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床之前我告诉我妈,晚饭我不吃了,我不舒服,也没胃口。其实,我是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这些天,不,是这些年来,我一直有一个预感,就是我表面看起来是个人,是个动物,实际上,我是一种植物,一种还没发芽的植物。严格说来,还只能算是一颗种子,一颗没发芽的种子。
我不知道这个念头最开始是从哪来的,书里看的还是电视里看的?或者梦里得到的提示?反正我知道自己是一种植物。我希望我最好能是一棵树,那种越长越高越长越直的树。为了长得更高,我会自己褪掉叶子,自己折去底层争夺养料的多余树枝,自己面对风雪雨霜天气变换,自己忍受酷暑寒冬季节更迭,自己招徕啄木鸟吃虫治病。最后,我就能如愿独自享受最高处的太阳、微风和雨露了。
当然,这只是希望,自己具体会是哪种植物,我都还没发芽呢,谁知道呢?
但是我知道,升入五年级之后,我一直期盼的那一刻离我越来越近了。我能预感到,这种能力植物都有,这是天赋。这个想法其实早在三年级的时候就有了,不过我一直以为是幻想,所以谁也没敢告诉。可是那天看一本书,内容倒没什么稀奇,是那张一个头顶长出一棵树的小男孩的插图,他满脸的微笑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是的,我不是一直在准备着吗?时间应该到了。
我说不太清楚那种感觉,反正就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绷在我身上,看起来是一身衣服,其实就像一层膜,又薄又透明,只等着我膨胀、变大,去挣裂它。
我一直在奔向这一刻,我逐渐吸收了水,也接受着阳光,呼吸着空气—条件上万事俱备,意愿上我已经等了两年多了,你看,我的衣服总是很快就小了,裤子经常就莫名短了,鞋子不经意就拱出了大脚趾,就连头发和指甲都越剪长得越快。
我知道,我得抓紧时间,也得想办法给自己创造环境和机会,否则一旦暑假过了就读初中了。我明白,一旦读了初中,就只能是人了,身体里的那颗种子就将永远处于睡眠状态,一直都是偃旗息鼓的,再也不会有哪怕一丝丝的蠢蠢欲动。
所以,天刚擦黑,我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打开窗户,躺在床上,把自己埋进暮色里。黑暗就是土壤,我什么都准备好了,这样破土而出的过程就不会太久太痛。而且我还特意选好了时间,暑假刚开始。一旦我发芽之后不是长成参天大树,而是一棵不太体面的植物—比如我家院子后面野生的那棵臭椿,除了招臭虫一无是处—那我爸妈也好有足够的时间做点儿什么来掩盖现实,比如他们可以告诉别人我去走亲戚了。
窗外的天空从灰黑色变成深蓝色之后,星星慢慢都出来了。我知道,露水也肯定都下来了—对我来说,以后的每一滴露水都很珍贵。
我隐约听到厨房里我爸我妈我姐他们边吃饭边说笑的声音,他们肯定想不到,从明天开始,他们再也不会跟我坐在一桌上吃饭了,因为天一亮,家里会少了一个人,床上会多出一棵树,根扎在床下的土里,枝叶从窗户伸出窗外……我来不及也不愿意跟他们告别,因为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昏沉、乏力,肚子里咕咕咕咕地响,我知道,我久久等待的那一刻,终于开始了……黑暗竟然温暖又潮湿,不像土壤,而是像被子一样,把我慢慢淹没到一个深坑下面,接着,土壤像流星一般纷纷落下,从我的脚开始,一点儿一点儿把我掩埋。在我的眼睛被盖上之前,我看到大地一片平坦,并没有因为多了一个我而凸起哪怕一个小土包。
可奇怪的是,埋入土壤里之后,我依旧可以呼吸,空气甘甜湿润,还带着阳光的体温。很快,我浑身微微发痒,我觉得自己又膨胀了一些,可是依旧不知道自己会从哪里开始发芽,脚板底?胳肢窝?指尖?头发丛中?我当然不希望是从眼睛、耳朵、鼻孔或嘴里发芽,眼睛太疼了,而嘴是要留着呼吸的,耳朵则可以听一听自己拔节的声音,那就只剩下鼻孔了—可是如果从鼻孔发芽,我会一直打喷嚏的吧?
我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是从肚脐眼儿。
是的,真的是肚脐眼,我原来一直以为这玩意儿是百无一用,因为它既不出也不入,就是个摆设。可现在,肚脐眼周围微微发热,渐渐的都开始有点儿发烫了。之后,我慢慢看到一根又一根树须一样的东西绕着肚脐,慢慢走遍全身,它们像网,密密麻麻,经纬遍布。倒是不太疼,所以我还忍得住。之后我才忽然明白,那是根。是的,要发芽,先生根。
等到肚脐眼那里真的有撕裂一般的疼,然后又开始凉飕飕的时候,我终于看到自己发芽了—先是两片黄绿的叶瓣,被一根脆生生的茎顶着,慢慢上升,像极了电视里放的那些慢镜头。接着,叶瓣从两个变成了四个,然后是六个,八个,茎越来越粗,颜色也越来越绿。等到我慢慢意识到自己其实不是一棵树,而是长成一根藤蔓的时候,那根茎已经绿得发黄,虬劲健壮。
是的,我竟然长成一棵健康而结实的西瓜。
我红色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全身供往肚脐,之后变成绿色的汁液,催着西瓜蔓越长越长,在埋我的土地上爬出了好远。
不是一棵树当然让我很是不快,因为这一切完全打乱了我之前的预测,甚至让我有点儿措手不及。我怎么会不是一棵树呢?我想象过无数次,每次都是树啊,只是品种不同而已。
不过好在西瓜我也不讨厌,恰恰相反,在所有的水果里我最喜欢吃西瓜了。小的时候吃西瓜不小心把种子吞进了肚子,我甚至仔细想象过那种子是怎样借助我肚子里的营养,一点儿一点儿从肚子里发芽,再从我嘴里长出来的。
如今真的来了个现实版,只不过不是从嘴里长出来,而是肚脐。
事实已经如此,不能分神了,我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开始默默关注自己的下一步。
不多会儿,我已经在地面上蔓延出一片瓜秧了,每条枝蔓都很健康,上面的绒毛浓密剔透,西瓜叶面墨绿,触须嫩绿、修长,见着什么就缠住不放,哪怕是一棵野草。
很快,我冒出了花骨朵,而花骨朵屁股后面跟着一个花绿花绿的小球,个头比玻璃球小一点儿,也没那么圆。我相继在枝蔓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花,可是能结出果实的,只有那唯一的一朵。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这么快就结果了。
我努力调动浑身的一切养料,用最快的速度供应到地面上的瓜秧。我看着那个花骨朵盛开成一朵黄色小花之后很快凋谢,那个小西瓜却一点儿一点儿在长大,瓜身上的绒毛越来越短越来越淡,纹路却越来越清晰。我莫名地感觉异常疲累。
我使劲提醒自己别睡,也别停,既然我是一棵西瓜,就不能再想着树的事儿。我得把西瓜结好,等着西瓜熟了之后再歇息。
可是我越来越困,我能看见自己结出的那个西瓜一直在长,已经大过我的肚子,我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抱得动它—因为我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身体也丝毫动弹不得,连眼睛想一直睁着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地面上一会儿刮风,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出太阳,每一秒过得都像我的一天那么长。
我终于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沉沉睡去……我知道,作为植物特别是一棵西瓜的一生,我已经耗尽了所有。让自己发芽的决定是我做的,让自己好好开花结果的努力也似乎是我做的,尽管没能心想事成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我也认了。
我只是没想到,我还能醒过来,还能睁开眼,看到太阳。
第一眼,我模模糊糊地看到的是我妈的笑脸。她一脸如释重负的微笑,用手背试了试我的额头,一边感叹“烧终于退了”,一边嗔怪我“睡觉不仅踢被子,还脱光了衣裳”。就在我暗暗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切也是真的时候,我妈把手探过我的脖子,将我托起身来,语调异常柔和,说:“快起来,快中午了,准备吃西瓜。这可是今年地里结的第一个西瓜,一看皮就知道是大沙瓤。”
我打了一个激灵,目光越过我妈的肩膀,看到我二姐正吃力地抱着一个水淋淋的大西瓜放到桌子上。按我妈的习惯,它一定在井水里泡了小半天了。可是,那西瓜的大小、花纹、形状,无一不透着一种诡异的眼熟……嘘,别吵,影响我发芽的节奏好么?
后来:
尽管每一个细节我都看得到,每一个声音、气息、画面我都印象深刻,可我不得不承认大多数人的看法:那就是一个梦,还是一个发着烧、饿着肚子昏睡时做的梦。因为此后一直到现在,我又做过无数次的梦,可是再没有过如此真实的感受。甚至,如今几乎每夜都有梦,可是早上醒来刷个牙洗个脸就扔掉了,我再也没能完整地记得哪怕任何一个。
小冰棍
我不知道在别人眼里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反正在我看来不过两样:冬天的饺子,夏天的冰棍儿。特别是后者,即使是大冬天,回想起那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撕开冒着白雾的冰棍儿纸,一根或红或白或黄或绿、结着霜或滴着水的冰棍儿,还是能让人馋得一肚子惆怅。
冰棍儿一毛钱两个,这是行价。当然,还有一毛钱一个的,冰棍儿顶端有一排红豆或绿豆,那要特别奢侈时才吃一次。在我眼里,卖冰棍的人才是最可爱的人。那些冰棍儿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个木箱里,木箱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卖冰棍儿的木箱大多是手工做的,笨拙得粗糙可爱,里面还要垫着一层塑料纸,塑料纸里再铺一床被子。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通,冰棍儿不是最怕融化吗,为什么要包在又热又厚的被子里?
对于夏天的我们来说,中午吃冰棍儿跟过年吃大餐的幸福感也差不太多。不过,一毛钱两个的冰棍我是不会吃的,红豆或绿豆冰棍儿就更别提了—好吧我承认我很抠门儿儿,所以买冰棍儿总在放学时才下手。这时卖冰棍儿的往往又累又饿又烦,一毛钱三个冰棍儿,甚至是四个都有可能,我一口气吃完,打几个冷战,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分外满足,这时,每一颗牙齿都冰凉甜蜜。
有一天中午实在是热,我妈破例额外给了我一毛钱,让我和弟弟上学时买两根冰棍儿降温。我以“下课之后一毛钱可以买四个,每人能吃两个”为由,成功说服弟弟把钱放在我这儿。可是一下课,他就越过三个年级的教室跑来缠着让我买,恰好那天小利、王左、王右身上都没钱,撺掇着让我请一次客。我愣是用那一毛钱买下了五根冰棍儿,代价是每个冰棍儿上的纸都已经脱落了,而且长方体的冰棍融化掉了四个角,成了椭圆形。
我有必要解释一下,抠门儿儿归抠门儿儿,不代表冰棍儿对我的吸引力就小一点儿。恰恰相反,我就是因为抵抗不了冰棍儿的诱惑,才每次都想连吃几个解馋。可零钱是固定的,馋虫却无限增加,随着暑假的到来,没有上学要用零花钱的借口,怎么才能解决随着天气更加炎热而呈几何倍增的馋虫?
我想了很多办法,可老办法如—找知了壳去卖太幼稚,割青草晒干了卖又太慢,我甚至认真地考虑过找几个人凑钱去冰棍儿厂进货,对,爱冰棍儿的人直接就去卖冰棍儿。可是想到如果我们几个去卖冰棍儿,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卖的不如我们吃的多,血本无归。于是,这个方案和之前的一样,被否。
眼看暑假过了大半儿,我们纸上谈兵都谈死了一个连了,还是没辙儿。地里开始收黄豆了,大人们弯腰挥汗割黄豆,我们几个无聊,逮着一个两腮鼓鼓的田鼠逗弄着玩儿。最后,田鼠累得四爪朝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竟然是一小堆黄豆,而且粒粒饱满均匀,全是最好最大颗的。
那一刻,我脑子里过闪电一般亮了一下:秋天就要到了,田鼠衔着这么多黄豆肯定是要回洞里屯着过冬,那么,田鼠的洞里很可能已经有了粮仓—我因此想象出一幅场景:一堆一堆的黄豆,码放得整整齐齐,塞满了整个田鼠洞。这个场景瞬间就无缝对接了早晨卖豆腐的老包,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在村里转圈,一边无线循环地吆喝:“卖豆腐—喽、换豆腐—哦!”他不知是口齿不清,还是故意喊得有特色一点儿,反正听起来是:“卖豆否、换豆否!”
我很喜欢吃豆腐,特别是煎豆腐或麻婆豆腐,当然,我更喜欢吃冰棍儿。于是,那一刻我不停地在脑海里进行等式换算:卖豆腐=换豆腐=黄豆换豆腐=黄豆换钱=买冰棍儿。
好了,一切都打通了!我终于找到了发家致富的秘密,而且见效快,可操作性强,门槛还很低—挖田鼠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