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苏从没经历过如此短暂,却又如此漫长的四日。
四日中,杨苏与还未能达到辟谷境界的王休,负担起了给密道中的族人送去食物和水的职责。他们每去一次密道,内心都会沉重几分,族人们憔悴的神情与掩饰不住的担忧,和那大雾一样坠在他们心头。
四日来,杨苏和王休都吃不多,他们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族人们在密道中强打精神地玩笑嬉闹,他们也露出疲倦的笑容。而当他们重返祭坛,目睹老祭司日益枯萎的身躯,不免哽咽无法言语。
老祭司的鲜血早已枯竭,现在枯萎的是躯体,仅凭一口气撑着,他身下的祭坛的纹路正被鲜红色的血河滋润。他端坐在祭坛中央,老旧宽大的祭袍披在他身上,竟如同挂在枯枝上一般。
杨苏曾拿来所采赤魂草,老祭司一把抓过,赤色草药碎成血色的雾气,被他尽数吸入体内。王休只恨自己没有这种能对老祭司略有帮助之物,暗自握拳,却无处可发泄。
在最后一天时,韩却从盘膝中站起,数日前追杀所致重伤已然恢复小半,只是这些修为犹如杯水车薪。韩却见祭坛血光渐盛,交代王休,让他在族人聚集处,等待雾困消散,以最快的速度带领族人离开。
王休本想拒绝,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咬牙之下接受了任务,也就接受了这个活命的机会。
“杨苏先留下,我有话对他说。”韩却道,“青石城大阵,能抵抗数个化息境界圆满者全力一击,我会尽量拖延时间。”
王休走后,杨苏随韩却缓缓走至密道入口处,韩却道:“你可知我青石为何世代于此,供奉孤山神像?”
杨苏摇头。
韩却继续问道:“天地如何诞生,魂族又从何处而来,传说中万族璀璨又为何都湮灭于世,传说中三位神灵又各处何方……神是否有灵,若有灵为何世事不平,若无灵那我们供奉的又是什么?”
杨苏沉默。
“神像,山之灵也。孤山青石城即是神迹,郡城的老混蛋们发现了这一点,想于孤山、于青石城得到些什么,于是他们到来。”
听韩却叙述这些隐秘,杨苏苍灰色眼眸略显苍凉,凝视着被雾遮挡了大半的神像,突然想起七日之前自己经历的一场梦境。他问道:
“何为古道?”
韩却听闻这一问,拍了拍他有些清瘦的肩膀,微笑道:“老祭司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青石城被灭,叫杨苏这孩子出去看看也好’。传闻天地间开辟出七条古道,我们就生活在第七古道之中。当你离开出去看看,自然可知古道的广阔。
“有大宗门名古道宗,我曾遇到其中长老,说是半甲子后收我为徒。如今这师徒之约已过去二十年,但未来遥遥无期,便可知命途深不可测。”
杨苏听到韩却传达的老祭司话语,悲伤翻涌好似将他淹没。韩却看着这孩子沉默望向祭坛的目光,暗自叹息,接着说道:
“杨苏,记住,没有什么是一定的,没有谁能说,你一定不能踏入魂修之道。你的启魂不一定失败,或许只是进行了一半。你天生魂目,未来自当坎坷无比,但这不是结束的理由。你,可愿为青石城,做一件事?”
杨苏震动于其言语,毫不犹豫点头。
“把这个,交给身在魂都的玄武。”韩却一翻手掌,掌心中已然出现一个黑色石珠。“他看到这珠子,会明白一切。至于魂都在何方,出城询问便可。此事事关青石城生死存亡,要尽快!还有,这珠子虽为石料,但十分易碎,你需小心。”
杨苏接过石珠,冰凉粗糙的触感从手中传来。他将石珠放入贴身的口袋,却不知道应说些什么来表示决心,只能再次无言,苍灰双目却泛滥着坚定。
韩却看着杨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其腰间挂着的刀,笑道:“这把刀我现在已不适合使用,当年送你时便已抹去其中全部烙印。这可是我的老伙计,可别亏待了它!”他爽朗一笑,笑声中苦涩尽褪,又肃然道:“来,看看我青石大阵的开启。”
杨苏默然,回过头去,只见祭坛中央的老祭司竟缓缓站起,如同老树发出新枝。他声音沙哑,双目异常明亮。过了许久,老祭司缓缓闭上双目:
“青石大阵,开!”
这一次,刺目的红光照亮了半边天,将那些诡异的白雾都被红光渲染得如同浓郁的血海。一个红色圆形大阵从祭坛上升出,在天空之上突然扩张开来,青石城外群山之中,赤芒耀眼,数个赤色虹桥开始慢慢延伸,向着中间靠拢。
王休与老妪皆在密道中,看到雾困中赤光一闪,雾困消失,他二人带领剩余上百族人全部通过雾困地域。在老妪带着族人向着出口疾驰而去时,王休突然停下脚步,返回密道入口。
赤色还在蔓延,青石大阵就快要完成,只差正中心的收网。此刻,整个阵法只有祭坛上空未完成,在红网中形成一个空白的圆。那圆也在缓慢变小,终于四面八方的红色大幕相遇,收拢在一起。青石大阵完成。
众人如释重负,但并没有任何喜悦的情绪攀上他们面容。所有人都看向老祭司,看着他说了一句话:
“我青石城魂族,怎惧迎敌?”
伴随着这句话,是他从脚踝到身躯,到头颅,一寸寸化作飞灰,带着血渍,带着莹莹光点的灰,被山风卷去了,肆意铺洒在祭坛之上,飘扬在万年古老城池中。
杨苏仰头,苍灰色双目波光粼粼。不远处有哭泣声传出,又有人唱起了歌谣,声音婉转,直升云霄。
此时,惊变突生!
血红的天幕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大幕在瞬间裂开一条大缝,碎裂的血光如同血雨,纷飞在天地之间,洒在众人身上,掺杂在老祭司的骨灰中。
在裂缝那段,忽地灰云翻涌,一个灰影出现在云端!他大袖一挥,数十金色利箭透过裂缝,直朝韩却而来。
灰袍之人紧随金矢,冲入大阵,狂风呼啸,那人轻飘飘立在广场的一根石柱上,灰袖一甩,他身周数人瞬间爆体而亡。
正是那追杀韩却的灰袍老人!
刹那间,他破青石大阵如同击裂琉璃,踏空而来,瞬杀数修。短短七日,他赫赫然已入启明境。
“怎么可能!”
数个化息境大圆满无法破除的壁障,老祭司耗尽生命的心血,被启明境一点即穿,脆弱得不堪一击。
杨苏的苍灰色双眸,目睹了广场上,那些熟悉之人血肉纷飞,飞扬在本就是赤红色的天阵大幕之上。而那远处的城墙上,他隐约看到,站着众多黑影。黑影围城,黑云压城城欲摧。
高高站在石柱上的灰袍老者一袖卷出一道白色刀光,此刀飞向神像之首,直接将神像斩首!
神像巨大的头颅直接坠地,溅起万千石块,石雨惊涛拍向众人。
韩却淡淡道:“不要忘记老祭司最后一句话,我青石魂族,怎惧迎敌?!”
话音未落,杨苏即感到韩却用莫大的力道将他推入密道,眼前的最后画面,是韩却迎向那些飞来的金矢。之后密道石门落地,掀起巨大轰鸣,在这轰鸣中,隐约传来两字:“魂都!”
杨苏站在关闭的石门前,双眼赤红,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