诱惑。然后刮起了一阵风，我就那样莫名其妙地从窗户上跳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班上的男生赶忙下楼来到草地上，却看到我已经站了起来，正拍着身上的土，朝他们傻笑。”
“你从二楼掉下去没受伤？”宋维有点不相信。
关兰笑了：“确实什么事也没有。我在半空中来不及思考，已经摔在了地上，我感觉很疼，以为自己应该骨折了。可当我试着站起来，才发现完全没事。这种感觉就像满血复活。”
“你还真走运。”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吃晚饭呢。”关兰问。
宋维觉得还是说实话好：“这还用问，喜欢你啊。”
关兰被他的直白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着宋维瘸着的左腿说：“可是我不喜欢瘸子。”
宋维赶忙说：“我的腿已经好了，你以为真的有这么严重吗。不过是装的真实一点。”说完他停住了脚步，准备调整一下，恢复正常的走路。当宋维继续往前走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瘸着的，怎么也没法正常走路了，甚至越刻意想纠正就瘸的越厉害。尝试了很多次，他终于放弃了，他看着身边的关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关兰并没有笑话他，她说：“等你腿哪天不瘸了再说。”说完她忽然故意撒开腿往学校的方向一路小跑，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宋维试着追她，可瘸着的腿不争气。他沿着湖岸瘸着腿又走了两圈，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回了学校。
两个月后，宋维的腿才渐渐恢复正常，不过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是会发现他的左腿似乎比右腿要短，走起路来稍微有些跛。
人们都说人一生不会掉进同一条河里，可是在之后的大学四年里，宋维总共从上铺掉下去三次，不过他再也没有受过伤。宋维觉得这都得感谢关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