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我和郑总裁吃饭，说起上午看到的相亲节目中女嘉宾的拜金行为，他却见怪不怪地说：“其实这不过是媒体将现实用夸张的手法放大了给你看而已。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就要充分地利用自己的优点，并将其发挥到极致。你如果有钱，可以去做风险投资；如果有才华和情怀，可以去当导演和作家。女孩有样貌这样的先天优势，为什么不能加以利用、给自己谋求一个幸福的归宿呢？”
我挠挠头，顺着他的思路，在心里面把自己从小到大积攒的特质全部仔细地盘点遍了，也没有找到一样拿得出手的优点。最后，只能自怨自艾地说：“看来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自知之明，只要是心里面认准的事情，也不管自己几斤几两，硬着头皮都敢干。”
他却笑着说：“那你更要抓紧这个优点。因为随着你年龄的增长，你的胆子只会越来越小。”
随后，他若有所指地说：“人是如此，公司也是这样。你们志化集团公司的优点在于拥有政策保护和资金的优势，发挥好了这两项优势，就可以在这个市场上开疆扩土了。”
我反问道：“那你们的优势呢？”
他又笑了，说：“我们的特长是傍大款，让你们公司带着我们玩。”
下午，外面飘起了雪花，我和郑总裁顶着风雪来到厂里。只见负责技术的林部长已经领着自己的手下侯在厂里，厂里电视台的摄像人员也举着笨重而庞大的摄像机到位，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我爬到了刚刚形成框架、还未完全竣工的新产品顶部，站在离地三米多高的钢板上，遥望厂里一片热闹的情形：数控机床前，流水线的工人们井然有序地进行切割和各项打磨处理，偶尔由于电镀而迸出的火星如盛开的橙红色花瓣，绚丽而耀眼。大型的厂内吊具摇摇晃晃地在头顶飘过，似泰山压顶般庄严沉重。
郑总裁也不顾自己身体肥胖的劣势，踉跄着爬了上来，仔细地观摩着厂里的生产情况，并在钢板上来回走动，时不时地用脚跺跺表面，盲目而滑稽地测量着产品的坚固程度。
当天下午的试验主要是为了测试新产品的温控性能和通风效果。温控性能自不必说，为使易腐食品维持不变质，必须通过温控系统，保证其在适当的温度范围内，不受周遭环境的冷热影响，处于一种恒定的状态下。如：肉类在冷冻条件下会在其外表形成一层干膜，从而阻止细菌的生长，并减缓水分的蒸发，进而延缓变质的时间；蔬菜和水果在一定的低温条件下，可以降低由于自身释放出的酶的催化而产生的呼吸强度，进而减慢物质的消耗，延长自身的贮藏寿命。而通风条件更多则是为了保证该新型运输产品在装运食品时所设置的温度能够被均匀地散布在整个产品空间内，避免由于新型运输产品内局部的温度不均衡带来的部分货物损坏。
厂家按照郑总裁的想法，在新产品内装有温度探头的周围放置了温度计，用来实时监控出风温度与实际设定温度的差别，并派人在整个产品的四周都安装了温度计，进行实际测量产品整体均匀的温度。
其时东北春寒料峭，新型制冷运输产品样品四周的环境温度尚还在零下十几度。我站在工厂的时间久了，脚底都能感觉到阵阵的寒气上窜。在如此低温的环境下，要测试出风的温度，误差极大。郑总裁却摇晃着脑袋，专心致志地拿着笔和本，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温度的差异。
该制冷运输设备设计的运行时间可以达到两百个小时以上，郑总裁也毫不懈怠地准备连续测试其出风温度的稳定性和均衡性。用他的话说，实际运输过程很可能要经过长达十几天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一旦出现了设备故障继而导致制冷效果停滞，轻则影响装载货物的品质，严重的话，整个车皮内的货物都将坏掉，其货值少则十几万，多的可能达到上百万，因此来不得半分马虎。
林部长手下的员工清一色地全部是年轻人，年纪最大的和我差不多，余下的都是些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生。他们对这项测试工作的意义不甚了解，加之年轻活泼的本性，现场的测试工作做得也是浮于表面，疲于应付。
我深知郑总裁所言有理，开始时也耐着性子一起研究试验数据。无奈我天性跳脱，不喜钻研，着实对测试工作这种耗时耗力的水磨功夫不感兴趣。时间越久，我就越觉得在严寒中浑身冰冷，度日如年。
厂办的王秘书开始还在旁边礼节性地陪着，后来实在被冻得受不了，干脆跑到外面的车里暖和去了。那厂办电视台的摄像师举了大半会儿的摄像机，却只拍得郑总裁来来回回地在新产品样品的旁边观察、调试设备等几个重复而单调的画面。最后，他索性也收了家伙，钻进了车内。
我恨不得也一并去车里美美地睡一觉，无奈郑总裁专注执着，我又心里有鬼，生怕人家看出我此次出工不出力的德行，只能跺着脚在边上等着，眼巴巴地盼着天色尽快地暗下来。配合我们测试设备的一众厂里的年轻人更是盼着尽快结束，无奈职责所在，只得咬牙坚持。
这天从下午直折腾到晚上六点，郑总裁每隔一个小时就采集一次数据，一共只采集到了五组数据，其他待补充的数据仍然需要在明天再接再厉。
听到他表示今天可以收工的信息，周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明显松了口气，脸色也轻松了不少。王秘书接到结束的通知后，立刻从车里跳出来，欢快地领着我们去当地一家著名的农家乐吃晚饭。席间，他极力地劝酒，和郑总裁推杯换盏，丝毫未见其有任何在头天晚上大肆饮酒后的不良反应。
我自叹这份功力对于我而言只能望其项背，乖乖地投降求饶，任他二人极尽挑唆之能事，我也是坚决滴酒不进，毫不松口。
晚饭后，王秘书安排我们去当地的刘老根大舞台观看二人转演出。这是近几年兴起的东北人迎接上宾的待客方式。在宽大的剧场里，随着一众观者欣赏本山大叔弟子徒孙们毫不避讳的荤段子和略显庸俗的内容，我们仍然被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民间确实需要这种稍显低俗但轻松欢快的节目，它就像生活中的垃圾食品，可能没有营养，却仍可以产生令人愉悦的欢乐，让人短暂地忘却世俗中的烦恼，心无旁骛地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
第二天，试验继续。厂里的电视台却不再派人跟来，王秘书也消失了。当天的气温更低，测试出来的数据误差已经相当大，在我看来其实已经没有意义。很难想象，在如此低温的情况下，冷冻货物还需要使用机器制冷，因为环境温度本身已经足够低。郑总裁却仍然固执地采集了五组数据。
郑总裁在对温度数据完成测试和采集后，接着又对用于制冷所使用的电量进行了分析，目的是为了衡量一次充电可以实现的连续制冷时间。但这项测试同样受制于气温过低的因素，测试结果仍然不准确。
当天晚上，王秘书照例现身，领着我和郑总裁轻车熟路地出去喝酒吃饭。
第三天，太阳高照，气温回暖，按照郑总裁的原定计划，要重新采集十组温度数据，并记录耗电情况。但他眼见前两日手工实际计量的误差极大，与预期相距甚远，也不由得连连摇头。
中午时，他接到了福泰祥公司老板的电话，有急事让他尽快返回北京。他匆匆地搭乘下午的飞机离开，临走前仍不忘嘱咐我做好剩余试验数据的采集。
下午，我去厂里说郑总裁不来了，工厂里的年轻人竟不约而同地欢呼雀跃。短短两天的时间里，他们经受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考验，却不知道此次试验目的是什么。
我虽然心里同情他们，仍强迫自己硬起脸孔，尽量按照郑总裁的试验方案继续采集数据，这天直到晚上七点钟才结束。
林部长吩咐属下年龄中最大的科长带领众人去吃饭，自己则早早地回家休息。一众年轻人欢天喜地地聚在一起，没有酒水应酬，没有虚伪迎合，吃得轻松自在。
众人正相谈甚欢时，王秘书的电话来了，问我在哪里。我轻松地说：“感谢领导这几天的照顾，也耽误了您不少的休息时间。我和工厂的几个兄弟已经吃上了，不敢再劳烦领导照顾。”
他却一再要求要赶过来，声称是对客户上帝的尊重。我心说，你既然尊重上帝，还敢可劲地给上帝灌酒，也不怕上帝发火，一个兰花指把你废了当太监。见那几个年轻人脸上也明显带着不情愿的表情，我便好言拒绝。无奈王秘书逼得太紧，我只得把饭店的地址告诉了他。
少顷，王秘书神采奕奕地赶了过来，在本已拥挤的桌前硬是挤出了一个位置坐下，然后连连吩咐店家上啤酒。
众人在他的怂恿下满上了啤酒，我却仗着是外人的身份生生地拒绝了他的劝酒。出乎我的意料，这次他一反常态，并没有如前几次一样地对我极尽劝酒之能事。
这王秘书和我年纪的差不多，是厂长的专属秘书，平时在一众年长的厂机关领导堆里面谦恭勤快，顺从乖巧。如今，他坐在几个年轻人里面，作为职位最高的领导，却马上换了一副严肃的嘴脸，显得老成而持重。
他毫不客气地对我说：“那个郑总终于走了，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其实这就是个应景的活儿，花了不少力气，却没什么实际效果。毕竟，我们厂不是专业的研究机构，用土办法做试验，即使是方法对了，在测量工具误差的影响下，结果肯定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你们公司的姜副总早就知道这点，领导要你来也不过是给福泰祥公司一个面子，不想扫了兴。至于我们厂，只负责给志化集团服务，什么福泰祥跟我们屁大的关系都没有。”
我暗暗惊讶于他的直觉和通透，自己想了半天才似懂非懂的问题，他却一语中的，这份智慧不容小视。接下来他的举动更是让我自叹不如。
只见他端起酒杯，先是对此次厂里负责试验操作的众年轻人表达了感谢和慰劳，话锋一转就唱起了高调：“厂里这几年对研发的投入一直很大，对技术人才也是求贤若渴。只要你有能力，厂里一定会给你最大的舞台展示。我希望两年后，你们能拿着成果站在我面前，用成绩向我展示你们的能力。”
要说一个人能把瞎话说得冠冕堂皇并不难，难的是，他可以始终如一、面色自若地将瞎话当成真话一样多年不变地说下去。看来，这个王秘书的官场天赋颇佳，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他一杯接一杯地和年轻人喝酒，不断恩威并施地教导着在座的年轻人，全然将我这个“外人”抛在了一边。
我终于明白了，他这么不辞辛苦地赶过来，并不是出于尊重我这个上帝，而是在利用这个机会，拉拢和结交这些新入职的技术人员。
这份心思，这份能力，尽管有些虚伪和做作，却让我自叹弗如。自己和人家横向一比，差距立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