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曹雪芹《枉凝眉》
自鸣钟蜷在稍间一角,凄凄地滴滴答答,钟摆呆悬着晃晃悠悠……茫然凝着钟摆,木木揽着暖袋,怀里烘烘暖暖,心间却空空落落,芝兰无力地倚在靠椅上,苍白面颊笼在自鸣钟的阴影里,孤寂廖静。
苏麻姑姑几时离开的,芝兰分明已记不得。自己竟是怎么了?自围场归来,便失魂落魄般游离于尘世之外,行尸走肉般游走于宫闱之中,心仿若无迹可寻……翡翠雪芯、牡丹银簪似唤醒了此心,唯是尘世愈显凉薄残忍。这两日浮生若梦,始料不及……静下心来,心头尽是悸罔。温情背后竟是暗礁险滩,铜心、云溪两位姑姑共事六载,为掩人耳目从不敢亲近,自己的出现,竟叫二人有机可乘。只是……点点滴滴的好,如此真切,难道全是虚情、只是利用?
相交一场,他们竟落得如斯下场……心不由悸痛,芝兰缓缓阖目,只觉肩窝刺痛似一瞬被唤醒,不禁抬手抚了抚肩。
“芝兰姑娘,可还好?要不……我去叫医女来瞧瞧?”魏珠从门口碎步迈来,关切问道。
微微摇头,芝兰睁眸,垂下手来,捎了一抹笑意,道:“多谢,无碍的。”
嘟了嘟嘴,魏珠低眉瞟了一眼,含笑叹道:“我真佩服姑娘。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眸光闪避,芝兰不由别目,正了正身子,急急说道:“我只是尽奴才的本分。福气二字,断不敢奢望。”说着,不由朝自鸣钟凝了一眼,近一个时辰了,心头压抑的那丝不安愈涌愈甚……
循着芝兰的目光,魏珠瞥了眼自鸣钟,抿抿嘴,低声宽慰道:“皇上想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我领姑娘来这儿时,师父还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好生伺候着。”
急急敛眸,咬咬唇角,双颊掠过一丝绯红,芝兰顿觉尴尬,不由垂下头来。
门口传来一声轻叩,魏珠拱拱手便碎步应门而去,少顷,缓缓入屋,神情些许为难。歪着脑袋,犹豫一瞬,魏珠几步凑上来,轻声说道:“芝兰姑娘,主子吩咐……请您即刻移往……畅春园。出宫的马车已备好,神武门候着。”
不由一怔,心顷刻沉入寒潭,见太皇太后时虽已嗅到前路堪虞,但……一切竟来得如此之快,措手不及的心悸,芝兰木木起身,苍白面容似瞬间蒙上一层薄纱,嘴角轻抿,半晌说不出话来。
急瞥一眼,魏珠旋即垂眸,唇角一扯,掠过一丝生硬笑意,道:“主子特意吩咐……姑娘伤重……不必去西暖阁辞行。天黑前得赶到……我们该启程了。”
周身一凛,熟悉的心悸频频袭来,原来……两日的须臾温情,不过是南柯一梦。他……依旧是主子,自己……依旧是奴才,什么都没变……变的唯是此心。原已心如止水,而今……波澜骤起……却已是风息云清。他分明不是月,却是风……一次次撩动心弦,却一次次无情飘离。自己竟……
合手一拧,扯得肩头一阵搐痛,芝兰复又紧了紧手,唯望生生痛意唤回那不听使唤的心,深吸一气,下颚微扬,唇角微扯一弧浅笑,微微点头,踱步出门。魏珠低眉顺目,小心察言观色,翼翼地领路。
分明身在乾清宫,却七拐八弯净拣僻静处,些许纳闷,却无心顾及,芝兰唯是木木跟着。冬风凛冽,阵风袭来,芝兰不禁打了个冷颤,此行匆忙,竟未顾上披件云肩。
低瞥一眼,魏珠急急住步,忙拱手赔罪道:“都怪我毛手毛脚,竟忘了给姑娘取披风,这儿风小,你等着,我片刻便回。”说罢,边指着玉阶下的角落,边急急小跑往回奔。
“唉……”芝兰原想阻止,却不料想人已奔出去老远了。
蜷在玉阶下的角落,芝兰不由交臂抱在胸前,又拢掌哈气暖手,不经意间瞟及寝殿正门,六七顶霓裳步辇分外醒目……手无力垂下,肩窝扯着心窝阵阵抽痛,原来,火急火燎离宫,不是为避太皇太后,而是避他的……交心之人。
木木贴至角落,整个人都笼在玉阶的阴影里,双眸蒙上一层轻雾,深吸一气,心仍在抽痛,芝兰不由合手抚住心口,用力按了按,嗓际咽了咽,悔恨蚀骨……一早便知,在他眼里……自己只配躲在这殿侧的黑暗角落……情分绝不给,名分绝不给……自己如何就忘了?竟幻想翡翠雪芯逆转了情路,柔声细语、少许关怀不过是主子对奴才尽忠的恩赏罢了。“你本就是朕的人”……宫闱里数千的宫人,谁不是主子的人?自己竟一厢情愿至此……
合手又紧了紧,微微仰面,原想吞下泪水,眼角却潮湿涌溢,顺着额际滑至鬓角,芝兰索性靠在玉阶上,仰望灰蒙蒙的天际,恨不得冰凌冷风即刻将自己凝作冰雕。
“芝兰姑娘……”魏珠杵在一尺开外,眉间簇起一丝愁云,捧着披风愣愣往前送了送,低低瞟了眼扎眼的步辇,嘴角一撇,稍稍迟疑,低声劝道,“姑娘……别胡思乱想。是太皇太后把遇刺一事告诉了各宫娘娘,娘娘们忧心,便都来了。主子是不想姑娘为难。畅春园那儿都安排妥当了,医女也都随行。”
抬手拂了拂泪,脸颊泛起一道潮红,芝兰咬了咬唇,福了福,道:“魏公公,你误会了。我……只是伤口疼,一时没忍住,就落泪了。让你看笑话了……”
“哦……要不先去班房请医女看看?”魏珠凝了眼芝兰的肩头,切切说道。
轻轻摇头,芝兰垂眸,避过迎面的眼神,淡淡道:“没事,我们走吧……”
拢在肩头的披风似无一丝温度,这披风分明不是自己的,魏珠连暖阁都未进得去。一瞬,心间千万句嘲讽,自己竟是怎么了?娘娘们来看主子,做奴才的原本就该避忌。难不成自己竟想他……十指交扣地牵着自己走到各位小主面前吗?
芝兰死死摇头,急急阖目,斜倚着车厢,逼自己入睡。此刻方惊觉,他的臂弯再温热,竟给不了自己一丝安全感。他的心飘忽不定……全然不是婉儿姐姐与容若那般的相知相依。马车晃晃悠悠一路疾驰,心头一瞬释然,若是畅春园此行能远避宫闱,自此海阔天空,也算是一桩幸事。再重的伤都可治愈,假以时日罢了……念及此,芝兰不由拢了拢披风,朝车厢一角缩了缩,唯是肩头刺痛愈发分明,周身发冷,脑际浑浑噩噩起来。
“芝兰姑娘……我们到了。”魏珠弓腰站在马车前,歪侧着头轻声唤道。不见声响,眉角轻蹙,嘴角一抿,魏珠怯怯地挑帘,只见瘦削绿影蜷在车厢一角,净白面颊如皑皑白雪,双眸紧闭,眼角似噙着晶莹,心头一慌,扬了扬嗓子,唤道:“芝兰姑娘。”
急吸一气,魏珠赶紧招手,唤来随行的医女……
魏珠双手交握,来回踱着碎步,不时瞥几眼紧闭的房门。门终是嘎吱开了,领班医女盈盈福了一礼。
“怎样?”魏珠几步奔上,急急问道。
“公公放心,已无大碍。想是……走动太多,又舟车劳顿,扯开了伤口,失血以致昏厥。伤口都已处理妥当……只是,姑娘有些发热,已去请畅春园当值的太医了。”
长吁一气,魏珠抚了抚胸口,又嘱咐道:“劳姑姑悉心照料,千万马虎不得。”
医女连连点头,道:“这是当然。”
迷迷糊糊醒来,已是深夜,芝兰挣扎着坐起。值夜的宫女急忙上前搀扶,往芝兰身后塞上织锦靠垫,殷殷问道:“姑娘,您需要点什么?一定饿了吧,我这就传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