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自己名字时，史蒂芬一字一顿，像小孩子的宣誓一样幼稚可笑，但巴里根本笑不出来，在他听来，男孩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撒旦在对着世间宣告。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有件事，我要你知道。”声音还是很轻。
“你记住了……不要提我的父亲！”男孩忽然大声说，右臂猛然用力！
巴里终于控制不住叫了出来，肘部关节处像被撕裂了，他的整条胳膊都要被眼前这个暴戾的男孩拧下来。他徒劳地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想阻止这种撕裂的趋势。
史蒂芬突然一记勾拳打在巴里突出的肚子上。巴里的腹部剧烈收缩，剧痛让他的喉头暂时哽咽，嚎叫声戛然而止。紧跟的勾拳打在对方脸上，巴里感觉血腥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似乎一侧的所有牙齿都已经松动了。失重感突然袭来，他的身体朝着拳头的方向倒去。
倒地的一刻他害怕极了，内心所有的恐惧一瞬间翻涌而出。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秋天，他也是这么飞出去的……同时飞溅的，还有他红丝带一样的鲜血。
那是一个清澈的秋天……枫叶在马路上飘落，干净的阳光洒遍整个澳洲。他驾驶的红色赛车在一个弯道发生侧翻，撞上广告板之后，红色的车身开始在空中旋转，离心力将他甩出了驾驶室。他还记得他飞在空中的情形，他的头盔碎裂了，金属碎片在半空中反射着金光。一旁安全驶过的赛车一辆接一辆，运转的发动机发出好听的声音。
他腾飞了几秒，脸撞到一块大石头上。他深刻地记得他那个时候的感觉，肌肉撕裂一样剧烈的疼痛，坍塌的关节把他固定在着地点……他觉得他要死了。背后巨大的车身带着阴影砸过来，就像死神亲临。
巴里脸部狠狠地着地，史蒂芬握着他的手腕翻到他身上，赛车类似的力量压在他身上。死神好像跨越了十年又一次从背后追来，顺手揪起了他的后领。
巴里彻底地崩溃了，恐惧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别打了……别打了……”一旁经过的女孩忽然放声大喊。
然而史蒂芬什么也听不见，世界中心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他脚下的男人。
刚才第一记的勾拳他没有手下留情，第二记也没有。正如到雨天他会烦躁一样，这种因果还体现在每次史蒂芬烦躁的时候他就很想打人。他已经在阴雨天砸坏了宿舍的两块床板，自己从一米七的床铺上哗啦哗啦地摔下来。两次事故还引起了校方的注意，搞得学校以为宿舍的床板存在质量问题，学生会还特地在全校范围内进行调查，身穿黑色制服的学生在咖啡店门口分发红色的调查表，还有几个人去了床板生产的工厂实地考察。最后校方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床板质量过关，事故的原因大概是个别学生特殊的体质问题。
史蒂芬很清楚，这不是情绪的起落，而是彻底的失控。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已经失控了多少次了。每次失控他都听不进别的声音，看不到无关的人，仿佛身体不属于自己了，满脑子都是那段无法尘封的记忆。
当巴里抬起手臂时，史蒂芬看见了他胳膊上的纹身，回忆霎那间就开启了。他从自己的回忆里看见了那群年轻人，他们身上纹着刺青，朝他和父亲肆无忌惮地开枪。
但史蒂芬举起的右拳停下了，悬在半空中，始终没有再落下去。
这是悉尼临海的街道，深夜里四周很安静，街面上飘荡着淡淡的海腥气……史蒂芬忽然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巴里躺在地上，身体的疼痛随着恐惧一重一重袭来。他能听得到背后沉重的呼吸声，他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呼吸声，粗重得像是一张一弛的鼓风机。巴里感觉到背后有人揪住了自己的衣领，但下一轮进攻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他吞咽下浑浊的唾沫，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看到怪物，但他看到的却不是死神一样狰狞的脸。
他看到的是哀伤。深深的哀伤铺展在对方脸上。骑在他身上的明显只是个男孩，男孩的眼睛不再银白了，他漆黑的眼瞳颤动着，眼眸低垂下来，哀伤有那么深。
巴里突然心里有些疼，心里的疼痛似乎把身上的疼痛都削减了。他自己也有一个七岁的儿子，眼睛是深褐色的。他看到男生的眼睛却突然想到了自己那个七岁的小家伙。自己常常开车在外没有多少时间陪他，他和妈妈生活在那个大房子里，只能看着邻居家的孩子骑在父亲背上，高兴得哈哈大笑。偶尔回家看到他独自坐在花坛边上，低垂的眼眸也是那么孤独和哀伤。
面前的男子跟刚刚说自己“名字是史蒂芬”的男子完全不一样，那个形象暴戾狂躁，两个形象根本无法重合起来。如今的男生哀伤得就像个孩子。
巴里猜测，他心里肯定藏着一些事。就像他那次事故的回忆一样，那些事一定是他永远忘不掉的。它们深深地躲藏在内心的一角，随着时间流逝在他心里变得坚硬，化成磐石。
史蒂芬有些失神地站了起来，他把巴里从身体下面放开，就像从某种体积庞大的坐骑身上跳下来。巴里看着他直立的身影，像水一样在暗夜里融化。他向巴里伸出了手，巴里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史蒂芬把巴里从地上拉了起来。巴里站起来揉着自己的脸。
“抱歉。”史蒂芬轻轻地说，感觉有些别扭，他并不习惯和别人道歉。
巴里摇摇头。“不不，是我抱歉……”巴里有些尴尬，忙不迭地回应。
史蒂芬嘴角一动算是抱以微笑，他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就径自转身走了。临走前他走到了一旁的男孩女孩面前，声音轻轻的。
“不要……不要报警。”
女孩慌不迭点头，一瞬间，她觉得眼前的男孩子那么虚弱，就好像大病初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