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进Genovese庄园当厨娘已有三天,凭着天真无邪的天使面孔和任劳任怨的工作精神,她就像一滴迷失的水珠融入一片昏浊的云,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喜爱,甚至可以在庄园内的许多地方自由出入。当穿着围裙的Eve提着一个盛满赤球甘蓝,上面系了条紫色丝巾的篮子进入后门时,两百米外的黑色房车里,Michael在琉璃缸里掸掸烟灰,微笑道:“Party time。”
Simon没有应声,只是将车慢慢驶了出去,不急不缓开到了庄园后面的一片枞树林外。春天的痕迹似乎总是最早出现在野外,当曼哈顿街头还在飘着雪花的时候,斯塔滕岛西岸的乔灌木已经吐出了新芽。Simon打开车窗,微闭着眼,感受纽瓦克湾的风轻拂于面的柔软。他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风衣,此时还敞开着,海风灌进衬衣里时,那感觉冰冰凉凉的,有一种令人战栗的刺激。
被大衣包裹的Michael缓缓吐出几个烟圈,任它们消散在清冽的海风里,似笑非笑地看着Simon,慢悠悠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Genovese少爷?”
Simon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道:“Patriarca少爷但说无妨。”
Michael一边优雅地放下烟头,一边微笑着说:“如果没有这笔钱,我是不是早就见不到日出日落了?”
Simon本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什么知道下一条线索就在Genovese家,闻言有些惊讶,不过面上只是扯了扯嘴角,慢条斯理道:“对于Patriarca少爷这样百万挑一的人,我向来奉行一个原则,那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Michael挑挑眉,笑道:“没想到Genovese少爷这么坦诚。我还以为你会看在Anjali的份上,好歹消除一下对我的敌意,做不了朋友做个损友也好嘛。”
Simon冷笑道:“Patriarca少爷是觉得,猎人会因为大猩猩发情,就把它当成自己的同类?”
“金刚可不会帮猎人数钱。”Michael依旧笑着,手伸向雪茄盒,似是想起刚才烟灰吹到自己脸上的不快,又收了回去。
“当然,”Simon也微笑起来,“如果它知道自己的结局是葬身于美女的温柔乡中的话。”
“你还真是不留情面啊,Genovese少爷。”Michael轻轻摇了摇头,又拣了根雪茄,动作娴熟地剪好点燃,“说我倒是没什么,可是怎么可以把我未婚妻同Lange那样的女人相提并论?”
Simon不再理会他,闭眼假寐起来,却在他关上那只特制Zippo的瞬间,听到了极其细微的窸窣声,便猛地张开了眼,几乎是同时地拔出了腋下的转轮手枪。Michael见状,举起持着烟卷和火机的手苦笑道:“Wow,看来我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向一个错误的人,问了一个错误的问题。”
Simon完全无视他的自嘲,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打开车门,很快就在枞树林中晃到一个深蓝色的高挑身影,他立刻向对方一连开了几枪,却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惨叫。待四下重新归于静寂,Michael也下了车,深吸了一口指尖雪茄,又缓缓吐出,他见林子中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便对仍然浑身戒备的Simon笑道:“这里可是你自己挑选的隐蔽又安全的地盘,Genovese少爷会不会太紧张了?我一直劝你不要这么敏感的……”
他很快在Simon冷冰冰的笑容中闭了嘴,耸耸肩坐回车里,一脸享受地沉浸在烟雾缭绕中。Simon又在原地静伺了一会儿,才回到车上,垂着眼帘若有所思地道:“刚才那个人,背影看上去很熟悉。”
Michael挑挑眉,带着暧昧的笑容道:“不可能是Bonanno少爷吧,你那一枪至少会让他躺上两个月。再说,看他平时那副病恹恹的苍白脸色,撑不撑得过两个月都很难说……”
不论他这番话是不是故意刺激Simon,最终都达到了同样的效果。Simon立刻变得面色若纸,原本饱满湿润的淡水色嘴唇看起来毫无血色,蓝眸上那副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看上去比中了枪还要痛苦。Michael有意无意瞥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两个人又在一片沉默中,各怀心事地等待起来。
然而,一直到夕阳沉到地平线以下,Eve也没有如约出现,Michael望了眼窗外漫漶一片的夜色,一把摁灭烧了一半的烟卷,无奈地笑道:“看样子,我们的计划出了点小问题。”他说着发动引擎,车子朝着Genovese庄园的大门急速开去。
Simon脸上已看不出丝毫不妥,此刻他右手托腮,似笑非笑道:“Patriarca少爷何必这么心急?他们不会真把你的人怎么样的,Jack Salerno就算不顾女儿的性命,也会看170亿美金的面子。”
昏黄的灯光下,Michael的咖啡色眸子显得有点幽深,他脸上绽出一个嘲弄的笑,道:“Genovese少爷说的没错,只是,我想你忘了一件事。等你手上那玩意儿电耗完了,我的确是会还没结婚就当鳏夫,不过到时候,Bonanno少爷也得陪我孤独终老,我说的没错吧?”
Simon的笑容很是灿烂:“原来要Patriarca少爷坦白也不是这么难,你之前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向我抛橄榄枝呢?”
Michael微笑着说:“大概因为《天方夜谭》跟《格林兄弟》长得太******像,让人有时候会分不清谁是神话,谁是童话。”
听到这久违的粗口,Simon颇为感慨地吸了口气,摊摊手笑道:“还是这样比较像Patriarca少爷的本色一点,尽管你在绅士与流氓之间自由穿梭的本事也很是让人叹为观止。”
火药味一路弥漫到Jack Salerno的手下跟前,Michael跳下车后重重关上车门,举起双手,在一排参差不齐的枪口前笑道:“不要激动,我是来给岳父送礼的。”
一群男人面面相觑,吃不准对方的话到底含有多少水分,正犹豫着是要按照老大之前的命令格杀勿论,还是要随机应变地进去通报时,一个很有磁性的男声突然传了过来:“把他们带进去吧。”
Simon蓦地转头,透过车窗玻璃,见一个身材高挑,面目清俊的青年正微笑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吃了一惊。Michael似也是颇为惊讶,挑了挑眉,笑道:“Genovese家的管事什么时候又换人了?”
青年一脸儒雅的笑容,不卑不亢地道:“管事的算不上,我只是Salerno老爷一个忠诚的手下,Kurt Freytag。”
Michael回头目光深沉地望了面无表情的Simon一眼,又转回去笑眯眯地说:“原来是岳父最信任的顾问,Freytag先生,久仰大名。早就听岳父提起过您,对您帮助他躲过Genovese少爷的暗杀一事,我代表我太太和我,向您奉上衷心的感谢。”
他说完左手横胸,微微欠身行礼,尔后与Kurt Freytag微笑对视,后者回礼道:“Salerno老爷正在客厅见客,两位少爷请跟我来。”
Michael微笑着任人将自己五花大绑地捆起来,跟早就被自己绑好的Simon一起,被推搡着往会客厅走,他低声笑道:“记得上一次我来时,他们还用帽子给我当烟灰缸来着。”
Simon对他随时随地的无聊笑话置若罔闻,只是偷偷打量着走在前面的Kurt Freytag,总觉得这名有着典型犹太人鼻子和颧骨的青年有些眼熟。正当他失神回想的时候,Kurt突然转过身来,在他略微惊愕的目光中微笑着小声说:“放心,你不会有事的,Simon少爷。”
旁边的Michael似是没有听到那一句,依旧没好气地抱怨着,他一见半躺在老爷椅上的男人,立刻大大方方走过去,亲亲热热地道:“好久不见,Jack,我真想你!”他用眼角瞟了瞟被绑好扔在茶几前的Eve,做出一个安抚的表情,Eve立即心领神会地轻轻点头。
Jack Salerno抬眼望了望这只会说话的粽子,金黄色的胡子动了动,微微直起身子,冷哼一声道:“是吗?我可记得,上次你离开的时候,可是扬言要我小心点的。”
Michael挑挑眉,笑嘻嘻地说:“天大的误会!我的意思是,岳父现在权势熏天,可能会引来无数人眼红,所以出门要多带几个保镖,这样比较安全一点……”
Simon一直在一旁冷笑着,忽然听到Jack用一种近似温情脉脉的声音道:“这么久不见,Simon少爷又长高了点。”他不禁扭了扭脖子,想要将心中的恶心感排出去,面上同样亲昵地笑着:“托你的福,我过的好得不得了。”
两人又微笑着对视几秒,Jack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Simon少爷能三番五次让人潜进庄园,看样子确实过得很不错。”
Michael笑着搭腔道:“我可是颇费了番心思才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报复一只濒死的野兽,猎人也不能得到足够的快感,对吧?”
Simon冷笑着没理他,Jack又上下打量了消瘦不少的Simon一番,点点头道:“不错不错。”
一直静立一旁的Kurt向Jack微微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道:“老爷想要怎么处置他们?”
Jack捋着自己的胡子,将被绑着的三个人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语带犹豫:“你觉得呢,Kurt?你向来很有法子的。”
Kurt微微一笑:“不如先听听Patriarca少爷口中的礼物到底是什么,再由老爷定夺,您看怎么样?”
还不及Jack开口,Michael笑眯眯地说:“我的确是来给岳父送礼的,而且是很大一份彩礼。”
“嗯?”Jack双眼微微睁大,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是什么?”
“170亿美金,”Michael微笑着,一字一句道,“如假包换。”
这下Jack有些坐不住了,一双棕色眸子发着亮,他晃了一眼Simon变色的脸,垂着眼皮喃喃道:“原来这个传闻是真的……看来Buffalo家的黑寡妇真是为了170亿美金而丢了小命……”
Kurt听了Michael的话也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不过很快向Jack躬身问道:“既然如此,老爷是要招安,还是要灭口?”
最后那个词震得Eve浑身一僵,她眼泛水光地望向Michael,后者干笑了几声,对还在犹豫的Jack一脸认真地道:“不知道对岳父来说,170亿美金跟Simon少爷的脑袋相比,哪一个更值钱一些?”
Jack忖度片刻,语气有些阴冷:“这两样东西,该是单选题吗?”
Michael望了一眼脸色铁青的Simon,对Jack笑道:“当然,因为只要Genovese少爷一死,那笔钱的下落就没人知道了。”
Jack冷笑几声,扭头对Kurt道:“亚马逊去年试验成功的那批致幻剂,现在全都取回来了吧?”
Kurt愣了愣,瞥了眼Simon发白的脸,语气恭敬地道:“是的。”
“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做的好,Jack。”方才一直沉默的Simon突然冷声道,“即使对我催眠,你依然得不到你想要的信息。”
“在我的印象中,Simon少爷好像见识过那些药的威力吧?”Jack冷笑着说,“怎么,难道您忘了?要不要现在就帮您温习一下?”
“是真的,岳父。”Michael颇为无奈地笑道,“Gerald Bonanno设计的藏宝图,简直就等同于他跟Genovese少爷的回忆录,除了他们俩,谁都没办法从成千上万的数据中找出唯一的密码。”
Jack还是一脸怀疑的神色,Kurt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他又换了副亲切的表情,对Simon笑道:“两位少爷果然是人中俊杰,那我就在家里等您的好消息了,Simon少爷。”
Simon扫了眼周围的波西米亚墙纸,几何抽象画一样的窗帘,俄罗斯城堡般的书架,还有跟前那只低矮的棕色日本茶几,然后回想了一下十几年来自己早已习惯的维多利亚风格的摆设,不由冷笑了一声,道:“合作愉快,老Salerno。”
月光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一一落到河里,清洌而安静。夜风拂过的时候,水里那面素轮就会变成碎掉的镜子,映照着斯塔滕岛难得干净清晰的夜空,有一种残缺而绚烂的美。
脱掉鞋子,卷起裤管的Simon就这样坐在河边,双脚浸在水里,任那刺骨的冷冽一遍遍袭来,享受着超脱一般的清醒。他的身后就是下午刚来过的枞树林,暗夜中,林子流淌着森然的味道,和着冬眠未满的隐约虫鸣,显得有些苍凉。
他的手中是Gerald送来的那棵圣诞树上的天使,除了上面那三个金色的单词A Smart Angel,他还没找出任何机关或者其他不同寻常的东西。这个短语他倒是很熟悉,因为在Gerald送他那只MP3里,第一首歌就叫做A Smart Angel。他只听过一遍,曲风有些怪异,格调有点悲伤,不知出自哪位名不见经传的作曲家之手。不过,他也有想过,说不定这就是Gerald自己的作品,像他那样灵感丰富的人,有什么道理做不出这样的小提琴曲呢?
就在Simon神游物外的时候,他突然隐隐约约听到小提琴的声音,拉的是德彪西的《月光》,很优美,很应景,也很熟悉,琴声就像从Gerald手中飞出来的一样。刚开始,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可是等到琴声已经清晰可闻时,他不由感到一滞,猛地回头,就看到月光下的草地中,一个瘦瘦高高的年青男人站在那里,优雅地持弓持琴。
“Gerald——”Simon失声叫了出来,对方却浑然不觉,依旧歪着脑袋,沉浸在自己创造的美妙音符里。Simon猛地站了起来,想要朝那人奔过去,可是他忘了自己正坐在河岸上,只是微微一挣,瞬间就滑到了冰冷的水里。
等他呛了几口水,浑身湿透地爬上岸时,一眼就看到一双踩着深色Church’s手工男鞋的脚立在自己眼前。一刹那间,Simon浑身都颤栗起来,不是因为身体发冷,而是因为,Church’s是Gerald最爱的男鞋。他颤抖着慢慢抬起头,视线落到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时,蓦地感到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
“深夜微寒,月光清冷,Simon少爷怎么还要往水里跳?要是您感冒了,我会心疼的。”
Simon慢慢站了起来,甩了甩脑袋上的水,在Kurt有些迷离的目光中邪笑道:“Jack Salerno答应分你多少钱?”
Kurt怔了怔,微微一笑:“我对Simon少爷的爱是无价的。”
Simon手插在湿漉漉的裤袋里,一脸惬意,似乎自己不是刚从冰冷的河水中爬出来,而是坐在夏威夷温暖明亮的沙滩上。
“Michael Patriarca对我的爱也是无价的,因为我随时可能要他的命。”
Kurt闻言挑挑眉,仍旧笑得儒雅:“我对您,就像Bonanno少爷对您一样。”
Simon有些失笑。倒不是由于对方的话太直白露骨,而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刚才认错人时的巨大快乐。若不是晴天的阳光太明太亮,雨天的阴云怎会衬得太沉太重。
Kurt见他没反应,向他靠近了点,微笑着道:“我是真的喜欢你,Simon少爷。从我6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你,这种感觉就一直存在了……”
他温柔亲昵的话还没说完,Simon忽然抬起空荡荡的手,眉头微蹙,转身又跳入了水中。
“Bravo!”那人对他优雅干练的动作喝了一声彩,微笑着站在原地。尔后,他见Simon半天没上来,又换了副担忧的语气喊道:“Simon少爷——”
连唤几声,水面上连个泡都没有冒,他似是有些慌了,连忙向河中跑去,不过还没等他跑到岸边,Simon突然在上游十米远的水中露出个脑袋,以及面前那个黑漆漆的枪口。
“我知道你是聪明人,”Simon笑道,抹了抹脸上的水,“所以,不要做蠢货才会做的事。”
Kurt望着他微笑了半晌,掏出身上的枪扔到地上,对他温柔地说:“好,Simon少爷。我会退后五十步,然后呆在原地,让你离开。”
他说着真的后退起来,怕Simon不放心似的,双手也高举过头顶。Simon一手紧紧握着手中那截树枝,另一只手攥着那只天使,浑身戒备地爬上岸,头上淌下的不知是河水,还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