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nanno家族在上纽约湾有一处十分古老的庄园，里面几乎容纳了整个家族的血脉。除了尖肋拱顶的建筑群和颜色已经剥落的夸张壁画，数百年前的荷兰人什么都没留下，室内被现代摆设占满了空间，巴洛克式喧嚣早已渺无踪迹。天气晴好的时候登上那座尖顶的钟楼，可以看到韦拉扎诺海峡桥远远地横卧在斯塔滕和布鲁克林之间，仿佛一条打着哈欠的龙。Gerald偶尔会支开保镖，一个人在临水的阁楼里看书，只是，Simon去找他的时候，似乎总见他懒洋洋地倚在窗边往外眺望着，鲜少撞到他真的在看书。所以当Simon推开书房的门，看到午后阳光里Gerald捧着书本一脸严肃的样子，心里吃了一惊。
“G。”Simon亲昵唤了一声，慢悠悠走了过去。坐在床头的人抬眼，冲走近的人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的书。
“SAT的成绩出来了，还好吧？”Simon在旁边坐下，口气似乎漫不经心。
“不太好，S。”Gerald微笑着答，语气里有一抹无奈，“1028分，布朗大叔得嫌弃我了。”
Simon一愣，旋即挤出一个生涩的笑容，心里发酸，嘴上却道：
“你这么棒，布朗一定会破格录取你的。”
Gerald笑了笑，轻轻拥住了他。
“只要有你在，即使上不了布朗，也没关系。”
Simon任他抱着，明知他看不见，却还是竭力维持着唇上优美的弧度。半年前遇袭的画面在他心底一遍遍重复，以后的很多个夜晚，只要回想起Gerald倒在自己怀里浑身是血的模样，他都会觉得惊惶。大概也因为这样，当看到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的Gerald醒来，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奔跑，竟然只是无所谓地笑笑时，他几乎无法理解。
不过他很快平复下来，轻抚Gerald被丝绸衬衫包裹的背，凝视着他的眼，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G，你一定会进布朗的。”
Gerald浅笑了下，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我有份礼物给你，S。”说着拉开了书桌抽屉，翻出一个发黄的本子。
“三略？”Simon看着封面上那两个汉字，感到诧异，“看上去很有一些年头了。”
“这是祖父送给我的。他年轻时到中国避难，一个疯老头把这本书硬塞给他，说自己是黄石公，正在找寻……”
他的话没说完，Simon已经哈哈大笑起来，Gerald止了口，眯着眼睛望着他，他好久才抽着气说：“是Derek穿越了吗？竟然会有人把Bonanno家族一把美髯的老大认成张良……”
“是啊，我一直以为Derek长得更像项羽一点。”Gerald笑着说，语气颇为无奈。Simon又笑了起来，眼泪都出来了，心里有一种胀痛的感觉。
“Simon少爷。”门口的男人直直站着，语气硬朗而恭敬。昏黄的起夜灯灯光打在他的额头上，就像雨点打着一颗没有温度的鹅卵石。气候微寒，房间里却是带着暖意的，抑着鼻息，可以清晰听到壁炉中噼噼啪啪的声响。
“成功了？”椅子上的Simon单手支着下巴，语气慵懒，说话时连眼皮都不曾一抬。只是绸缎睡裤上的一只手，极其细微地颤了颤。
“是的。那个老头已经答应，再过半个月，就会把私人晚宴的邀请函送过来。”
“不——”Simon摆摆手，瞥了眼来人被炉火映红的西装裤脚，终于坐直了身子，“是寄到Bonanno家。”
“是的。”来人愣了半秒答道。
“没其他事了，你先下去吧，7号。”Simon淡淡地说着，慢慢抬起眼皮。来人告了退，刚要转身，突然被叫住。
“下次来的时候，把头发打理干净。”
“是，Simon少爷。”对方硬生生答道，伸手捋了捋额角漏出的一丝耳发。Simon好笑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出了门，随即闭上蓝眼，长长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他拿起手机，唇上挂着夭夭的桃花，Gerald的号码刚拨了一半，话机响了起来。
“喂？”Simon的语气忍不住带上了愉悦，他微微歪过头，额角碎发柳絮般闪了闪。
“S，我是A。”
“出什么事了，A？”Simon蓦地坐直身体，眉头因电话那头的悒郁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S……”Anjali哽咽着，好久才道，“我想见你……”
Simon很快想起最近常常见到的Patriarca家Michael的身影，心中刚刚升起的炭火突然就淋了雨，冰冰凉凉的，然后开始生烟。他安抚了Anjali几句，约好在Genovese家的后花园见面。事实上，就保密效果而言，他的书房是一个更为理想的选择，可是他一点也不希望水一样纯净的Anjali跟家族那些肮脏的交易有任何瓜葛，哪怕只是空间上的接触。天使的羽毛不会进水没错，可是却能浴血。
昏暗的房间里，落地窗被厚重的深色布帘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盏青黄色的雕花铜壁灯贡献着可怜的光芒。已经是深秋的季节，纽约街头的风都变得沁人，这里的人却不知为何没有生火，本就清冷的房间，此刻又多了分寒意。
书桌后的人双手环胸，半躺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目光却像黑夜中的车灯一样，狠狠地打在对面的中年男人身上。男人手交叉着放在腹前，脊背佝偻地站立，金黄色的胡子随嘴角颤抖着，眼皮微跳。或许是因为光线太弱，一双棕色眸子显得暗淡无光。
“别来无恙啊，老Salerno。”椅子上的人语气揶揄地道。他穿着深红色绸缎睡衣，此刻双眼微眯地窝在躺椅中，晦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就像一只餍足的猫。
“谢谢Simon少爷，您近来可好？”Jack Salerno声音颤颤巍巍，眼睛不时往后瞟着。厚厚的窗帘纹丝不动，冬季的夜幕一样冰冷，愈发引人遐想，那后面到底藏了多少黑漆漆的枪口。
“好得很——”Simon故意拉长声音，很满意地看到对方咽了咽口水，“好得可以抽出足够的时间精力，去调查半年前的刺杀案呢。”
Jack明显一僵，继而挤出一个艰涩的笑容，颤声道：
“不知Simon少爷都查出了些什么……”
“我听说，”Simon蓦地打断他几乎语不成句的话，声音毫无温度，“人类有一种本性——越是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摸不到东西，心就会越害怕。在这个房间里，不知你有些什么感觉？”
男人浑身僵硬，半天没有回答。Simon冷哼一声，突然站起来，男人不禁晃了晃身子。Simon慢慢走近，心底想着，那场意外倒是成全了自己的威名——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将刺客一枪毙命，确实令人闻风丧胆。不过，他得感谢眼前这人的掉以轻心，若是两个以上的杀手，他不觉得自己还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踱到他跟前时，Simon缓缓伸出手，为男人整了整略微歪斜的领结，嘴角勾起一个邪魅的角度。
“这样就害怕了？这可不像二老板平时的作风呢。”Simon一面悠然绕着对方踱步，一面不急不缓地道，“一个人连老板的继承人都敢刺杀，还有什么好怕的？相信即使是把你放进真空胶囊里，试试没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的滋味，你也连哼都不会哼一声吧？”
男人已经抖成了狂风中的落木乔，Simon只是好笑地看着他。
明明聪明得可以想到对内杀太子，对外联姻亲，此刻却装起了孙子。恐怕算准了自己会因为A手下留情，索性扮猪吃老虎。
可惜，十几年的黑道教程让Simon明白，每给叛徒一个机会，就等于将自己的死期拉近一半。他不是耶稣，不会与犹大温情脉脉地餐前一吻，更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对外开个新闻发布会。
“我还听说，派往亚马逊的指挥官都是家族认作已经死亡的人，不知你想不想尝尝，在那些铜墙铁壁的屋子里注射点克他命的滋味？”
“不……不要……”男人突然失声道，眼睁得极大。
看着男人面色若纸的样子，Simon蓦地想起几年前在他的车子里装了个仿真炸弹，结果自己被老头子在仓库关了两天一夜。冷温带的冬风挤过破窗户割在他身上时，Simon发誓总有一天要向两个老头加倍讨回来，当Gerald扶着饥寒交迫的他走出来，他还抬起冻僵的手，向Jack Salerno竖了个中指。
那一刻，Simon是很想笑的。不过他完全忍住了，只是冷冷地道：“你放心，我只有两个条件。第一，取消Anjali和Michael Patriarca的婚约；第二，交出你手中所有股份和军权，滚得越远越好！”
纽约的深秋跟盛夏比起来，除了温度，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走在街头，可以看到戴贝雷帽的女孩子踢着裹住彩色长筒袜的及膝高靴，金色卷发下看不见墨镜后的眼睛，格子短裙在长长的外套下露出一截，甚至胜过周围黑色丝袜若隐若现的女人的味道。火柴盒一样高高叠起的大楼周围，到处是打电话或者低头看手机的人，各色时装带着混杂的香水，闪着魅惑的唇彩，可以让人的五官缭乱到刺痛。
Simon穿着一件不太张扬的风衣，在人潮中慢慢流动，竖起的领子遮住了半张脸。他刚从Trinity School的大门出来，一直跟着一个身着青色高中校服的男孩。男孩瘦瘦高高的，脊梁笔直，走路的时候棕色短发随风飘起几缕，背影看上去颇有气质。
Simon的眼睛藏在长长的刘海后面，就这样跟在男孩身后，嘴角露出个邪邪的笑容。前面有一个人烟稀少的巷子，偶尔充当Trinity那些精力过剩的青年施展拳脚的场所——不论是对别人动手还是挨别人揍。Simon加快了脚步，就在巷子的入口处赶上了男孩，一把扑了过去。他施用了自己最擅长的几招格斗术，眼看就要把对方摁倒在地，他甚至可以看到男孩眼睛里的惊讶。谁知男孩伸手一抓，顺势一带，两人方位一转，面对面重重跌在地上。
“奥——”Simon呻吟了一声，望着男孩亮亮的眸子，笑道，“G，没想到你的反格斗技巧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可是他很快笑不出来了。Gerald突然低头吻住了他。
Simon刹那间觉得一阵战栗。他想过很多次两个人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情景，每一次都是自己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吻上去，然后得意洋洋说句“你脸红了，G”，最后坏笑着走开，留下原地发愣的Gerald。可是现在，Simon浑身颤抖着，手脚僵硬，连思考的力气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Gerald放开他的时候，Simon甚至忘了重新呼吸，只是愣愣地睁着眼，心跳不稳。
“S……”Gerald抚着他的面庞，眼中蒙了一层雾，“你的礼物我收到了。”
他的指尖好像点了火花，过处即燃，Simon觉得自己一张脸都烧了起来，甚至烧到了脑子，直到Trinity的铃声在耳边隐隐约约地响起，他才想起来问：“喜欢吗？”
“本来我还不太满意——”Gerald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缓缓道：“不过现在满足了。”
“哦……”Simon含糊不清地应道。换了平时，他一定会给Gerald一个拳头，骂一句“混蛋，布朗大学的入场券还不能让你知足”。可他现在依旧头晕目眩，只有半分残存的清明看到，Gerald的绿色眸子缓缓地移过来，越来越近。他学乖地扬起拳头，以示警告，不知谁的手机却在此时震动起来。
Gerald从他身上爬起来，接起了电话。Simon凝视着他的侧脸，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有些怀疑刚才的一切会不会是一场梦。很快，他看到Gerald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出什么事了，G？”看着Gerald魂不守舍地挂断电话，Simon也变得很紧张。在他的记忆里，这样的慌乱是从未在Gerald脸上出现过的。
“S……我的祖父被刺杀了……”
从前天获悉噩耗到现在，Simon已经有整整43个小时没有见到Gerald了。尽管两家一向交好，可是一旦涉及到家族内务，尤其是改朝换代这样的阶段，他们就会不宜见面。利益相关者往往会受到彼此的严密监控，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血雨腥风。
除了按照Frederick的要求照常上学，Simon哪儿也不能去，这让他感到愤懑而无奈。在卧室里坐立不安很久之后，他终于下了决心。
夜幕降临后，Genovese家总是会加派守卫的人手。这样的确加强了安保质量，不过人员也更为集中，所以当黑色的人影闪出Simon卧室的窗户时，他的保镖几乎全都跟了过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远离了他的房间，Simon才从衣橱里钻出来，迅速四下查看了一番，然后翻出窗户，跳进了7号的专用车。
吉普车开到门口的时候，Simon是有一些紧张的。幸而守门的人只是瞅了瞅这辆跟在保镖的车流后快速行驶的车，就让穿着7号衣服的Simon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人群的喧嚣很快随着车子扬起的烟尘消失在黑暗中。
开出两公里后，Simon渐渐放缓车速，最后在一个拐角停了下来，调转车头驶向Bonanno庄园。
Simon不是一个相信童话的人，可他的潜意识里却一直容忍着天神的存在，甚至对其怀有一种热忱得近乎盲目的崇拜。因此，当他看到Gerald衣衫不整地躺在棕色绣金真皮沙发上，手里握着酒瓶，一副头发凌乱胡茬满脸的模样时，心底的崩溃是山崩地裂式的，仿佛他生存的意义也突然随着偶像的破灭而一齐崩塌了。
“G——”Simon叫了一声，一把将他的上半身抱了起来，“不要这样，G……”他轻抚Gerald的脸，看着他睁开一双满布血丝的眼，似乎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微微一笑：“我后悔了，S……”
“不，没什么好后悔的，G……”
Gerald还是微笑着，语气有些无奈：“他们抢走了我的祖父，抢走了我的一切，我现在真的一无所有了……”
那一刻，Simon忍不住泪流满面，颤抖着说：“不，你还有我，你还有我……”他慢慢靠过去，亲吻Gerald的眼角，泪水滴落在Gerald的脸颊上，似是冬季龟裂的伤口。
双唇与面颊相触的那一刻，一记空气割裂的声音炸了开来。Simon心中一动，抓住沙发后背猛地一按，将Gerald连人带沙发翻了过来。他还来不及喘气，对方又开了数枪。幸而为了固定，沙发的底座是用钢板改制的，此时勉强可用于防御。可是对方火力不小，很可能会赶在Gerald的保镖冲进来之前，就解决掉屋子里的两个人。Simon侧趴在柚木地板上，迅速用手拨开外套，探向腰间，想要拔出手枪。只是，自己向来随身携带的左轮手枪不翼而飞了。
电光火石的刹那，Simon想起自己刚沐浴完还不及穿好衣服，收到命令的7号就匆匆忙忙赶进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是多么紧张，竟连枪都忘了带。
Simon蹙了蹙眉，忽然瞥见壁炉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一把猎枪。那是Gerald为了陪总爱一时兴起的自己出城打猎，特意到布鲁克林一家老店买的。白发苍苍的店主把它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本来不愿意出售亡妻留给自己的纪念品，可是不知道Gerald用了什么办法，原本板着脸的老头突然变了脸，笑眯眯地把枪送给了他。事后Simon举着那把猎枪时，问过他很多次到底对老头说了什么，他总是笑而不答。
想到这里，S恍惚着想笑，可他很快感觉到左脚一阵剧痛。不及他想得更深，身体已经蓦地窜了起来，甚至顾不了脚上剧烈的痛觉，猫着腰往壁炉的方向奔过去，疯狂地跑着，手终于够到了那把猎枪。眨眼间，他已在地上几个翻滚，回到沙发后面，迅速为猎枪上好膛，尔后开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