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舒冷冷地看着躲在沈延身后的夏暄，想起的却是之前在灭荣竹林中发生的一切。
当他走进那片竹林的时候，是满心戒备的，但是在进入那片竹林后不久，他和沈延便见到了竹林正中央站着的人，那是一个女人，她全身都像是灭荣竹一般的白色冰晶，宛如一尊雕像一般，她侧身站着，手掌向前探去，仿佛要抚摸面前人的脸。
虽然不曾见过她，但是裴云舒依然能够知道她的身份，当年旖罗幻境的主人，弓素上仙。
裴云舒看了一眼沈延，沈延点点头，两人朝着弓素走去，作为从上古流传至今知名度最高的上仙，哪个修者会没有好奇心，传说弓素上仙当年与空岚上仙同归于尽，这儿留下的，只怕是个分身。
两人渐渐地靠近了，但在沈延想要伸手去摸的时候，裴云舒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制止住沈延后，他便站到了弓素的对面，这位置刚刚好，他的脸颊刚好能碰到弓素伸出来的手掌，裴云舒不再犹豫，将脸颊挨了上去。
在脸颊碰到弓素的手掌的时候，他只觉得一阵冰凉从相触的地方传来，这冰凉直直地传入心底，让裴云舒也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而就这么一会，他面前的景色就全变了，他脚下的土地变成了一片透明，让他能够看到底下发生的一切事情。
裴云舒经常和幻境打交道，一看就知道这大概是记录性的幻境，也没有紧张，就用这种俯瞰的角度看到了一个凡人流浪的小孩渐渐成长成魔君菖蒲的经历。
裴云舒的手掌渐渐握紧，越看他就越觉得内心仿佛被密密麻麻的丝线紧紧缠绕住，这一切只是因为菖蒲和弓素之间的相处，和他与夏暄之间实在是太像了。
菖蒲深恋弓素，为了能够留在她的身边，不惜背叛她而获得长生之法，只可惜弓素无心于他，又有空岚苦苦相逼，最后无奈之下只能躲去了凡间。菖蒲追求无果只能出下策，在弓素离开的时候偷取了她的伴生宝物，将其锁在了一处隔绝所有的地方，弓素失去了所有的灵力，在凡间转生数年，慢慢地忘记了所有的记忆，真正的成为一个凡人，菖蒲也一直跟着她在凡间辗转。
直到很多年后，他们成为景朝的容素将军和三皇子。
因为青梅竹马相伴长大，两人感情深厚，这大概是菖蒲这一生最接近弓素的时候，这段记忆显示得最清晰也最细致，就在裴云舒都看得有些累了的时候，变故终于发生了，空岚得知了一切，化身为崇国国君接近容素，只是最终这个故事以悲剧收场，容素身死，却因为空岚意外介入的原因恢复了记忆，拿回了伴生宝物，只是对于她来说，空岚也好，菖蒲也好，都不是她的爱人，她的爱人早已死在了凡间，之后她与空岚同归于尽，菖蒲把他们俩的孩子给制成了浮生玉偶后也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裴云舒松了口气，见到眼前的一切宛如冰雪一般消融，灭荣竹林的冰晶也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沈延站在一旁等待，在他看来裴云舒只是眨了一眨眼，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在幻境中看完了菖蒲的一生。
“这大概就是菖蒲的心魔。”裴云舒面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鬓发之间有一支碧玉一般的簪子，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一抹色彩，这也是弓素的伴生宝物，凝碧簪。弓素死后它就回到了旖罗幻境中，在灭荣竹林中静静地等待着，直到今日。
裴云舒伸出手去将凝碧簪拿下来，随着他的动作，那座弓素的雕像瞬间坍塌下来，只留下一地细碎的白沙。
因为拿着凝碧簪在手的缘故，裴云舒和沈延并未在灭荣竹林中再遇到任何险境，他们待了十天便离开了灭荣竹林。
裴云舒和孔玉真讲了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但他依然隐瞒了一些东西，而他要瞒着的人，便是沈延。
因为在幻境中看到了菖蒲的修炼，裴云舒很清楚，他从夏暄处学到的锻魂决便是来自于魔君菖蒲，但或许因为他曾经是修者，他习惯于将这份力量转化为灵力，这才一直没被人发现，裴云舒不想让沈延知道，在他的心里他一直都是修者，而沈延，也一直都是他的师尊。
之后他带领着凡人在天衍洲建立护卫城，并且大力发展留荒境。后来又因为妖皇易主之事，得到了句留洲，投靠的凡人越来越多，而他也的确从中得到一些信仰之力，与菖蒲曾经经历的别无二致，只是凡人的信仰之力实在太弱，哪怕他的修为迅速地突破了小乘期，但他知道，这与成仙之间相差太远，真正的飞升考验，正是从大乘期开始的，如果没有气运，甚至一辈子都只能停留在这里，永远不能飞升。但之后，他得到了魔修的信仰之力。
这一切让他与沈延彻底决裂，裴云舒不想杀沈延，哪怕对方看着他的眼神痛恨得要杀之而后快，但他依旧没有动手，只是在他准备与夏暄的婚礼的时候，沈延突然出现将夏暄给带走了。
裴云舒找了夏暄整整三千年，为了逼出沈延，他甚至并不禁止手下的魔修残杀修者，顿时，七境十二洲上一片腥风血雨，而他也在此刻发现了二人的行踪。
夏暄并不是这方天地间存在的人，她也曾经和裴云舒说过她的经历，包括她曾经是一抹幽魂，因为裴玉卿的关系方才有了自己的身体，但裴云舒想不到，她竟然还有办法回去，沈延和夏暄等了三千年才等来的机会，只是没想到在这关口竟然被裴云舒发现了。
惊怒交加的裴云舒锁拿了沈延，又在夏暄的绝望目光之下将碧睛放入了虚空鼎中，没了碧睛，夏暄也就失去了回家的希望，对于她来说，这简直比死还要痛苦。
沈延被锁在密牢中，因为魔修肆虐的关系，他的灵力一直得不到补充，如今又被隔绝了一切灵力，哪怕他修为强大，也一天一天衰弱下去。
怀孕之后的夏暄终于不再是这般没有七情六欲的模样了，她的眉目温柔，甚至会和腹中孩子说话。裴云舒以为一切都在变得美好，他终于不再是那个暴虐的魔君，他甚至亲自动手替自己的孩子造了小床和玩具，虽然夏暄看到他的时候依旧会收敛所有表情，但总归是有希望的。
在夏暄分娩当日，她终于开口对裴云舒说了第一句话：“放了沈延。”
裴云舒从未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因为夏暄和他说话而流泪，为了防止自己失态，他甚至没有派人去做这件事情，而是亲自去了密牢，将沈延放出来，甚至还态度温和地同他说了几句话，哪怕沈延并不为之所动，也不能毁掉他的好心情。
然而这好心情只维持到他进入宫殿的上一刻，裴云舒目眦尽裂地看着夏暄掏出了胸口的菩提心，目光温柔地看了一眼刚刚出生尚且懵懂的孩子，甚至连头都没有朝他的方向看一眼，便化成了一捧灰。
裴云舒当然是知道的，浮生玉偶不会死，但若是失去了菩提心，那整具皮囊连同灵魂都会化作虚无，但浮生玉偶全身上下只有菩提心那一处最坚硬，从古至今只有空岚用饮琼弓射中了弓素的菩提心，但还未听过有其他办法能够毁了菩提心。
但是，他用了秘法使得夏暄能够短时间之内犹如凡人，这也意味着她能够自己毁了自己的性命，最初裴云舒是警惕这一切的，但他见夏暄似乎并不知道这个秘密，又加之她越来越和软的态度，他便渐渐地放松了警惕，谁知道她竟然隐忍至今。而且因为她不是这方天地之间的人，他甚至连她的前世今生都没法寻找，只能任由她的魂魄消散于天地间。
最后自己是怎么渡过的他已经忘记了，或者说不愿意再回想，待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仍然站在灭荣竹林中，眼前是弓素的雕像，旁边站着面色复杂的沈延。
从回忆中挣脱开来，裴云舒看着下方的两人，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命运就是这般诡秘，哪怕他尽力避免，但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裴云舒不想去看夏暄，害怕从她的脸上看到厌恶，更怕从她的脸上看到当初他囚禁她时那生无可恋的模样。他强迫自己将目光转向沈延。
“师尊，别来无恙？”
沈延的唇边勾起一抹笑容：“别来无恙。”
“看来我们终究是要刀剑相向的。”裴云舒淡淡道，“我只想知道，当初你在灭荣竹林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沈延放开了全身灵力，也漂浮至空中，与裴云舒遥遥相对：“我以为你已经猜出来了——我看到了你所经历的一切。”
裴云舒的瞳孔剧烈收缩起来，身上的杀意宛如实质。
沈延却像没有看见这一切一般，轻飘飘地道：“没有错，我的心魔，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