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的脸上染着一抹担忧，他的手搭在Simon的肩膀上，刚想要说句安慰的话，突然听到机枪拉开保险栓的声音。
“把钥匙给我。”Carmen端着一支FAMAS站在楼梯井，冷冷地望着耷拉着脑袋的Simon。
David见他半天没有反应，走到木棺旁，看了安静躺着的Gerald最后一眼，便取下了那把十字形钴合金钥匙，棺盖立刻就合上了。Carmen在回荡的闷响中接过钥匙，枪口却没从Simon身上移开，盯着他的目光也愈发暴戾。David吃了一惊，视线锁在她贴着扳机的手指上，略带胁迫地说：“不要这么做，Carmen。如果他还活着，也一定不会希望你感情用事……”
“你也知道这只是如果。”Carmen冷冷打断他，目光猛地从灰色石像般的Simon身上移到了他脸上，“如果没有这个如果，如果你不是Atl雇来的保镖，如果你也喜欢Atl，你还会护着这个人？”
David的目光闪了闪，没有接话，Carmen看着他兀自交叠起来的双手，忽的冷笑道：“原来没有第三个如果……可惜，我没有Lee先生这么伟大。”
她刚说完，锐利的视线就再次射向Simon，扳机已经微微地动了，David似乎有些恍惚，甚至没有开口劝阻，这时候Simon突然开口了：
“打个电话给Kurt，现在就打，求你们了。”
夜深露重的枝丛，期期艾艾地伸出一两片楚楚的残花，伴着路旁披一身零星败叶的灌木，一齐在清冷的风中瑟瑟发抖。凄寒的月光像阴鸷的目光一样打在森森莽莽上，在树梢头挂了一抹惨白。
身形瘦削的青年慌慌张张地撺掇，双手拨开灌木丛，不时回头张望，一脸紧张。林子不算太大，从这一头隔着斑驳水墨的树影望过去，似乎就能看到另一头。
青年跳进一大丛冬青，蹲下来，透过枝叶的间隙四下察看。此时的校园很安静，除了青年极力压抑的喘息，只有未及迁徙的鸟儿旁若无人的低鸣。青年这才松了一口气，支着发软的脚缓缓站起来，抹抹额头的汗，大口喘气。
“啊——”低低的惨叫划破了树梢的白芒。青年死死盯着面前身着黑色夹克的人，眼里是藏不住的惊恐，他忍不住往后退，脊背蓦地抵上了一个刚硬的管口，瞬间浑身僵硬地驻足。
“你的脚倒比你的脑子动的快。”黑色夹克一脸魅惑的笑，不急不缓上前，右手勾起青年的下巴，语气亲昵地道，“长得不错，不愧是纽大校报的首席记者。只可惜，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语及此，黑夹克一把拽过青年怀中的单反，在青年悲痛欲绝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将胶卷抽了出来。
“不，不……”青年歇斯底里叫着，伸手想要夺回，突然被狠狠踢中右脚小腿，跌倒在地。借着月光，黑夹克瞅了漆黑的底片几眼，嘴角勾起诡异的角度。
“真是可惜呢，Jim。”黑夹克叹完气，便向青年身后两个身着黑色西装的人点头，其中一人立即掏出把瑞士军刀，幽蓝的光芒划过青年的面庞。
“你……你贩毒，现在又要杀人，警察不会放过你……”跌坐在地上的青年颤声道，无助地往后爬，撞到一棵大树上，面色被月光染了层霜。
“哦？谁说我贩毒了？”黑夹克轻轻一笑，“谁又说我杀人了？”他慢慢走到青年跟前蹲下，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对方颤抖的手上捏了捏，咂咂嘴道：“真是可惜，这么嫩，白葱似的……不过你们报社其他家伙要是看到首席记者血淋淋的断指，应该会变得很识相的。”
未及青年反应，刀已经抵上了他的手指。他脸色一滞，几乎失声叫出来，却被黑夹克猛地捂住了嘴，只能大瞪着眼，盯着锃亮的刀锋。刀面上，黑夹克的笑靥绽得无邪依旧。
血丝见光的一刹那，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男人的嚷嚷声。
“妈的！”黑夹克暗骂一声，示意手下收刀。下一秒，一个不明物体重重撞上了黑夹克的右手，他不禁倒吸口凉气。借着疏朗朗的月光，他瞥了眼手背上那几道暗红色血痕，目光里闪过一丝阴冷。
人声越来越近，青年趁着黑夹克的手下收刀的当口，拼命挣脱开来，冲着噪声的来源没命地奔去。黑夹克拦住刚要往外冲的两个手下，望着跑远的青年，一脸平静。青年在来人跟前晃了两秒，又拔腿开跑，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看来小J还不是全无脑子，知道什么人可以依赖，什么人不能拖下水。”黑夹克轻道。
两人得到指示，立即悄悄往树林另一头退，身影黯去时，两名中年男人正好看清林中的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个头稍高的男人举着手电筒打在黑夹克脸上，大声问道。黑夹克伸手挡了挡刺目的光，瞥了眼他们身上的安保制服，笑道：“可惜，要是你们再早来5分钟，就可以看到我是怎么把女友的情夫打得落荒而逃的。”
两个男人瞅瞅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高个头收起了手电筒，另一人冲黑夹克笑道：“战斗是必须的，兄弟！”
“女人嘛，世上要多少有多少。”黑夹克摊摊手，慢悠悠往外走，“夜深了，我得先回去，把一身晦气冲干净。”
两个男人低声嘟哝了几句，高个头转向黑夹克问道：
“你有没有看到一只灰色的大肥猫，兄弟？”
“猫？哦，那倒没有。不过，我很乐意帮忙。”
“你知道的，校园里总是猫满为患，我们又很难及时清减。就像今天这只吧，好家伙，我们追了半个来钟头了……”
“哦？那你们都是怎么处理的？”
“嗯，一般会送到猫狗之家，把球踢给别人……”
“以我之见，这些家伙还有更好的处理方法。”
“好吧，你成功地激起了我们的好奇心。”
“动物园，或者烤肉店怎么样？”
“……什么？”
“你们知道的，世界上总有些人口味很特别，包括山姆大叔，而且——送去的人还能得到报酬噢。”
两人面面相觑，继而转向微笑着的黑夹克，眸子里满是讶异。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当然。你们可以试试。”黑夹克笑答。
两人又低声嘟嚷了一会儿，向黑夹克干笑几声，道过谢，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月光是雪白油墨，涂满黑夹克的脸，映衬着他嘴角的笑意，格外幽昧。他从口袋里抽出右手，看了那几笔干涸的惊叹号片刻，伸出舌舔了舔，便转向北门的方向，正欲迈足，视线被路灯下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挡得严严实实。
黑夹克愣了愣。
一个中国人——这是他心中第一个念头。那张精致的面庞上，除了过于高挺的鼻梁以外，青山远黛的眉、狭长幽深的眼和薄若蝉翼的唇，都和着月黄的肌肤和尖尖的下巴，向他昭示着对方的亚裔血统。而且不若日本男子刻板僵硬的神色或朝鲜男子过于柔和的眉眼，对方拥有的气质，是他曾在母亲收藏的丹青上看过无数次的，古中国楼兰女子的，妖艳。
来人直直站着，与黑夹克对视半晌，一语不发，尔后转身离开。
黑夹克站在原地，摸摸自己冒了些胡茬的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会儿颔首微笑起来，任月华倾城而下。
“在座各位有多少正在炒股，或者曾经炒过股？”
讲台上白发苍苍的讲师话音刚落，教室后门便被重重推开，成功吸引了视线无数。来人飞起一个诱惑的笑，向讲台上眨了眨蓝眸，晃着一身赛博朋克装，踱步而进。讲师面不改色地望了他一眼，扶了扶鼻梁上的LOTOS镶金老花镜，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底下人稀稀拉拉举起手来。来人扫了一眼那些身上穿着North Face套头衫，鼻梁上扛着厚重玻璃瓶底的书虫，脸上云淡风轻，步子悠然自在。晃到倒数第二排时，他勾起唇角，慢慢挪了过去，在里面那人身旁坐下。
“不用问了，我叫Simon。”来人语气亲昵地说完，随手将一个精致的红色信封甩到桌面上，封面上是很漂亮的手写花体字，“这是专门给你的。”
隔了半晌，他见那人毫无反应，又懒洋洋地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
这次他用的是生涩的汉语，里面那人明显愣了一下，他扭头瞅了瞅Simon，又回过头瞥了眼桌上的信封。
“相逢何必曾相识。”Simon又道一句，颇有兴致地端详着对方的脸庞。
“你的汉语说得不错，可惜懂得不深。”对方用普通话淡淡答道。
Simon怔了怔，旋即微微一笑，左手搭着对方裹着驼色风衣的肩头，毫不生疏地拍了拍：“中国人常说，远亲不如近邻，况且能在大洋彼岸碰到会中文的外国人，很不容易不是吗，Victor？”
惊讶的神色并没有出现在Victor脸上，他不动声色地将信封推开，淡淡地说：“跟一个狠得下心残害猫的毒贩为友，我还没这个福气。”
Simon轻笑了一声，道：“看一眼，勾一下，我应该将V视作伊丽莎白一世，还是失意中的唐璜呢？”
Victor不再理会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Simon，穿着羊毛背心的讲师开始讲期货和期权，教室里的人渐渐溜光，剩下的，大多是书虫，或者低声耳语的情侣。Simon兴趣索然地扫完前面的人，又转过头看着Victor英挺的侧脸，一副痴醉的样子。
“如果能提前预期一场事故的发生，看跌期权会变得很有趣呢。”Simon似笑非笑地说，他见对方转过头看着自己，微微一笑，“我有个很好的办法，不过，这个办法，我只会告诉朋友哦。”
“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Victor漠然道，双眼依旧望着前方。
“布什派部队去伊拉克玩了这么多年，开车的人有谁说过不字？”
“可惜，你好像不是布什。”
Simon听着他淡漠疏离的语气，连眉头都没一蹙，尔后拎起书包，慢慢站了起来：“幸会了，Victor ——Meng。”
他最后一个词说的极轻极缓，Victor睫毛眨了眨，却没有开口。
“哦，对了，”Simon单手勾着书包，懒洋洋道，“顺便帮我问候一下你那个退役上将的老爸。”
下一瞬，他望着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目光似乎有些惊讶的人，脸上的笑意春暖花开。
人群涌动的放映室里，Tisch艺术学院新晋才子Albert的主题3维大作正在展出，一室人声鼎沸。Simon一进门，便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不知是因为他那一身松垮的五颜六色，抑或是为了别的什么。Simon仿佛没有看到那些异样的目光，依旧带着往常的笑靥，他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厅，偶尔冲着熟识的人微笑，视线却没落在那些人的脸上。只用了一会儿，他就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发现了自己的猎物。
“Oh，my God——”一个身材高挑的红发女孩突然闪到前面，她在Simon有些惊愕的目光中欢声道，“我终于找到你了，Simon！”
Simon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漾着笑意道：“能在这种地方见到这么美丽的小姐，的确令人惊喜，不过您认错人了……”
他没能把话说完就被女孩紧紧拥住了，只能在她的欢呼中强笑，四肢僵硬地站着。
“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就知道……”女孩的眼睛湿湿的，声音有点颤抖，“我几乎找遍了整个大西洋，都没发现你的尸体，然后是美国，加拿大，墨西哥，欧洲……”
Simon苦笑着打断她道：“小姐，我是哥本哈根人，一个月前才拿着纽大的录取通知飞过来，这是我第一次来美国。”
女孩浑身僵了僵，蓦地放开他，一脸困惑：“我查过非鱼号的乘客名单，你的国籍明明写的美国……什么时候你放弃绿卡去丹麦的？”
Simon绽出一个微笑：“非鱼号是一艘很不错的游轮，可惜我从来没有上去过。不管你是否明白自己认错了人，我都要失陪了，抱歉。”
他说着绕过目瞪口呆愣在原地的女孩，慢吞吞地走近临时搭起来的吧台。
“嗨，V！”Simon晃着松松垮垮的涂鸦T恤，满脸妖娆的笑意，“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椅子上的人穿了件Zegna的深色西服，修剪齐整的手握着酒杯，略长的黑发似乎精心打理过，看上去纹丝不乱。他抬起眼皮望了Simon一眼，面无表情地挡住伸过来拥抱自己的手臂，说了句“抱歉，你知道中国人不喜欢这一套”，又将视线移往了别处。
“好吧，”Simon怏怏地收回胳膊，耸了耸肩，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问，“你觉得它怎么样？”
“什么？”Victor心不在焉地应道。Simon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随即轻轻一笑：“原来V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我们的电子尼莫，醉翁之意不在酒哦。”
Victor这才收回神来，他望了Simon一眼，很快垂下眼皮，淡淡地说：“像这些人一样赞美自己并不看好的东西，或者贬低比自己优秀的作品，我宁愿闭嘴。”
“嗯……”Simon心中微动，面上挑挑眉，唇角一勾，“众人皆醉我独醒……”
不过，没等他把这句吟完，周围突然躁动起来，两人同时抬头向外看，一个白人男孩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满脸痴迷的笑。Victor只扫了他一眼，便放下手中没怎么动过的鸡尾酒，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
“嘿，美人！”男孩冲着Victor扬了扬酒杯，喷着酒气，口齿不清地道，“为什么急着走呢？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你过来这边干什么？咱们回去，Albert。”一个身材消瘦的青年急急忙忙跑过来，伸手想要拉走男孩，却被他挥手挡开。Simon冷冰冰的视线从Albert移向青年，脸上依旧挂着笑，眸子却变得格外深沉。那人一看到他，突然见鬼似的放开Albert，转身就跑，很快隐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没了阻力的Albert染着浓浓醉意的神色愈发自得，他跌撞着走到已经踏出几步的Victor跟前，痴痴傻傻地笑着：“不速之客只在告辞以后才最受欢迎，可要是美人过早离场，他就不会再受欢迎了……”
Victor蹙了蹙眉，应了句“You’re drunk”，抬脚就往外走。
Albert含混不清地说：“留下来，我有你需要的一切……”他双手乱挥，一手抓住Victor的胳膊，另一手中的酒杯晃了几下，下一瞬就变了凋零的彩虹。
“嘿，你干什么！”Simon一只手用力拍掉想要抚上Victor脸庞的手，他见Albert一下子跌倒在地，便蹲了下来，冷冷地看着他迷醉的眼，沉声道，“我可以将你捧上天，自然也可以让你跌下来，你该不会忘了这一点吧？”
Albert慢慢抬起头，望着上方模糊不清的人，兀自傻笑起来。Victor一语不发地掸了掸衣摆上的酒渍，然后穿过波斯地毯般四处铺开的3D全息影像，迅速离开了放映室。
Simon盯了Albert片刻，突然绽出一个冷艳的笑，他对其他人说了句“看好他”，便疾步往门口走。当他经过大厅中央时，察觉到了方才那个红发女孩狐疑的目光，他愣了一下，扔去一个疏离的微笑作为回应。
仅是一门之隔，放映室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里面喧闹混杂，外面清净安详。如果只看月色是否皎洁，晚风是否清凉，今晚同昨晚或者明晚相比，并没有太大区别，然而只有上帝知道，停滞了两年半的命运之轮，很快又要在魔鬼的手中，以一种令人惊叹的姿态转动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