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以前盈盈姑娘住在这儿的,差点没砸到她的屋子,咦,这是什么……”
原来,陈友沛正吩咐下人将被惊雷劈中的槐树掘开,无意中发现了一个陶罐,里面装着书信。芰荷也凑了过去,还没等她看明白,便见陈友沛面色有些变化,转首沉吟道:“这些东西的去留……请万俟姑娘代为定夺吧。”
芰荷有些发懵,但还是接下了这事儿。她猜想,里面的东西应该和沐堇秋有关。她打开书信一看,果然被吓了一跳。
还是毁了的好!
她心下暗忖着,在屋里转了两圈,却一时找不到火折子,有些发慌,不想突然听见沐堇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芰荷,起来了么?”
糟了!
床下!放床下!
她眼珠急转,口里模糊应道:“唔,起来了……”
打开房门,便听见沐堇秋有些错愕的笑声。
“你笑什么?”
沐堇秋收不住笑,推她进屋。
揽镜一照,芰荷也忍不住笑了——披头散发不说,头顶还趴着几条蛛丝,说不出的滑稽,想是适才钻到床下放陶罐时所致。
她忙欲扒去蛛丝,却被沐堇秋擎住了手:“我来罢。”
“昨晚雷雨甚烈,所以一早过来看看你……嗯,我帮你梳头吧。”蛛丝已去,他顺势拿起梳篦,不多时便给她挽了个双髻。
“好看呢。”
“其实我梳的狄髻更好看,以前帮母亲梳过。”他附在她耳鬓,暧暧轻语,“日后,我要为我的妻挽狄髻……”
狄髻,是婚后女子才梳的发式。
芰荷会心一笑,但听他道:“嗯?我送你的簪子呢?”
“哦,”她从妆盒里取出玉簪,望着镜中沐堇秋的笑颜,有些愣愣的,“现在就用?”
“别舍不得。”
替她簪了玉簪,见她抿唇傻笑,便刮她鼻子:“不要傻笑了,快些收拾了去熙儿那里帮忙……今日要铺房的,就看你的了。”
七月三十,张灯结彩,锣鼓齐鸣,高朋满座。
珠玉缀满鹄髻,胭脂点染双颊。够喜庆!沐堇熙点点头,由白霜替她着上花钗裥裙,披上虹裳霞帔,再被喜婆背着离开了闺阁。
繁文缛节很多,她却很是耐心,这样的好日子,可是属于她与殷子皓的呢。
喜婆将她领到了正厅,一番“引赞”和“通赞”之后,但听得众宾道贺,而那最令她心驰的三拜之礼便开始了。透过霞帔垂帘,是一双金边皂靴,那是殷子皓的!
隔着交拜二人,芰荷触到了对面沐堇秋那有些晦暗迷离的眼色,呼吸不由一窒,竟流下泪来——去年中秋,沐堇秋定然也想与夏盈盈这样携手三拜,天地、父母、夫妻……可是,最后他在水中找到了她的尸体。
袁一鸣,我不会放过你的!
沐堇秋瞥见芰荷面上的恨意和泪意,有些惊诧,便趁着新人被拥簇着去了洞房,悄悄将她引至暗处。
“怎么了?”他还没来得及为她抆泪,便被她紧紧搂住:“堇秋,你方才想起盈盈了吗?”
他微一愣怔,便点头道:“是。”
她整个人扎进他怀里,热潮已逼红了双眼:“不要难过,她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也不要你难过,你知道吗?”
那已是漫然不可逆挽的遗憾,眼前伊人却是他的现在与将来,沐堇秋心底伤情终于全然开释,紧搂着她,笃然道:“只要有你,我便不会再难过!”
沐堇熙偷偷掀了几次喜帕,才将醉醺醺的殷子皓给盼来了。门外几个想要进来闹洞房的人也被白霜拦在了门外——这是柳絮的交代。
不时隐传觥筹交错之声,殷子皓还是晃悠悠地走到龙凤烛旁,把它拨得亮了些,才乐呵呵地坐在沐堇熙的身前,挑开了喜帕。
呵,她真美!低头的一瞬真像篱边的粉色木槿,比婉儿和我成亲时看起来还要娇羞,这哪里还是原先那个跋扈飞扬的丫头?
殷子皓一时情动,捧了她脸便欲亲热,却被她轻轻推开:“还没喝合卺酒呢……”
“好!”
喝了合卺酒,便被酒劲催出两个酒嗝,只见两三个沐堇熙在眼前笑道:“相公,你好像喝得不少,还好吧?”
相公?呵,这名儿好听!
殷子皓心醉神迷,就势将她按下,蹭她耳鬓:“喝没喝醉,你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醺然醉意如她颐上晕出的烟霞一般,不住的发酵、陈酿,直至将她的身心全然醉倒……
二人翌日早早起来,便去柳絮寝处请安。少时,厅里人影攒动,众人正闲话间,听得红玉娇脆的声音从厅外飘来。
“眼下桂花开得正好,我做了点水晶桂花糕,夫人不妨尝尝。”
她做了不少桂花糕,沐堇楠也吃了好些。他抿着桂花糕,面上毫无异色,红玉不由攥紧了拳,强自镇下眼底的寒色,笑道:“大公子,可还好吃?”
“很好。”
她笑道:“上次公子不是说我的糖放得太少了么?今儿我就放得多了些。”
“嗯。”他点点头,又拈了一块儿。
两日后,芰荷将亲自将一份兵书注译送到沐堇楠房内,这已是她递来的第二份。
“第二颗解药……”芰荷向他伸手。
解药一共三颗,从前次吃的解药看来,的确没有问题,不过……芰荷眸底冷芒一闪。
沐堇楠扫了注译一眼,满腹狐疑:“就这么点儿?你可别和我玩花样!”
“熙儿成婚,我也帮她打理,哪里得空?要说兵书你未必十分懂得,但你可是精于五行八卦的,我怎敢在你面前耍花样?”
他淡淡一笑,将那注译展开一看,但见其上是娟秀字迹:“风扬阵者,以阵中右行之行伍分一半再去云阵也。此阵以正西方为前向,以右天前冲居前方;以西北、西南风居前两维;以右前地轴居前中,以右前后天衡列地轴左右……”
趁他仔细审读这一霎,芰荷袖间已滑出了一枚褐色药丸。她顿时心跳骤快,将药丸紧紧夹于左手指间,待他点头,才向他摊开右手:“我的解药!”
他缓缓道:“我自然是言而有信的,不过我还得再提醒你一句:最后一颗解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第一,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日后的第二场比试,我要老二输给我;第二,下一次,我要看到剩下的所有内容的注译。”
“我知道了。”芰荷顺从应着,右手更递得近了些。
“爹爹……”
他刚倾出瓶中药丸,门上陡然啪啪作声,是沐思茹在唤她。
他望了一望,又回转身来紧盯着芰荷,沉声道:“吃了它。”
当他见那腻白的颈子滚下药丸的凹凸,才放她出门,但听门外沐思茹道:“咦,小姑,你怎么在我爹爹这儿?”
她如今还是沐堇秋的义妹,也不介怀沐思茹唤她小姑,微笑道:“小姑在和你爹爹谈你叔父交代的事呀。今日没时间了,下次咱们再玩,好么?”
沐思茹笑着目送她远走。沐堇楠望着红玉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她奶娘呢?”
红玉赧然垂首,道:“我见你前日很喜欢我做的水晶桂花糕,方才又去做了些……奶娘有点事儿,我便接替了她。我竟不知那人在里面呢,你……没有被小小姐搅了事罢?”
他语声方才转软,拧了她小脸一把:“还好,不过,这两日可要把她给我盯紧了。”
言讫,他接过她递来的桂花糕,抿在口中,赞许一笑。
“我也要吃……”沐思茹扑上去也捡了一块抛入嘴里,入口即化的清甜味使得她不由啧啧赞道:“好甜,下次红玉姑姑可还得给我和爹爹做……呵呵……”
堇楠,堇楠……我该怎么办?红玉扭过头去,心如刀割!
“好,就依你所言……适逢乱局,既有人出了价钱,便把白翎书院卖了罢,”沐堇秋倦意陡生,揉了揉眉心,递给他一串钥匙,“去书院里把我柜子里的东西拿回来,之后,再去周馆主那里结算一下。”
“好。”唐朗应道,“公子您早些睡下,明日要武试呢。”
唐朗方从沐堇秋房里退出,却见芰荷娉婷而来。二人照例客气地打了招呼,她便闭门而入。
“还没睡?”她倚门而笑。
“我这不正要睡了么?”沐堇秋坐在摇椅上没有动弹,懒懒回道。
“你的意思好像是我打扰了你?那我走了!”
他忙起身拉住她:“坐吧……跟你开玩笑嘛,就是再困,我也得陪你不是?”
“我坐哪儿?”除了这张摇椅,其他椅子都因有一分旧色被撤去了,屋内未及换上新的。这张摇椅是金镶玉竹为料,金黄竹节斑纹已是最自然的装饰,是沐堇秋平日最爱的座椅,这才留了下来。
沐堇秋不觉失笑,便拥她坐在摇椅上。
这一坐,才发现她很是清瘦,蹙眉道:“怎么这么瘦?肺虚症不是都好了么?”
“难道你喜欢我胖一些?”她笑睨着他。
“我宁愿你胖一些,至少会让我觉得你的身子大好了,我可不想日后整日伺候个病秧子。”
芰荷默念道:我很快便不用受制于人了,我的身子会日渐丰腴的!这么想着,见他摇椅边矮几上倒闲置着一只景泰蓝的烛台,便拿来瞅了瞅。
听他笑问可知这烛台是何年所制,她却皱皱瑶鼻,轻哧道:“考我啊?这还不容易?”仔细看了看,拍手笑道:“哈,这是景泰八年,嗯,或者说是天顺元年所制。”
“为何?”他暗暗佩服,却眯了眼笑问。
“英宗复辟来得突然,代宗被废,又迁往西内永安宫居住。谁都知道,代宗待自己哥哥刻薄寡恩,因此,哥哥复辟之后岂能容他?那么……请问,景泰八年的瓷器如何敢在天顺元年拿出来,还好这烛台上没有款识,否则也不能留存下来了。”
沐堇秋笑而不语,芰荷撇撇嘴:“我说错了?”
他摇摇头:“说得很好。我是在想,你怎么就那么聪明呢?嗯?”
“那你娶我可划算了!”
“哈……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待英宗与代宗的?”
“我啊?”芰荷微叹口气,“英宗是正统,所以他赢了。这是必然的。”
“正统,”沐堇秋心里一苦,不觉道,“我们大曦王朝真正的正统是什么?”
“是惠帝赵允炆。要不是他皇叔赵棣起兵夺位,又哪来英宗和代宗这俩后人的恩怨是非呢?”她不假思索,见他眼底微澜,异亮耀目,不觉一惊。这样的眸光很熟悉,一如上次在鹿园中所见……
还未及多想,她唇上便是一热,厮磨辗转间,隐约听得他碎语联翩:“芰荷,有你,幸何如之……嗯?唇上涂了什么,好香……”
翌日,沐堇秋输给了沐堇楠。
因恐刀剑无眼,反伤兄弟和气,便定下夺锦旗的比赛规则,让沐堇秋诧怪的是,大哥浑厚刚猛的内劲似乎没有用足,显出几分阴柔之气,饶是如此,由于他晨起时便昏恹恹的,终于手脚一慢,输给了他。
更让他奇怪的是,芰荷并未在练武场上观战,问问沐堇熙,她却也不太清楚。
天已将暮,芰荷依然头晕嗜睡,正欲起身寻水喝,已有人递来了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