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我在港口里天天都能看到那个王总在货物前转来转去,秃头上总是湿汗淋漓。他每逢见到我,免不了要将杨主任的祖宗十八代都痛骂一遍。看得出来,他内心极度地焦虑和不安。我也曾好奇地问他,为何要在铁路一棵树上吊死,何不选择公路运输尝试一下。
他摆摆手,自言自语道:“三千多公里的内陆运输,我不发铁路,赔的只会更多。”
事有巧合,志化组织整个集团的优秀共产党员前往西柏坡革命圣地参观学习,杨主任作为泉城分公司的优秀党员也应邀前往!这天,我坐在办公室里闲着没事,那个王总挂满油汗的秃头和愁眉苦脸的形象老是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忽然之间,我灵光一闪,大步流星地奔出门外,在铁路线附近寻找王总。
远远地看见那辆破旧的捷达车,发动机低沉地呻吟着,仿佛和它饱经风霜与折磨的主人王老板一样,灰头土脸,毫无神采。王老板在自家货物前蹲着抽烟,皱皱巴巴的脸隐藏在烟雾缭绕中,仿佛熏烤过的树皮,干枯而粗糙。
我明知故问道:“王总,您还没有想到办法?”
他耸拉着脑袋,连骂杨主任的精神都没有了,只是抱怨自己运气不好。
我说:“抱怨对于困境中的您有什么用?只会像口渴的人喝海里的水,越喝越渴。”
他也懒得搭理我,一个人晃着秃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不经意地说道:“杨主任去西柏坡学习了。”
他愣住了,忽然就拍着大腿,说:“完了,完了,他这一走,我更是没法子了。”
我说:“王总,就我的了解,发运流程大体是这样的:您在我们车站有预付款账户,根据正常发运业务的铁路收费标准向预付款账户存入资金,您私下里再去杨主任那里上交完好处费,他用人名章在您的运输计划申请单上盖章,这就好比是通行证,表示同意您此次用铁路发运了?”
他晃着脑袋说:“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故意道:“那个人名章,好像杨主任留给小猴子了!”
这小猴子三十多岁,瘦得皮包骨头,是杨主任极为信赖的亲信。杨主任离开期间,由他负责代理杨主任收钱盖章的业务。
王总狐疑地看着我,说:“小猴子和杨主任是穿一条裤子的,杨主任不答应的事情,他怎么敢乱来?还是行不通啊!”
我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小猴子为人机灵,对杨主任也是忠心耿耿,言听计从。不过,我听说他嗜酒如命……”我停了话头,也不看王老板,低头拨弄着地面缝隙间懒洋洋的蚂蚁。
王老板“嚯”地站了起来,一双大手拉着我,说:“车里说话!”
我和他上了捷达,他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说:“我老王这次难道要铤而走险?”
我心里忽然莫名的兴奋,好像临阵杀敌的战士,身体的血液开始沸腾。坦白说,对这个王老板我并没有什么好感,可是,眼看他被逼到绝境,杨主任却袖手旁观,大发横财,不自觉地有点替王老板打抱不平。自从参加工作以来,我见惯了这种“空了粮仓,肥了硕鼠”的现象,国企里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的人荣耀发达,如我等规规矩矩、认真做事的人却只能在底层彷徨。我要给这个杨主任一个教训,即使是自己被发现进而被开除,也在所不惜。
想到这里,我的嘴边有了种嗜血的快感,狰狞着咧开了嘴巴,露出尖尖的虎牙,想象着自己是一只凶恶的独狼,恶狠狠地将杨主任逼到墙角,尽情地玩弄于鼓掌之上,肆意地撕咬于唇边齿间。
我狠狠地反问道:“王总,机会是什么?机会就是你必须清楚地看见并牢牢地抓住它。当它在瞬间向你垂青而你不回应时,你将会被加倍地报复。”
王总凝眉紧锁,半响无语。
他沉默良久,终于沉重地说:“兄弟,这几年我虽然是小本经营,没赚什么大钱,可小日子仍然比以前好了很多。老实说,和以前光着脚丫子,一无所有时相比,我在穿上鞋后,激~情大大弱化,拼劲也少了,只是本能地求稳。因为我怕将以前辛苦挣的钱都输回去。不过,这一次不赌不行了,再这么熬下去左右也是个死。也罢,挨过这一关,我拿了钱加倍奉还他杨主任。”
我存心给自己留后路,连忙摆手,说:“王总,您误会了,我可没让您铤而走险做违反车站规定的事情,只是建议您要好好款待小猴子,千万别因为杨主任出去而怠慢了二当家。”
王老板已经豁然开朗,粗声粗气地说:“你帮我一个忙,我绝不会忘了你!你把小猴子约出来,我给他灌点儿酒,非让他老老实实地乖乖给老子发货不可!”
我连忙说道:“王总,您又误会了。我刚来港里面,小猴子是二当家,又和我年纪相仿,我早就想请他吃顿饭联络下感情,这事儿和您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笑着指了指我,说:“明天晚上七点钟,赵家骨头馆,先谢了!”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心里面既紧张又兴奋。
好戏就要上演了!
这天上班,我早早就和小猴子约好了晚上吃饭的事情。我一脸真诚地说:“猴哥,您晚上一定要赏光,兄弟我脑子不太灵光,到现在连港里的路都不熟,以后真得多和您学学!”
小猴子一张黑脸涨得发紫,笑得嘴都合不拢,拍着胸~脯道:“好说,好说!”
我又叫了王正和几个港里的同事,一伙人下班后浩浩荡荡地直奔赵家骨头馆。
进了门,我点了个东北特色菜——排骨乱炖锅,又叫了大碗的骨髓汤。小猴子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简单地点了几个菜,便被我撺掇着赶紧点白酒。我们六个人点了三瓶五十二度的泸州老窖,小猴子看得双眼放光。
我诈装欢呼雀跃地说:“猴哥,我们今天晚上不醉不归啊!”
酒菜上齐,小猴子举起了酒杯,说:“先感谢沛文给我这个面子。既然叫我一声猴哥,我就倚老卖老一回。咱们公司将来有发展啊,依托这泉城港,就相当于靠住了一座金山。今天它是亿吨的大港,以后,它还会成为两亿吨、三亿吨的大港。”
我心里暗笑,心说,上海港吞吐量去年不过才刚刚突破了五亿吨,你个临近上海的小小泉城港,一不占地理位置优势,二不占货源优势,居然还要三亿吨,真的是痴人说梦。话虽如此,却也不便点破他,任由他借着酒兴发挥。
我举起了酒杯,说:“猴哥说的天然条件优越固然没错,可我们单位这人的素质更关键。在猴哥的领导下,我们兄弟就是火车中的动车组!大家伙儿敬猴哥一杯!”
众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一瓶白酒转眼干尽。我心说,秃头老王,李爷我算是对你仁至义尽了,平时不喝酒的人,为了你喝了一个口杯的白酒。你再不来的话,估计今晚上我就得躺在酒桌上。
眼看着小猴子精神抖擞,众人兴致颇高,王正沉默寡言,我不禁暗暗叫苦,偷眼看表,已经快八点了,心说,这秃头老王到底去了哪里。
正在我心神不宁之际,门帘一挑,王秃子和一个朋友进门来落座。我不禁暗暗称赞,别看他白天急得火烧蚂蚁一般,今晚不管是进门时间还是怡然神态倒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诈装没看到他,只顾和小猴子吃饭说笑。小猴子坐主位正对着门口,早已看见了王老板进门,竟借着酒劲大声呼喊着:“老王,你也来了啊?过来一起喝两杯!”
我心里暗暗窃喜,心说,当真是“世上本无事,贱~人自找之”,连忙迎合着道:“王总也来了?幸会,幸会!”
王老板就坡下驴,和朋友搬了把椅子就坐到了我们这一桌,又一连点了好几个硬菜,嘴里面嚷嚷着:“哥几个,今天这顿算我的,千万别客气啊!”
我假意道:“王总,您可不能抢了我的风头,今天是我专程请猴哥的。”
王老板哈哈大笑,说:“小鬼,你不懂。我刚刚在麻将桌上赢了钱,赶着来散散财,你千万别和我争。”
小猴子也跟着嚷嚷道:“小李,你和王总争个屁啊?人家腰缠万贯,我们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啊!”
我“嘿嘿”地笑着,不再说话。
王老板点了杯酒,奔着小猴子就去了,嘴里面念念有词:“猴子,老王敬你一杯酒,祝你步步高升啊!”
小猴子赶忙推开他,说:“不对啊,你比我们都大,我们小的要好好轮番孝敬你一下啊,是不是?”
众人随声附和。
王老板目光炯炯,大声道:“我这杯酒有个讲究,叫‘小荷才露尖尖角,今天喝酒大敬小。’猴子,老王真心诚意地敬你一杯,干了!”他仰脖子就喝了一个口杯。小猴子倒也豪爽,跟着干了一杯。
王老板带来的那个朋友也不是个善茬儿,喝酒劝酒样样在行,两人认准了小猴子,一唱一和,交相呼应,偶尔稍加掩饰,与桌上其余众人推杯换盏,却始终认准主要目标,集中火力轮番进攻。
我在旁边适时地敲个边鼓,众小鬼不知深浅地在旁边摇旗呐喊,虚张声势。又过了一个小时,桌上面人人神智模糊,除了王正闷瓜本色不改、滴酒不沾之外,连我这种刻意逃避喝酒的人也有点儿招架不住了。
散了酒席,众人纷纷离开,我假意强烈要求搀着小猴子,嚷嚷着要送他回家。王老板和朋友乘机将我们带到车里。
王老板眼神迷~离,颤颤巍巍地点了支烟,又扔了一只给小猴子。小猴子已经软如烂泥,神智模糊。他也是打了几次火才勉强对准,点燃香烟。
王老板磕磕巴巴地说:“猴子,老王我、我在港里面和你们打交道多、多少年了?”
小猴子眯缝着双眼,艰难地睁开一道缝隙,说:“总有个五、六、七、八年了吧?”
王老板一拍大腿,说:“是啊!都五、五、六年了,你说杨主任他、他怎么就这么狠心,眼看着我老王要掉、掉进火坑里,他也不拉兄弟一把呢?”
小猴子磕磕巴巴地说:“老王……杨主任高瞻远瞩,我们只有跟着他老人家后屁股眼有样学样的份儿。”
王老板瞬间瞪大了双眼,目光炯炯地说:“猴子,你说,能不能帮老王一把,将这批货发出去?老王我后天就有货款到位,马上就上交好处费,肯定不会让杨主任吃亏,当然也不会忘了你的情意!你能不能今晚就给老王把发货的人名章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