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前夕,纽约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圣诞的氛围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似乎愈见浓厚了,橱窗中的圣诞树上挂满了星星和雪花还有糖果,为化妆舞会运送服装的移动衣架四处横行,街头随处可见穿着圣诞老人的红装散发传单的人。
Gerald望了眼身边沉默着的人,含笑道:“想吃甜甜圈吗,S?”
Simon这才从沉思中抬起头,视线落到了窗外那个颇为熟悉的甜甜圈店大红色招牌上,半晌才淡然道:“好。”
自那晚从Hiedler庄园出逃回到Gerald的别墅,得到家庭医生悉心照顾的Simon伤势恢复很快,一天后几乎就能像平常一样走路。然而,他对Gerald的态度却没随着他的身体一道恢复如常,到现在为止,他们之间的对话不超过十句,而且几乎全是Gerald在说。
有点受宠若惊的Gerald对他微笑了一下,将车缓缓停到了一边,裹上黑色外套出了车门,临走前又趴在窗口对Simon笑道:“还是要柠檬草味的吗?”
Simon望着他,似笑非笑道:“可可味的。”
Gerald覆了几片雪花的睫毛眨了眨,便带着笑意转过身,直到他走远,Simon才摸了摸身上包扎得相当精细的三个伤处,起身离开了Gerald那辆迈巴赫跑车,朝街角一辆不起眼的二手车慢吞吞走去。
Simon打开车门坐进去后,里面那人立刻发动引擎,用清淡的声音道:“香港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你这几天就可以动身。”
白雪在Simon的金发和外套上悉数融掉了,他望着那人高挺的鼻梁和极薄的唇线,微微一笑:“V做事,我还不放心吗?我这是过来跟你告别的。”
他的笑容没有激起Victor的热络,后者只是用同样淡漠的口吻回道:“今时不同往日,中国的金融中心已经开始往北转移了。与其到香港跟那些顽固不化的地头蛇抢冷盘,倒不若去内地发展,独占新兴市场尚未出炉的蛋糕。”
Simon闻言仅是挑挑眉,笑意不减地道:“所以我需要你帮我。你知道的,虽然我是半个中国人,可是中国人那一套关系学问,我是一窍不通的。”
他的话间,Victor已经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一边听着新闻台播报今天各股的收盘价格和纳斯达克指数,一边轻描淡写道:“这就是我建议你留在纽约的原因。你没必要放着现成的牛排不吃,要到别人的地盘喝稀粥。中国不是黑手党的天堂。”
Simon刚要接话,突然因电台里插播的新闻失了心跳。
“……曼哈顿西14街一家甜甜圈店发生持枪伤人案,目前已有一名20岁左右美籍男子重伤,六名歹徒已经携凶器逃离现场……”
Victor平静地望着后视镜,似察觉到了Simon的魂不守舍,道:“跟你有关?”
Simon强笑了一下,慢条斯理道:“要不是我刚从那里过来,说不定遭殃的就是我呢。”
Victor将车开进了一家小旅馆的停车场中,淡淡道:“你相信命运吗?中国人有一句俗语,叫做缘定三生。”
Simon望了眼从旅馆的玻璃门中透出来的昏黄的灯光,那样的橘黄色是带着暖意的,还有一丝眷恋,似在召唤远走的人回头。
“你听过俄狄甫斯的故事吗?”Simon有些心不在焉地道。
“希腊神话中,极力想要逃脱弑父娶母的命运,结局却还是应验了神谕的天神俄狄甫斯?”
“不错。”
“看来你是相信命运的。”Victor说完,便替手脚不便的Simon打开车门,难得的露出了个微笑,“祝你好运。”
Simon转头与他对视片刻,一脸似笑非笑:“我是个不相信童话的人,自然也不会相信神话,因为神话不过是更加接近现实的黑童话。”
他说着慢慢跨出去,带好车门后又扭头笑道:“忘记与Hiedler有关的事吧,那段记忆不该存在于你的脑海中,它不适合你。”
Victor微垂着眼帘没有说话,很快驱车离开了,Simon默默地望着车远去的方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当车开进拐角时,他突然发疯般地跑过去,连右腿传来的伤口撕裂的剧痛也顾不上。
“带我去西14街……”Simon在Victor略微惊讶的目光中喘着气道,声音有点颤抖,“快……”
当Simon赶到方才那家店时,除了地上残留的一滩血,曲终人散的袭击自然早就不见痕迹了,只有几个店员在比手画脚地向警察提供信息,满心期待领到遥遥无期的好市民奖。
Simon拖着伤腿跑进店里,拽着已经发表完故事的新任店长的衣襟,语速极快地道:“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店长被晃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半晌才略带恼火地道:“什么他?你又是谁?”
心急如焚的Simon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方寸,换了个稍微平缓的语气道:“那个伤者,被歹徒打伤的人,他现在在哪里?”
店长一脸恍然大悟:“你说那个倒霉鬼啊?哎,他刚被送去殡仪馆了……”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将Simon整个人都击垮了,他怔怔呆在原地,好半天才想起来问:“他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Gerald Ryan Bonanno?是不是瘦瘦高高的长得很英俊,眸子是绿色的,头发是棕色的,肤色很白皙,手指很修长,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一件褐色的牛津布衬衣和一条灰色的长裤……”
店长似是被他连珠炮似的问题攻击得懵了,举着手道:“好啦好啦,我又不认识他,你让我想想先!”
Simon收敛了一点,可是那双望着店长的蓝眼却发着亮,吓得店长咽了咽口水,有点结巴地道:“我……我不太记得了……”
他说完又在Simon要吃了他的目光中大声直呼:“我想起来了!好像是长这个样子的,高高的个子,棕色的头发,穿黑色外套和灰色长裤……”
后面的话,Simon已有些听不进去了。他沉默着转过身,一步步往门外走,视线有点模糊。
两年多前,这个人故意逼走自己,让自己满世界转了一圈,接着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诈死,赚足了自己的心碎和眼泪,还用一只石碑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他。这样狡猾的狐狸,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了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Simon这样跟自己说。
然而,他的泪水却似完全止不住了,倾盆大雨一样浇透了自己。
Simon一把跌坐在地面上,就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曼哈顿街头泪流满面。他不是相信了Gerald的死讯,他只是为自己觉得悲哀,每次都要在自己已经放手之后,才能意识到自己有多爱那个人。
默默地哭了很久以后,大雪已经落了他一身,他才慢慢站起来,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也许,像这样循着来路一点点退回去,他就能回到过去,回到他还可以选择的时候。
当他走到之前Gerald停车那个地方时,发现那辆迈巴赫还在,尽管车窗大开。他踩着地上咯吱作响的积雪,步履缓慢地踱了过去,伸出手贴上了Gerald摸过的车门。
只是,当他看到车里那个人时,怎么都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总算回来了,S。”那人含笑道,举了举手中的快餐盒,“甜甜圈都快放冻了。”
Simon瞪大了眼,与他对视片刻,突然伸手拉开车门,扑过去狠狠给了那人一拳。
“你这该死的混蛋!”
Gerald被打得吐出口血沫,他伸出手指擦了擦嘴角,对咬牙切齿压着自己的Simon微微一笑:“还是这样比较像你。”
他的话刚说完,Simon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狂潮,伏下去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唇。
Simon醒来时已是翌日正午,他从床上爬起来时半天直不起腰,心中暗骂Gerald那个混蛋,面上不动声色地穿好衣服,慢吞吞走到那扇巨大的扇形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皑皑一片的枞树林有些出神。
“你不多穿点吗?”Gerald不知何时走到了Simon背后,紧紧环住他衬衣下纤细的腰,贴在他耳畔道,“要我帮你吗?”
他呼出的热气落到Simon脖子里,暖暖的发痒,Simon笑了一下,立刻又换了张面无表情的脸道:“离我远点,你这个骗子。”
Gerald轻轻笑了一声,突然拦腰抱起Simon走到床前,一把将他压到上面,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双颊骤然微红的Simon刚要等来他足以令自己喜怒交加的话,笃笃的电子模拟敲门声蓦地传了过来。
Gerald站起来,带着笑意道:“我去见个老朋友,等我会儿好吗?”
Simon冷哼一声钻回被窝里,待Gerald笑着叹口气然后出了门,他才光着脚迅速地打开窗户翻出去,绕到了会客厅的窗台下,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
来人是一个完全出乎Simon意料的人,确切的说,这个人几乎已经进入了Simon海马区的回收站。
“很高兴见到您,Gerald少爷!”套着件过大西服的中年华裔男人紧紧握了握Gerald修长的手。
“您不会比我更开心。”Gerald一边将他往里带,一边微笑着说,“您能来实在帮了我很大的忙。”
接下来的话Simon就“听”不到了,因为两个人面对面坐到了沙发椅上,从Simon的角度望过去正好看不清他们说话的嘴型。
Simon微微蹙起眉头,刚要换个位置,突然见Gerald站了起来,他立刻整个人躲到了窗台后面。待他重新抬起头来,Gerald已经走到酒柜前取出一瓶西施佳雅和一瓶威士忌,分别倒了一杯,然后走回去将那杯意大利葡萄酒递给一脸受宠若惊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惊道:“被誉为20世纪酒王,1985产的西施佳雅?”
Gerald将自己杯中的威士忌一口饮尽,对男人笑道:“口感丰富,芬芳浓郁,像这种高贵典雅的红酒,也只有邝掌柜这样的教父级人物才有资格品尝。”
邝福生现在简直是诚惶诚恐了,险些失手扔掉手中的酒杯,他赶忙将杯子送回Gerald手中,摆着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过是一个开古董店的,能够为Gerald少爷您尽点绵薄之力就很知足了,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无奈微笑着的Gerald刚要递回给他,这时候客厅里又进了一个穿着手工西服的年青人,恶狠狠地盯着里面穿毛衣的人,这一幕让Simon有些错愕。
“我等你十分钟了,Kurt。”Gerald笑着一边将红酒塞到一脸紧张的邝福生手中,一边与目露凶光的弟弟对视。
“才十分钟而已,”Kurt也绽出个腹黑的笑容,“我等你把Simon少爷还给我,可是等了十四年了。”
Gerald也不介意,转向胡乱灌着杯中名贵红酒的邝福生,微笑着说:“这就是我弟弟,Kurt Freytag Bonanno。”
邝福生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上上下下将不似善类的Kurt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突然变得热泪盈眶:“二十年了,当年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原来Kurt少爷都长这么大了……”
窗外的Simon一时有些忍俊不禁,不过他很快又笑不出来了。接下来的对话,在面色愈黑的Kurt,面无表情的Gerald和涕泗横流的邝福生之间进行了好一会儿,最后以Kurt终于忍不住地咆哮起来画上了逗号。
“不,不可能!母亲怎么可能喜欢Bonanno家风流成性的纨绔子弟?这不是真的……”
Gerald平静地看着他,嘴角微微地颤动着,终究没有说话。窗外的Simon双眼微睁,还在吃惊的大洋中漂流着,他没想到邝福生竟然是当然诸事的见证人,不过又觉得这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这没什么可怀疑的。”发言的是忽然现身的Michael。他衔着一支米色雪茄晃进来,也不顾邝福生的错愕和Kurt的鄙夷,大大方方坐到华美的印式沙发椅上,用吊儿郎当的口吻道:“要想在纽约华埠这个鱼龙混杂的大杂烩中生存,总得在某些方面有些过人之处吧?有人长袖善舞,有人胆识过人,有人洪福齐天,有人以德服人。这个要长相没长相,要胆识没胆识,要鸿运没鸿运的邝掌柜,恰好就是最后一种人。”
邝福生一脸感激涕零地望了眼Michael,声音却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商人以诚信为本,信誉是邝家古董行‘乌江’流传数代,赖以生存的传家之宝啊,我又怎么会违背祖训,打诳语骗人呢?”
Kurt还来不及质问,邝福生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递到他眼前语重心长地道:“这是Bonanno夫人当年带着你出走时,卖到我铺子里的,因为她已经成了无药可救的瘾君子,而且觉得是自己害得深爱自己的丈夫出了车祸,没脸再拥有它了……”
Kurt犹疑着接过去打开一看,立即被表盖上Bonanno夫妇亲密恩爱的照片狠狠抽了一耳光,完全不顾Gerald就在身边,眼里开始闪着水光,双手也有了难以遏制的颤抖。
Michael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反应,一连吐出好几个烟圈,就着名贵的波斯地毯掸掸烟灰,半躺在沙发椅上大咧咧地道:“我们家老头子跟Hiedler称兄道弟那会儿,可是为了Hiedler的独门致幻药做出过无数监守自盗的事情,搞得Patriarca家差点散了伙,还害他纯良无害的儿子我白白杀了个倒霉神父。你母亲不过是被人****了,犯得着这么痛哭流涕的麽……”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Kurt扑到了,两个人在地上打成一团,看的邝福生胆战心惊的,急忙望向刘海下看不出表情的Gerald求助。
“让他们打吧,”Simon已经从门口走了进来,面无表情道,“用拳头解决问题,总好过动刀动枪,不是吗?”
“怎么不穿鞋呢?”Gerald赶紧跑过去,蹲下去替他搓了搓已经冻僵的双脚。
Simon毫无领情之意,旁若无人地绕过仍在拼命的两个人,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杜多农干邑,深嗅须臾后又慢悠悠品了一口,往沙发椅踱了过去。
“一串葡萄是美丽的、静止的、纯洁的,而一旦经过压榨,它就变成了一种动物,因为它在成为酒之后,就有了动物的生命。”
扭打成团的两个人这才发现他的存在,相互恶狠狠地瞪视了一瞬,同时放开了掐着彼此脖子的手,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襟。
Michael擦了擦嘴角的血沫,瞟了眼垂眸站在一旁不知想着什么的Gerald,冲Simon咧嘴笑道:“再凶的动物到了Genovese少爷面前,只怕也要变成温柔的驯鹿。”
饮酒的人继续举杯似是没听见,Kurt一边按着脸颊上的淤青,一边快步走到Simon身边,笑道:“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我们现在就走吧,Simon少爷。”
Simon用眼角瞄了他一眼,淡然道:“去哪儿?”
Kurt一双黑眸发着亮:“荷兰。黑寡妇Brechtje van de Conchar在阿尔梅勒的庄园已经到我名下了,我们一到那里就可以在教堂里结婚,然后在Kerstmis盛大的节日氛围里度蜜月……”
他见Simon没反应,又用更加低沉而魅惑的声音道:“要是你不喜欢荷兰,我们可以回哥本哈根,回到我们同居两年的房子里,领养一两个孩子,周末陪他们到蒂沃利公园坐过山车,一起大声喊叫……”
抖了抖一身鸡皮疙瘩的Michael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雪茄盒,坐下来一面剪雪茄一面冷嘲热讽道:“你该不会不知道,Genovese少爷有多鄙视童话吧?你还不如带着你们家文警官去做梦,我看他一副想要浪漫又不敢要的样子,他倒是很适合你。”
他见Kurt颇为不屑地瞥了自己一眼,又对Simon笑道:“不过我听说那位文警官对Genovese少爷更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