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少见的笑容在史蒂芬脸上呈现。他完全想起来了。
莱昂·布兰奇，印第安纳州波利斯市摩根贵族小学的学生。在1998年初的两校联谊会上，莱昂和史蒂芬曾被挑选进同一个组合，当那段记忆再次从脑海深处翻涌而出时，他们的相识，已经是整整十七年前的事了。
和摩根贵族小学的联谊会是史蒂芬所在学校的保留项目，每年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联谊会都会在史蒂芬学校举行，那时候满校园都会悬挂着琉璃般的彩灯，就像是盛装的少女，踏着最后一场冬雪的尾巴，在冬日的夜晚翩翩起舞。史蒂芬学校里的学生都是保留地的印第安人孩子。这个项目虽然对外宣称联谊活动，实际上是城市孩子对农村孩子一对一的帮扶。莱昂和史蒂芬就是这样的一对帮扶组合。
在联谊会上，莱昂送给了史蒂芬各种文具和礼物：彩色的铅笔，会唱歌的削笔刀，蝙蝠侠的背包，上面缝制着暗夜骑士的黑袍……在史蒂芬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的时候，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总是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不只是孩子的天性，那些鲜亮的色彩，也是他那个洞穴一样阴暗的家里的唯一点缀。
史蒂芬还记得……他们初来的时候，坐着一辆明黄色底色纯黑条纹的大校车。
“史密斯老师说，我和你组合。”莱昂端着一堆东西穿越半个操场来到蹲在草坪边缘扣土的史蒂芬面前，“我叫莱昂·布兰奇，你叫什么？”
史密斯是莱昂的带队老师。那是在联谊会举办的操场上，那时五岁的莱昂还小史蒂芬一岁，就像每一个五岁的孩子对待六岁的大哥哥，说话的时候声音怯怯的。
“史蒂芬·赫赛尔。”史蒂芬说着，眼睛早就放光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莱昂低头看了一眼，仿佛刚刚意识到手里还有东西一样：“是爸爸买的礼物。史密斯老师说，要我带给你的。”他在彩灯光芒闪映的草坪上坐了下来，开始分拣每一样东西。很久之后史蒂芬还清楚记得，有彩色笔，削笔刀，画板，还有蝙蝠侠。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十分平淡，并不传奇。但史蒂芬已经对莱昂萌生了强烈的好感，当然这种好感最初是单纯由物质激发的，此后才转变为与莱昂的友情。此后，两校的联谊仍在持续，而他每天在简陋的校门口翘首以盼，等着什么时候那辆明黄色的校车再次到来。
孩子的友情啊，总是容易形成。
那时候的莱昂，在史蒂芬心里仿佛是圣诞老人。虽然他很爱那个男人吧，但他那个父亲，从来没有给他过过多么隆重的圣诞节，最多就是在平安夜送他一个饱满的苹果，圣诞节的清晨买一盒蜡笔放在他的床头上。他们家里甚至没有过圣诞树，也就没有在圣诞节的前夜，用各种五彩的挂饰装扮圣诞树，围着圣诞树唱圣诞歌的经历。
但史蒂芬并不觉得难过，因为他们邻居家也没有圣诞树。
虽然说史蒂芬从未在床尾放过长筒袜，可父亲却给他讲过圣诞老人的故事。
那个和蔼的爷爷生活在寒冷的北极圈里，他会花上一年的时间给全世界的孩子准备礼物，然后在平安夜的晚上，他穿着红棉衣，带着红帽子出发了。那个晚上，他会背着盛满礼物的大袋子，乘坐着九只驯鹿拉乘的雪橇，像流星一样划过冬天深冷的夜幕。只要他来了，礼物就来了。
后来莱昂和他的爸爸来看望史蒂芬了，不是去了他的学校，而是他在棚户区的家。
他们到来的时候史蒂芬和父亲正坐在门外晒太阳，莱昂见到史蒂芬就扑上去了，但两个男人却纹丝不动。史蒂芬的记忆力，他们是初遇，却表现得像是背负沉重往事又出乎意料之外的重逢，彼此只有相视无言，任他们分隔的漫长年岁河水一般呼啸而过。史蒂芬记忆里，两个男人就这样长久地静默不动，相比之下，冬日的光线都微微颤动了起来。
就像绝对静止在斗转星移的宇宙洪荒之间，
史蒂芬觉得奇怪，但史蒂芬也不管。
他和莱昂玩得正欢：“莱昂弟弟，你来晚啦。如果你早来几天看我，我们就可以打雪仗啦！”
“那史蒂芬哥哥，”莱昂听了，果真一副沮丧脸，“雪都化了，我们玩什么？”
史蒂芬似乎就等他这么问，他满脸得意：“……你会捏泥巴么？”
史蒂芬和莱昂都没注意到两个大人是什么时候进屋的，直到整座木板钉成的房子忽然在大风里摇摇欲坠。那时候，史蒂芬带着莱昂坐在积水里玩泥巴，除了画蘑菇，史蒂芬在画画方面一无是处，但他捏泥巴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一块湿软的黄泥，在他手中，不一会儿就变成方正的电视机，变成各种人偶，变成栩栩如生的野兽和家禽。
男孩们望向屋子的方向，还听到了两个男人在争吵。
“……你这种事情瞒不过的……早晚会有人知道！”那是莱昂父亲的声音，“我会当做没来过，但这种事情……我绝对不想搀和其中！……”
门被嘭的一声踹开了，两个孩子从泥水中站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大步跨出的男人。
“莱昂，我们走！”男人对着他的儿子喊。莱昂，这个不长眼色的傻孩子，竟然摇了摇头。头还没摇完就被父亲从泥水里提起来了。
史蒂芬的父亲也从屋子里走出来，他面无表情，望着男人和晃晃的日光。
“你说这是个错误，没错，可是已经错了……你要我怎么办？”
父亲对着那个背影轻声说。
史蒂芬走到父亲身边，昂头望着父亲的脸。在男孩的记忆里，这一直是个坚硬如铁的男人，这是第一次，史蒂芬听到父亲这样的人也会用这种语气对一个人说话。那么无力，就像对什么缴械投降。
男人停住了，他的背影在淡白色的日光里轻轻晃了两下，最终还是走了。
再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一句别离之言。那个男人，来的时候步伐轻盈，离去的时候却十分沉重，像拖了十万斤棉花；但又那么无声而决绝，好像全世界的重量都留不住他的脚步。倒是他身后的莱昂耍了脾气，一路上哭哭啼啼。
从此，史蒂芬和莱昂再没相见过。
至他的父亲死，那个男人也没再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