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再来的时候煊徵会带本书来看。《生活在别处》、《情人》，他可不是那种爱看书的人，在迪拜的时候，把他摁在书前面他都不见得会睁开看一眼。但煊徵觉得来咖啡馆这种地方嘛，还是看本书比较好，店里的书架上又全是汉语书籍。
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有一天早上，煊徵来的时候发现漪亦岚没在窗前化妆、洗头发，她很早很早就起床了，仿佛是为了纪念什么很重要的日子。她在跳舞。在河边的花丛里，在台湾的三月阳光里，漪亦岚像白色的精灵，轻盈地旋转着曼妙的身躯。她的白裙飞扬而起像盛开的花朵，两条长长的白袖像白色的虹。
早上六点四十，周围根本没什么人，煊徵是唯一的观众。当她终于停止旋转时，白龙般蜿蜒飞扬的白袖才从空中落了下来。煊徵忍不住鼓掌，煊徵看不懂她跳得什么玩意儿，但觉得好美，就是下意识想要鼓掌。
这突如其来的掌声倒是把漪亦岚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还有观众，沉浸在舞蹈和回忆里，女孩一直以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舞蹈是孤独的。
“是白纻舞。”女孩说。
“白纻舞。”煊徵用蹩脚的汉语重复。
“我很小的时候，一个部落的小姐姐教我跳的。我们在篝火前一起舞蹈，给全族人看。”漪亦岚轻轻地说，“但后来她不在了，我就只能一个人在她的坟前跳，黑夜里，就像孤魂野鬼。”
“听起来真悲伤。”
“在我们部落的传说里，世界的尽头矗立着一座亡灵之城，城门是蓝色的，城墙也是蓝色的，城内有被蓝樱树环绕着的蓝色湖泊，所有死去的人都生活在那里。”漪亦岚第一次笑了笑，“所以并不悲伤啊，我想，她一定在城里跳白纻舞，日日夜夜，无休无止。”
“亡灵之城？”煊徵重复了一遍，“真的有那样的城池么？不是真的吧？”
“可一切都是事实啊。”女孩看着远方说，眼睛里倒映着遥远天际线的淡白，“不管你信，与不信。”
那是煊徵和漪亦岚的第一次交谈。这一次交谈仿佛不经意地叩开了这个女孩的心门。后来，煊徵对她了解得越来越多了。他知道她是台湾中部山区的原住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知道她最喜欢喝得是珍珠奶茶，知道她会弹一点吉他，知道她喜欢吹笛子。可是他还是觉得摸不透这个女孩。
他是在四月初的一个夜晚看到她吹笛子的。那天，煊徵在河边转了很晚才要回去，突然听到一阵悦耳的笛音。他看到女孩端坐在木屋子的屋顶上，对着剔透的月光吹一支短笛。
清越的笛音在夜色里飘散开来，和河流流淌的水声相合。煊徵没喝酒，但突然想要沉醉在夜风里。
他悄悄地、轻轻地顺着木梯子爬上房顶，和漪亦岚坐在一起。漪亦岚还是穿着一身白衣，白色的发带，白色的裙子，白色的袜子和鞋子。她像是中国画里的古装美人，不饰妆容，素面朝天，夜风拂起的衣带时不时拂到煊徵的脸上，又像丝绸一样滑下来。
漪亦岚没有看煊徵，轻轻把莹白的短笛从唇边放下来。煊徵不知道她在看哪里，她的目光沉没在夜色间，于是煊徵也以同样的姿势陪她一起看夜色。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坐了好久好久。
“阿兄，你有想过人死了之后会怎么样么？”
煊徵看了漪亦岚一眼，她的侧脸被月光勾勒出完美的线条。阿兄。这是台湾人对哥哥的叫法。漪亦岚曾经告诉煊徵他很像自己部落里的一个小哥哥，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小哥哥现在也已经不在了。煊徵为这个称呼莫名高兴半天。
他觉得，这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进步。
“人死之后么？大概就是很久很久地沉睡吧。没有思想，没有烦恼，一觉就睡过去了。”
煊徵慢慢地说，忽然想起煊铟来了。煊铟如今正在哪一具棺椁里沉睡着呢？
突然一种莫名的心疼涌上来，他知道，这种心疼不是给煊铟的。这样孤独柔弱的女孩总是会让人心疼的吧？他尝试性地、慢慢地把手贴近漪亦岚的手。两手相碰的瞬间漪亦岚没有躲，两个人的手就这样牵在一起了。
自然而然。
“所以死亡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对么？阿兄，血癌会死么？”
煊徵摇摇头，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解释范围。他是个生物盲。不过血癌也是癌症吧，癌症差不多就会死的吧，是谁患了血癌呢？
漪亦岚默默地把手抽回来：“阿兄，你该回去了。”
煊徵点点头，看着漪亦岚又把短笛放在嘴边。他轻轻地顺着木梯爬下房，在笛声里一步一步。煊徵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女孩还是以同样安静的姿势坐在高处。她还在吹，美丽如仙女的身影嵌在剔透的圆月里。
他突然想，我好喜欢这个姑娘。
可她要是银瞳战士就好了，煊徵从她身上感觉不到一点零力，她干净得像个新生的婴孩。
第二天再来的时候煊徵带来了另一把笛子。那是他的笛子，一把精致的短笛。他去中国的那段时间学会了吹笛子，却一直没有告诉漪亦岚。他刻意为之，这样，他就觉得自己也有秘密了，不再只有漪亦岚是拥有秘密的人。他们是平等的。
“你也会吹笛子呀，阿兄。”女孩并没有吃惊，只是轻轻地笑。
煊徵也笑。
于是在那些夜晚，他陪漪亦岚一同坐在房顶吹笛子，很奇怪，他们从没有配合练习过，但他们的笛声竟然可以合在一起。而那些没有漪亦岚的夜晚，他就一个人在宾馆的窗前吹，夜风常常会带来某种清冽的甘甜，他很享受这样的夜晚，但是他一直不懂漪亦岚在看着什么。
只是记得她的眼神哀伤，像看到了什么触动内心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