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大概知道他想做什么。可是连日消耗体力，德朗的躯体已经残破不堪，无论他神魂如何坚强，若体魄不支，便很容易崩溃。对于常人来说，这样的崩溃意味着死亡，灵魂便遁入鬼道，堕进轮回。修行者的死亡会延续到灵魂，只要神魂还在，或有机会重生，也可如小满那样成就鬼仙，或是如巫云德邦炼成灵体，如月光这样的转世再生者，是蒲浩渊机关算尽，费了百年的功夫才找到的机会。而大多数不能轮回的灵魂，会在天际间游荡，飞灰湮灭，变成孤魂野鬼，强大的灵魂修炼为怨灵，成妖成魔，迷失本性，巧取豪夺，苟延馋喘。说来机缘，岂是你想有，想有便能有。
她的心越发不安起来，走走停停，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德朗躺在床榻上，虽然闭著眼睛，却很不安稳，不知道又被什么样的梦魇纠缠，修长的手指扣着床沿，轻轻抽搐，口中喃喃自语。
“我，不会沾染同伴的鲜血，我定不会输给你……”
“休想能动他们，有我在，你办不到！”
“我能做些什么……大师，等着我……我可以的……”
……
月光好像忽然下定了决心样，停在床边，好久没有这么专注地端详过德朗了。从古浪的池塘里将他拖出来，大部分时间人事不省。第一次真正见面却是南京，初夏江南的微风带着漫天的馨香，德朗灿若星光般乍然出现在眼前，他，从未动摇过自己的初心。是谁改变当初单纯的模样，是谁，代替命运将人随意蹂躏，一步一步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路？月光觉得心在疯狂撕扯般难受，眼泪一滴一滴滚落到床边。
“小满。”她按捺下纷乱的心绪，貌似平静地唤小满出来，“给姐姐做个结界吧，将整个房间封印。明天这个时候再打开……”
小满懵懂地点头答应，退出了屋子。
若上天不给我最平凡的陪伴，我愿用我的万世，换你一生平安。
深秋的大巫山很少下雨。
整整一天，黑云如打翻的墨盘般在山谷上空翻卷，遮天蔽日，白花花的雨点乱蹦乱跳窜上窗台，雨脚敲打着地面，水花飞溅，宛如无数颗晶莹的珍珠，乱纷纷跳进屋檐下，卷地而来一阵大风忽然间又把雨幕吹散，掀起另一阵从天而降的狂暴风雨，咆哮的飓风怒吼声响彻山谷，回荡不休。
直至傍晚时分，风雨骤停。落日的余晖在山崖后竟然射出万丈金光，将半壁悬崖渲染得金碧辉煌，缭缭的云雾还未散开，显得整个结界如同天宫楼阁里的仙境一般。
文烨在床榻上舒展着身体，觉得经络通畅，四肢百骸焕发着勃勃生机，他想起昨天德朗二话不说便将他踢折在地，不禁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朗兄！”一边喊着，跳下床头朝隔壁的房间跑去。
刚跑出房门，仰头看见整个结界铺撒的一片金色和缭绕的烟尘，整个地呆住了，口中喃喃叹道，“发生什么事情，变得这么美！”
小满此刻抱着身子蜷缩在屋檐下的房门口，好像睡着了一般。文烨上前蹲下，拍着她的细肩道，“小满，你怎么啦？”
小满抬起头来，眼圈通红。一见到文烨，便上前抱着他的腿，眼泪又如同开闸的山洪，“唔唔唔，月光姐姐走了，她把小满和星辰哥哥都丢下一个人走了！”
文烨一楞，“走，哪里去了？”
小满从怀中掏出一根碧玉手镯，“昨天，姐姐让小满封印了星辰哥哥的房间，傍晚我打开的时候，她便不见了……文烨哥哥，小满的封印除了我自己，任何人都打不开，昨天她还答应德邦哥哥照顾星辰哥哥，她是怎么自己走的呢……定是小满做错了，把月光姐姐弄丢了……呜呜呜呜……”
文烨心中大惊，一把推开房门。
房间里面，德朗一个人盘坐在床榻上，身上穿着白色的衬袍，眼睛微阖，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光。还未近身，文烨便能感觉一股磅礴沉稳的力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仿佛怒放的生命或是破茧的蝴蝶，正在缓缓打开桎梏，自由奔腾迎接新生。文烨呆呆着依靠在门口，看德朗全身的金光越发明亮，以他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荡漾。而他自己也仿佛被金光所洗涤，心中莫名震撼。
又过了好一会，金光慢慢减弱，德朗双手结印，收拢于腹前。他睁开眼睛，见文烨背靠门框，满含深意地望着自己，便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怎么样了？”
文烨立刻将满脸的笑意堆积到眼中，“全好了，多亏了朗兄！”
德朗也不谦虚，浅浅地笑了笑，眼中光芒分外地清澈透亮，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他一边将外衣套在身上，一边对文烨说，“跟我走，从水道去溶洞，迟了怕来不及。”
出得门外，见小满蹲在屋檐下，便将她抱起，放在胸前，“跟哥哥走。”小满一见德朗，眼泪水又停歇不下的滴落下来，她将脑袋埋在德朗肩头，“唔唔唔”地痛哭不止，德朗也不安慰，随她发泄，脸上表情始终平静如水，直到抬头看见山谷里的万丈金光，恍若仙境般美艳动人，这才呆滞片刻，忽而意识一紧，便踏步朝着山寨后面走去。
文烨跟随他绕过山寨，在一处水潭边停下来。
刚站立片刻，文烨耳中便有呜咽之声传来，好像很多古怪的喧闹声，在争执不休。
这时，德邦踏着一苇渡水而来，见到德朗三人，眼中光芒熠熠。“大哥，文大哥！你们都没事啦！”
文烨高声唤道，“小德邦，快带我们过去！”
德邦跳上岸边，盯着德朗微微露出惊异的表情，“昨天我担心得不得了，今日哥哥竟然脱胎换骨。月光姐姐她……”
刚一说到月光，本来已经停止抽噎的小满，忽然又眼泪汪汪起来，她呜咽着说道，“姐姐自己走了，定是生小满的气了……”德邦顿时一脸茫然。
德朗的眼神微微下沉，嘶哑着说道“守正法师那里恐怕等不及了，我先过去，你们随意。”
一边说着，将小满揽在怀中，脚尖点水借力，轻飘飘地掠过水面，朝水道尽头的溶洞飞去。留下岸边德邦和文烨面面相觑。
“大哥他。”德邦皱着眉头，一瞬间陷入沉思，募的眼光一盛，好像想起了什么。
文烨见他神色变幻不定，摇摇头，“他不想说，过了这阵再问吧。今夜之战必然凶险，大师兄和广德师兄不知道怎么样了……”
穿过连绵不绝的溶洞，有一处可供站立的山崖。抬头能见到山脊上面滴下的水形成一道帘子，极目望去，里面寒气逼人，深不可测。德朗抱着小满站立于此，凝神于耳中观想，试图在一片喧闹的呜咽声中，寻到守正法师的呼吸。但是除了一片凄厉的鬼哭喧哗之音，什么都没有，连虚空的呼吸也没有。
“小满，帮我掩住气息。”德朗一边低声对小满说着，一边朝前踏去。
“好。星辰哥哥放开我。”小满答应着，将整个身体从他怀中化出，稳稳地坐在德朗的左边肩上，两人在漆黑的溶洞中前行。
溶洞内的气味腐败腥臭，空气里粘糊糊湿气沉重。德朗靠炁之感应，用天耳沟通，尽然发现整个溶洞充斥着无数的幽灵。这些幽灵与他在石墓中借过灵力的怨灵没什么不同，可是自身的力量变强大之后，这些幽灵对他，已不是之前的怨灵。
前人曾经描述修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彻悟后，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 洞察世事的反璞归真，通过不断反省，知道自己追求什么，该放弃什么，这时，看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只是这山水，看在眼里，已是另一种内涵了。
德朗一边行走，闭目沉思，整个溶洞的怨灵于他，便是空气一般的存在。
片刻功夫，便来到一处香炉旁。这香炉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由铜质精心建造，依着溶洞的地形，布置成一个天然大阵法，阵眼处便用这个香炉镇压。整个炉身两人多高，仿三足圆鼎，炉脚则仿四足方鼎，炉盖上龙马为龙头马身带飞翼，炉之腹足相连处为神龟，炉足为象鼻。
炉盖上踏在水波纹之中的龙马背部以点线构成奇特图案和炉腰部的神龟，出自《周易》，上古伏羲依据孟河中跃出的龙马背部图形画出了八卦，而禹根据龟背上的“文”成就“九类常道”进而造福于黎民。
德朗在香炉前静默片刻，身后一阵扰动，远远地听到文烨的声音，“等我！”
他并不回答，而是低声问小满，“我要进去，你怕吗？”
小满摇摇头，童声稚气却异常坚定，“小满跟哥哥下去救师父！”
说话间，德朗已经开启香炉的铜盖，纵身跃入，顿时全身便被一阵极寒的气息包裹着摔入黑暗之中。已经记不得经历过多少次坠落于深渊的感受了，腹中磅礴浑厚的气感和灵力，没有着力点的支撑使不出来，反而因为小满这个鬼物的托举，让他几乎没有迷失的感觉，很快便稳稳地落在实地上。
昏睡之前德邦说守正师父在超度族人，虚空也镇守着不让开启阵眼。可是刚才他在阵眼停留片刻，周围除了怨灵，一片死寂所有的人全都毫无声息。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进来，德邦说的对，他现在已经脱胎换骨。全身的炁场域包括离娘草、安魂丹和太师父的精血灵力均由一股异常神秘柔暖的力量沟通契合，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可以将身体驱使得如此强大，以至于脚下羁绊的黏稠妖物，他不费吹灰之力，便一路清扫干净。
整个地下与德朗第一次体会炁感的溶洞相似，为巨大的古河道，高约数丈。只是这处洞内充满了熏鼻的气味，比腐尸秽物还恶心，张嘴说话都感觉会把气味吞进肚腹中去。他们此次是潜伏进来，便一直贴着崖壁在行走，德朗一边走一边用传音入密与小满聊天。
“此番还能出去的话，我好几年吃饭都不会香了。”
“当然要出去，幸好小满不用吃饭。出去以后我学着给星辰哥哥做饭吧？”
正说着，德朗忽然抬手止步，前方似有两个人声，低声抓扯争执。
德朗凝神聚听，竟然是两个夔越族人，他们不都死去了吗？心中疑窦泛起，小满立刻隐了两人的身形，朝那来人走去。这两个人，显然身具修为，应该跟巴农差不多，所以行走的速度相当快。德朗忽然记起，他们便是第一次被巫云带至夔越结界处，与巴农一道激战月光的另外两人。自从处杀了那个私自外出的巴布儿以后，德朗就很少见到这两个人，好像一个叫巴幔子，一个叫巴泰。
在距离几丈外的地方，两个人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幔子，你走吧，别管我了。”
“巴泰，别落到他们手里，太恐怖了，永远也别让他们找到我们。走，我背你。进了怨灵阵中，变成怨魔的一份子，却保存着意识，永远没有尽头的生活在地狱，连魂飞魄散的机会都没有。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走到这里了，拼一把吧！”
“你闻，这恶心的味道，每一丝都是怨魔的触角。他是知道的，知道我们的踪迹。所以，幔子，我真的走不动了，你走吧，说不定，我还能帮你拦着他。”
说话间，德朗和小满已将来到两人跟前。
“巴泰，守正师父他们在哪里？”德朗循声问道。
“谁？”巴幔子和巴泰看不见德朗，听到声音都惊惶地四处找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