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睡装得熟练，在有人进来的时候，孙道总是会在第一时间装作睡得很沉。不单是汝南，对于所有进来的人都是相同的假装。这样自然不会有人过于频繁的打扰，虽然中间是以被因担心他而被叫来看看的孙家囡囡偷偷掐一下为代价。
不过总算是得以在更多的时间里一个人独自在这房间里，这么一点儿小事俨然可以随意忽略。于是没有其他的房间里，他没有发出任何言语声音，侧过脑袋呆呆地看那由灰暗逐渐变得明朗的天色，看委钝了一整夜的老树枝桠与初春新叶一起活过来，看在晨风中微微晃动的薄如轻纱的窗帘；看冬日尽去，整个天地逐渐明净；看萧瑟飞散，整个天地逐渐温暖。
是的，他无聊，他无神。
在没有拥有她之前，他就是这样活着，单纯地为了活着而活着，没有饿死就可以。毋庸置疑，如果没有她，那么最后他的结局一定是老死在无名村庄。
现在的他也差不多，无聊与无聊。
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生病给了他难得再次的偷懒与放纵的理由。她曾经说过，他这样活着，一定很累。
他不觉得，他只是在变相地等死而已，便如所有人都在慢性自杀一样。
然后就是一起吵啊闹，他冷着一张脸坚持，她鼓着一张脸反驳。她总认为这不算吵架，所以最后多数是她突然笑了笑，总结式的数落说道“你啊，也就是个小孩儿，就是喜欢装成熟，身为成年人的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你了。毕竟你是个小孩子嘛，小孩子都是喜欢装成大人样子的……”
“好啦，快叫姐姐……”她皙白的长长指尖用力地点着孙道的额头。
“没办法，谁让我是你监护人呢……”
“好啦好啦，哥哥，原谅河儿吧……”
“你个面瘫脸，再多说一句试试看……”
“反正我是女人嘛，不讲理是我的特权，你就应该担待着……”
“不服气啊，那你去变个性啊，成为女人我就让着你……”
“喂喂喂，你怎么又没有绅士风度了……”
关于她的每一段记忆，虽然埋在心底，却都不会去刻意触及，因为下一刻就是新的回忆，他更喜欢与她在一起的未知未来。然而在此刻，这一切却都清晰地浮了上来。不似之前那种偶然的片段，此时它们完全化身为一幅幅被瞬间定格的画卷，一幅接着一幅，连绵不绝地展现在眼前，宛如一部老旧得的电影光碟。慢慢地慢慢地，黑色胶卷相连着，遏制不住，停止不了。
“你看，我就说这小子是装得吧”这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门那边，浑厚的声突然低传来，顿时间把孙道惊醒过来，那幅画卷同时也突然间断了影片的放送。而后，结束了观览的孙道缓缓闭上了眼睛。
“还装还装！你故意的吧！”见孙道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李世民不爽地嚷嚷着。如果不是身侧的长孙皇后拉住的话，恐怕他都有冲上来揍他一顿的可能。
“……”而再次睁开眼的孙道，脸色却是变得有些复杂，不知其中何种含义地笑了笑，微张了张干涩的嘴，然一时间却不知道此时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你们……夫妻俩……合伙欺负我上瘾了？”
“我是来看侄儿的”先一步走在丈夫的前面，长孙皇后语气转柔，坐在床边，温润手掌伸过去贴上孙道的额头，而后又试一试自己的额头，最后才是露出一抹安心的笑容“嗯，比昨天要好多了”
“我是来看热闹的”对于妻子突然间的“脱离”自己的阵营，李世民显然是无措地愣了愣，不过霎那间便找到理由理直气壮起来。
“那你的热闹看完了吧？看完就走，没人拦你”把目光转移到正对面的帷幔上来，淡淡的孙道却是开始毫不客气地赶人。
“没！”孙道没有看过来，李世民也就没有浪费表情，直接走过去坐下来“水没喝，热闹也没能看，我为什么要走？”
“热在厨房，闹在崇文馆，我这里什么也没有”孙道无神地盯着素色的帷幔，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我喜欢这里，怎么？你又要晕过去耍赖啊？”李世民也开始刷无赖起来。
是的，耍赖。
昨天扶着突然晕厥过去的孙道，难得地第一次为妻子以外的人喂水，李世民的心中委实有一种这小子肯定是在耍赖的感觉。虽然孙道的确是脑袋昏昏沉沉的，发烫得厉害，他也可以理解孙道着凉的原因，可是他仍是这样认为。
他已经忍住很长的时间了，没有道理在最后回答一个问题的时间都忍不住。
“那也是你们夫妻俩先合起来欺负我的”主动翻找着记忆，没经过大脑孙道顺口就反驳过去。
“没大没小”孙道的随口直言，随后脑袋上则是挨了一记猛敲。而随后收起双指，长孙皇后眨几下眼睛“婶婶是在“请教”你呢，和你请教张家小郎君一样”
“逃不过？”彻底清醒过来，孙道旋即又茫然地侧过头。
“你希望张家郎君逃掉你的变相说教？”长孙皇后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包含了一种知性的美感。
“那问吧”既然推脱不掉，孙道就干脆地答应下来。
“不会再“碰巧”昏过去了吧？”不知何时走到丈夫身边，长孙皇后用皙白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丈夫又是倒了一杯水的手。
小心思被妻子抓住，李世民倒也不尴尬，把手边的茶杯送到妻子手边，而后重新倒满一杯水，仰仰头示意自己有分寸，这是留给孙道的。
“不会，我脸皮没那么厚”没察觉到李世民的小动作，这一次孙道把目光投到窗外。
阳光的光线已经快移到正中间，说明着临川与恬恬那个家伙差不多也要下学了——估计又会是一难。
“让你送过来的钱送过来没？”
突然想起来还有这一回事，孙道便问出来，管他突兀与否。
“不知道你要多少我怎么送？小金库全给你啊”呼噜地一大口水入喉，李世民没好气地反责。
“我也不知道，具体多少你自己拿捏，但至少要足够在东市开一家店铺”孙道这时才记起，前天晚上自己也没有问清楚，那也怪不得李世民。因而对于武照的失信，孙道独自承担。
“那婶婶可以问了吧？”把丈夫手边的茶壶提开，长孙皇后将李世民给孙道留的那杯茶倒了回去。
“洗耳恭听”
“也是选择题”双唇轻启，长孙皇后将茶水放到孙道的手边“有这么一对夫妻，彼此之间的感情很深，是每天至少要看见对方一面才能安心做其他事的程度。当然他们的生活也很幸福，成亲后不久膝下就有两对儿女，对此他们很高兴，也很满足。本来日子就这样活下去，则是皆大欢喜的场面了；然天有不测风云，突然有一天，妻子感觉身体有些不适，找到大夫看时，也没有什么瞧出大问题，于是他们就没有把这当一回事。可是这样才过一段很短的时间，妻子的病情突然加重，什么都没来得及去做，妻子的病已经是大夫无力回天的地步！这时候找大夫的麻烦已经没有太大的用处，妻子的时间不多了。但最让妻子揪心、最让妻子放心不下的是，自己身边的两对还没有长大成年的儿女！自己走了，没有母亲的庇护他们要怎么办？特别是妻子看见，自己的丈夫整天都待在自己身边陪伴着自己，不管自己与他的孩子的时候；她开始害怕起来，害怕丈夫颓废下来，害怕他想不开随着自己而去，害怕他抛下自己与他的孩子！”
“这样心有焦虑，妻子的病情恶化加速，很快就没有多长时候可以再看着自己最爱的他与孩子们了。可是她实在放不下！所以她逼迫丈夫去发誓，发誓一定会好好照顾孩子们，看着他们健康成人，看着他们成家立业！”
“那么如果这位丈夫是你，你该如何选择呢？是选择不辜负自己与她旷古缠绵的爱情，陪伴她一起长眠地下？还是选择尊重她的遗愿，守护好自己与她爱情的延续？”
“和你一样，在你选择之前，婶婶帮你分析一下吧。选择前者，你是怕她一个人在那边孤苦无依，害怕在那边她无法一个人生活下去，更是自己一刻也离不开她！就像是鱼儿离不开水一样！数年的相濡以沫，你们早已不分彼此，失去她你就不会完整！但是如此你要你的孩子们如何活下去？自幼失去父母，没有长辈庇护的他们要如何健康地活下去？你把他们独自留下来孤苦伶仃，可否想过，不仅是你的孩子们会恨你；在那个世界，她也可能怨你甚至恨你？”
“当然，硬要扯上去地话，也可以是你提出的那种理性与感性的选择”
静静地听着，虽然听到一半的时候，孙道已经隐约明白长孙皇后要自己选择的究竟是什么，然而这么长时间的思考，他还是没能作出选择，自己究竟应该何去何从。
“活下来，永远比跟随她共同奔赴死亡更难吗？”孙道目光有些呆滞地望向素白到没有可以聚集目光的帷幔，机械一般的喃喃自语，宛如小船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迷茫，完全不知所措。
“嗯！”对此李世民郑重地缓缓点头，低敛的目光把玩着手中的茶杯。
“你们已经有选择了？”有些机械的对话，孙道仍旧是那副模样。
他在自欺欺人，她却在毫不犹豫地揭开他的虚假面具！
“婶婶身边的人经历过，所以婶婶与陛下在一起商议过，也做过一些约定！”长孙皇后第二次坐到床边，将手伸向孙道的头顶，伸手抚摸着孙道早已长长却因睡觉而变得有点乱的头发，最后将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拂开理顺。如此过得片刻，长孙皇后方才放下手来，目光扫过坐在那边的丈夫“我们相信，这一切只有两种选择……”
长孙皇后此时的神情淡然无波，理性的光辉下，一股卓然的气势却是油然而生，足以令人心地的敬佩之意油生。可是此刻孙道看在眼中，心里则是百般不是滋味。
让他活在自己幻想的完美世界里不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