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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生守候

聚贤庄内忙碌非凡。郭威差人提前通知庄主公主要来小住养伤。全府上下已做好了准备。郑庄主的腿患有疾病,不能走路,由人抬着出来迎接公主,并在大厅设宴为公主接风洗尘。

故人相见,自然十分高兴,大家回忆起九年前和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唏嘘不已。宴会上,郑庄主说:“今天,我们迎来了尊贵的客人,能够接待公主是聚贤庄的荣幸,我代表聚贤庄全体上下欢迎公主。公主是我们的恩人,聚贤庄永远不会忘记公主对犬子的救命之恩。希望公主能在这里住得舒心,早日恢复健康。我先干了。”

云夏说:“郑庄主太客气了。谈到有恩,郑庄主当年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却肯施以援手,这份恩情,才真正难能可贵。至于郑少庄主的事情,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小事一桩罢了。说起来我也是与聚贤庄有缘,所以今天就不客气地打扰了。”

“哪里谈得上打扰?公主只管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无拘无束才好。这里虽然比不上王宫豪华,但让公主衣食无忧还是没有问题的。”

“王宫里虽然豪华气派,但规矩太多,里面的人一举一动都受到限制,像木偶一般,死气沉沉的,哪里比得上外面自在随意?这也是我喜欢宫外的原因。”

“即如此,公主就不妨多住些时日。”“恐怕由不得我啊。”

宴会结束后,云夏有些微醺,与飘雪一起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飘雪说:“云夏妹妹,我发现你这次中毒醒来后,似乎与以前不太一样了。”

“是吗?哪点儿不一样了?”“我说不上来,好像笑容比以前多。原来喝酒没有喝多过,今天也喝多了。”“也许吧,反正我心情是相当不错,感觉活着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她们在走廊的时候,郭威从后面追了上来:“公主。”“嗯。”

“时间还早,今晚的月色这么好,我陪公主走走吧。”“月色确实不错,咱们就一块儿赏月吧。”

飘雪把手中的外衣给云夏披上,对郭威说:“郭公子,公主有些喝多了,一会儿你把公主送回房间。”“你放心,有我呢?”

云夏坐在走廊边,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时值八月,初秋的一弯新月显得格外清亮皎洁,银色的月光倾泻下来,树木、房舍、走廊、花园都透露着一种朦胧的美。

“公主。”郭威在身后轻轻地叫着。

云夏回过神来:“不要叫我公主,叫我云夏好了。”“你不喜欢别人叫你公主吗?”

“叫公主也好,叫名字也罢,都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有什么关系。何况我这个公主只是个空架子。上无爹娘撑腰,下无分文财宝,只是寄养在舅舅家。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不过这样也好,没有人管教我约束我,我倒落得轻松自在。”

“公主。”“叫我云夏。”“好吧,云夏,你倒是洒脱得很,对自己的身份拿得起放得下。”

云夏笑了笑,她自己也觉察到了自己比原先爱笑了。

郭威坐在她对面:“可是有一样东西你却放不下,那就是你的深仇大恨。”

“那是烙在心头上的,一辈子也无法抹去。不报了这个仇,我就永远不会快乐。你知道吗?我的母后对我有多好,她是天底下最美丽最慈爱的母亲。”

云夏讲到了从小父母对她的疼爱。尊贵的身份,万千的宠爱使她无忧无虑地成长。可是有一天这一切全变了,母亲倒在血泊之中,仇人握着剑面目狰狞。自己仓惶逃命,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逃到南平,仗着外公和舅舅的庇护长大。谈到了她的师傅玉虚道长,唐朝的名儒冯道先生,白马寺的方丈法昙大师,以及自己的外公和舅舅,这些人如何地劝她放弃复仇的念头。谈到了战场上的死尸、深夜老妇的啼哭和自杀带给她的震撼,以及她内心如何的挣扎,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孤注一掷去行刺吴国皇帝杨溥。

云夏滔滔不绝地说着,把自己的际遇统统地说了出来。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完之后,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畅快轻松,同时觉得奇怪,今天怎么说了这么多,有些话甚至没有对飘雪说过,却对这个认识才几天的男子说了出来。

郭威睁大了双眼看着云夏,好像刚刚才认识她。他万万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美丽动人、身躯略显娇小的女孩的身上有着这么大的能量。她的爱与恨、她的矛盾、苦恼、焦虑、挣扎,有些他经历过,有些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也能感同身受。

云夏见他不说话,叫了声:“郭公子,你怎么了。”郭威回过神来:“哦。没什么,我只是听得入了迷。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经历却这么复杂,承受了这么多一般人不能承受的事情。你的勇气让人不由得佩服。你也别叫我郭公子。弟兄们都管我叫大哥。你若不嫌弃的话,也叫我大哥吧。“

“郭大哥,我啰嗦了这么多,你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吧?”“不耐烦?我还没有听够呢!恨不得你多说些才好。”

“今天已经晚了,我们明天晚上再出来赏月好不好?明天轮到你说了。”郭威才猛然惊觉时候已经不早了,飘雪应该等急了,于是恋恋不舍地送云夏回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刘征林、晓春一行辞别了郑庄主回江陵。云夏对刘征林说:“你回去告诉大王和王后,我既然答应跟大唐联姻,就不会爽约。我会在八月十五之前回到王宫。”

刘征林对郭威说:“公主的安全就交给你了。”郭威说:“放心,包在我身上,过几天我就会把公主和嫂夫人送回去,她们若是少了一根头发,你拿我是问。”

晚上,郭威和云夏又聚在花园里,这次,郭威向她讲了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为晋朝邺城的守将,母亲在他十三岁那年病故。从此他就跟着父亲在军旅中生活。半年前,在一次战争中,父亲战死,自己受了重伤晕了过去,第二天被一个老农所救。

郭威谈到了当他濒临死亡时的绝望:“我躺在冰冷的地上,肚子上的伤还在流血,已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看着刚刚升起的一轮红日,心想我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我还年轻,真不甘心就这么死去。这时,奇迹发生了,一个老伯出现在我的视线内,我艰难地抬起手来朝他挥了挥,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声‘救命’,迷迷糊糊中见那老伯向我走来,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你的那些同伴就没有拐过头来找你吗?”“那一仗我们打败了,一般清理战场的都是获胜方。若是他们发现我还活着,是断不肯救治的。说不定还会给我补上一刀。亏得我在那之前被人救走了。”

“你的命也是够大的,后来呢?”“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老伯的屋内,我就在他家中养伤。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就到了江都。”

“噢?什么事?”“老伯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八,被当地的一名官员看中,要娶过去做儿媳妇。”

“那老伯的女儿一定长得非常俊俏吧。”

“还行吧,反正正是豆蔻年华,而那个官员的儿子,却是得了绝症快要死的,说什么娶亲冲喜。什么鬼话?明明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被他们说得那么好听。我叫老伯带着一家人离开,趁官员外出的时候,劫住了他,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屁滚尿流。”

“打得好!狗官仗势欺人,该打。后来呢?”

“衙门派人捉拿我,我想干脆远走高飞,到南方看看。江都是我母亲的娘家所在地,于是我就来到了江都。”

“你找到母亲的娘家人了吗?”

“没有。母亲去世后,父亲长期没有与他们联系,听说他们全家搬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然后我就认识了郑少庄主,来到了聚贤庄。”

“你与郑少庄主是怎么认识的?”“说来也巧,郑少庄主在街上被人偷了钱袋,被我撞见,把贼捉住,钱袋子追了回来。”

“这个郑少庄主也是真够倒霉的,不是被人偷,就是被人绑。”

“哈哈哈。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聚贤庄家财万贯,在这乱世之中没有得力的保镖可不行。少庄主看我身手不错,就把我留下做护卫。承蒙兄弟们看得起,认我为大哥。”

“完了?”“完了。以后的故事慢慢由时间来写吧,今天的时间已经不早了。”

飘雪见云夏又是这么晚回来,忍不住提醒她:“你就要与大唐的皇子定亲了,与郭公子还是保持点距离吧。”

“不是还没有下聘吗?就是下聘了,也还没有出嫁嘛。咱们只在这里待几天,你放心,我会掌握分寸的。”

次日早上,云夏在房间吃早餐的时候,听到外面隐隐约约有哭声,仔细倾听,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快就停息了。她问刚从外面进来的飘雪:“是不是有人在哭?”

“你听见了?是几天前咱们在逃跑途中被吴军杀死的那个护院的妻子,她嫌庄上给她的钱少,带着一双儿女哭着找上门来。”

云夏站起身来:“她丈夫是为了救我而死的,我要去看看。”

“妹妹别去,少庄主已经把她打发走了,你去了也是白跑。再说,聚贤庄有聚贤庄的规矩,你还是不要用公主的身份压制他们才是。”

云夏的心情一落千丈:“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才死了人。我们这边死了人,吴军那边也死了人。这些人都是被我牵扯进来的。我刚出现在杨溥面前的时候,心想我只杀他,不连累无辜。可是,做不到啊,那么多人拼命地保护他。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难道我错了?是我错了吗?”

“你是为了报仇,没有错,吴军追杀你也没有错,聚贤庄的人救你,更是没有错。”

“那么到底是谁错了?”“我哪里能回答得了这样的问题。”

云夏想了一会儿说:“玉虚道长经常给我们讲道,说道是万事万物都必须遵循的法则,难道是这个道错了?你还记得冯道先生给我们讲过天命吗?说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命数,叫我们服从命运的安排。难道是这个命运错了?哎呀我的头好疼。”

飘雪无奈地看着云夏,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晚上,在花园中,云夏又把同样的问题提给了郭威。郭威想了一会儿,说:“你报仇是没有错的,那杨溥是吴国皇帝,你要杀他就一定会牵扯到旁人,这是避免不了的。也许这就是玉虚道长所说的道吧?至于说到命运,虽然生命中有许多事情是人无可奈何的,但决不是说人就应该听从命运的摆布,由命运牵着鼻子走。”

他看了云夏一眼,继续说:“打个比方,人生就像在大海中行舟。海中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汹涌,风有多大,浪有多高,有没有暗流等等,这些因素都不是人能够决定的。但是,人可以凭借自己的知识和技术,努力地驾驶小舟,使它不至于翻船,达到自己想要的目标,而不是随波逐流,无所作为,任凭风浪把自己带向悲惨的境地,甚至翻船、淹死。”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干脆利落,云夏不禁被他的语气逗笑了:“听你说了这么一大番,我的心情好多了。”

“其实,你已经这样做了,只是自己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罢了。”“怎么?”

“你跑去吴国皇宫行刺,不就是不甘心自己的母亲白白地死去吗?你并没有无所作为,让那个所谓的道还是命运什么的主宰,而是拼了命的要杀掉自己的仇人。”

“也是,只要一想到我日日痛苦,而那杨溥却逍遥自在地活着,我就咽不下这口气。不采取点儿行动,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所以我才说你是个勇敢的女孩子。”

“只是不免伤及无辜。”“那也不是你的本意。好了,你就不要烦恼了。”

“你说,要是由一天,正义能够实现,凶手都能被惩处,天下没有战争、杀戮,亲人都能够团聚,该有多好。我知道这话有些孩子气,但又忍不住这样想。”

郭威笑了:“不仅你这样想,多少人都有过这样的梦想,梦想虽好,但却不是现实。只要有人,就会有利害算计,有争斗。我们身在其中,是逃脱不了的。”

“遇到事情不能沟通商量吗?”

“狼跟羊商量,羊倒是愿意,狼愿意吗?再说,能商量得通吗?”

云夏笑了:“你说得太形象了。”又叹道:“梦想虽然好,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

“你整日想这想那,心里负担太重了,对你养伤不利。什么也不要想了,明日我带你去骑马吧,到外面散散心。”

“太好了,整日里不是躺着就是坐着,也该活动活动了,我们叫上飘雪姐姐。”

随后的几天里,郭威领着几名护卫与云夏、飘雪一起到郊外骑马。云夏的心情极好,要不是飘雪拦住她,说她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她真想策马奔驰一番。

清风徐徐地吹在身上,衣衫轻轻地舞动,云夏禁不住唱起歌来,她刚开了个头,飘雪便加入进来,变成二人的合唱:“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这是一首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当时有人为它谱曲传唱。一曲歌罢,飘雪笑着说:“妹妹,李白的感伤和忧愁都被你唱成欢快了吔。”

云夏咯咯一笑:“我已经忧愁过了,现在就只剩下欢快了。好想每天都这样啊。”

在回宫的头一天,云夏终于忍不住,还是策马驰骋了一阵。

当天晚上在花园中,云夏对郭威说:“郭大哥,我明天就要走了。”她心里有万分的舍不得,心想郭大哥,真想永远与你在一起,你是不是也这样想呢?

郭威应了声:“嗯,我知道。”心里在说,云夏妹妹,真希望你能永远留在我身边,但是你是公主,我不能给你提供一个体面优裕的生活,有什么资格把你留在身边?

两个人许久不说话,云夏唱起歌来,还是那首她最熟悉的《扬之水》:“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杨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送云夏回房间的时候,郭威抓住云夏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说:“回宫后,一定要通过刘征林飘雪他们与我保持联系,有什么危险,一定立即通知我。记住,我郭威为了你,可以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云夏的眼泪夺眶而出。

高从诲见到云夏时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大发雷霆,只是不温不火地训斥了几句。原因在于,就在前一日,大唐皇帝的聘礼到了,其丰厚程度远超出他的预计,使他喜出望外。原想着这个外甥女是个陪钱货,不料想却是颗摇钱树,只是这颗摇钱树太不安分了,随时可以把钱摇跑。他一方面警告云夏,大唐三个月后将派人来迎娶,在这期间她不得再出岔子,另一方面令人严密监视云夏的行动,一有异样,立即来报。

宫里的人对云夏的态度与以前大不一样了,人们见了她总是笑脸有加,连王后也是对她关怀备至。这让云夏有些不适应,她习惯了倍受冷落的日子,但她很快就不放在心上了。她每天除了练剑,就是在花园中闲逛。晚上读读书,想想自己的心事,她发现更多的却是思念郭威,回忆着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这天,云夏找到在宫中值守的晓春,问他:“飘雪姐姐是怎么回事?我回宫这些日子,她只来看过我一次,而且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问她什么事也不肯说,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晓春把云夏带到无人的地方,愁眉苦脸地说:“姐姐家里出事了。前些日子她去江都救你,她婆婆就坚决不同意。你们又在外头耽搁了一些日子才回家,婆婆更是恼火,非要征林哥休了姐姐不可。”

“那征林哥是什么态度?”

“自然是不肯,征林哥对姐姐那么好,怎么会把她休了?只是老太太特别难说话,征林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现在僵在那里了。这不,为了避免尴尬,我又住到军营中了。”

云夏思忖了一会儿,说:“这事我来帮她解决,你回去告诉飘雪姐姐。明天,最多后天,让她等我的消息。”

云夏径直跑到王后周婉容面前,说自己不幸父母早丧,多亏了南平的先王、大王和王后的收留和照顾,自己才得以长大。先王、大王和王后的恩情自己终身感念。至于为大唐联姻,并非自己的意愿,但是为了回报大王和王后的恩情,还是答应下来。自己出嫁后,一定会为大唐与南平的邦交出力,维护南平的利益。她离开南平最舍不得的人除了大王和王后,就是曾经是自己侍女的飘雪。当年是飘雪把她从吴国救了出来,吴军一路追杀,飘雪拼命相护,前些日子,又是飘雪不顾一切地救自己于危难。这些年来,飘雪对自己尽心尽意。她们名为主仆,实为姐妹。如果不能对飘雪的情谊有所回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安心出嫁的。

她说的合情合理,又声情并茂,一开始表演的成分据多,后来说着说着就真得动了情,想到飘雪对自己的付出,又不禁流下泪来。

周婉容听她说完,微笑着说:“你说了这么多,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就是要报答那个飘雪对你的救命之恩吗?小事一桩。”

“王后您答应了?”“你说得让人这么感动,想不答应都难。你说吧,想要赏赐她什么?”

“她的丈夫刘征林官升二级,金银财富我已经写好了,你看一下。”

“升官一事要征求大王的意见,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我给大王打声招呼就可以了。至于财富吗,你要的是不是太多了?咱们王宫里对宫女的赏赐从来没有这么多的。”

“除了飘雪,还有禁卫军中救我的那帮兄弟,大王不便于明着赏赐他们,可以并赏给飘雪,由飘雪分些给他们。”

“大王没有叫魏将军追究他们的离职之罪,已经是开恩了,还要赏赐他们?

“对于禁军来说,他们确实有离职之错,但对于云夏来说,他们是忠诚的护卫。王后娘娘如果觉得赏赐的有些多,那就从云夏的嫁妆里扣除一些。”

“这次你擅自离宫去行次吴国皇帝,大王没有采取行动保全你,你心里是否怨大王?”

“哪里会?云夏知道南平国小势弱,无法与吴国相抗衡。云夏的行为完全属于个人行为。不能因为云夏一个人而使南平遭到危险。云夏知道大王和王后心里是挂念着云夏的安危的。”

“我就知道云夏是个懂事的孩子,好吧,好人做到底,就照你说的做。也别在你的嫁妆里扣除了,咱们的公主出嫁,嫁妆还是要体面些的。”

“谢王后娘娘。”

次日一早,几名太监牵着一辆车一路打听着来到飘雪的家,在飘雪家门口,他们敲锣打鼓了一番,这动静吸引了邻居街坊们的主意。大家感到好奇,纷纷过来看热闹。为首的太监在众人的围观中进了院子,大声喊道:“飘雪在吗?”

飘雪与婆婆早闻声出来等在院子里,太监大声道:“飘雪接旨。”飘雪与婆婆都跪了下来,太监展开手中的卷纸,朗声读到:“王后懿旨:民女飘雪,英勇忠义,勤勉贤淑,屡救公主于危难。为嘉奖其德行,特赐白银五百两,绸缎十匹,金银簪一对。钦此。”

“飘雪领旨谢恩。”

太监们陆续把东西抬往屋内。飘雪拿出一锭银子,塞到宣旨的太监手里:“公公辛苦了,这点钱拿和兄弟们喝点茶。”“那就不好意思了。”

“公公,王后为什么突然想到要赏赐我这个普通的民女,而且还赏了这么多?”“还不是云夏公主跑到王后那里为你争取的?我临出宫门的时候,公主交代我,把动静弄得越大越好。今天这个场面是够热闹了。好了,我的差事办完了,该回去了。”“公公慢走。”

飘雪回到房内,见婆婆正在数银子,数完又去抚摸金银簪子,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子,几乎够我们一家子花一辈子了,我们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呀。这对簪子做工真精致,戴上去就像贵夫人。”

她正说得起劲,见飘雪正望着自己,猛然想起自己与她的纠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飘雪呀,以前我总是怪你对公主太好,没想到公主还挺有情有义的。我以为——”。“你以为她徒有公主的名分,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角色。”

婆婆尴尬地笑笑:“我是说过这样的话,不是不知道公主的为人嘛。好了,你跟公主的事情,我以后再也不管了,以前我说过的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不会再逼着征林休你了,你们好好地过日子,早点让我抱上孙子是正经。”

飘雪从箱子里拿出十两银子交给婆婆:“妈,这些钱你先拿着。”随后盖上盖子。“那这些钱,你准备怎么办?”“放在家里不安全,我把它存到钱庄里。”“这么沉,你抱得动吗?”

飘雪一使劲,抱起箱子向外走去。婆婆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这个媳妇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挺能干的。

下午,飘雪进宫见到了云夏,云夏一看到她就问:“怎么样?今天太监宣旨的时候,是不是人很多很热闹?”

“亏你闹了那么大的动静,邻居们都议论纷纷呢。”

“我就是要给足你面子,叫你婆婆无话可说。她不会再让征林哥休了你吧?”

“连王后都说我勤勉贤淑了,她还有什么话说?你真是一场及时雨,一下子就把她的火全部浇灭了,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要是再赶你出门,你就回到我这里,把钱全部带走,一个子儿也不留给她。我倒巴不得你回到我身边呢。只不过看你跟征林哥感情这么好,不忍心你们分离罢了。”

“我在这个世上的亲人,除了征林,就只有你和晓春了。我们三人尚能相守,妹妹出嫁后要想见面就难了。我在普通人家尚有这么多烦恼,妹妹嫁的可是皇室,层层关系要复杂得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是免不了的,妹妹的性格又是不愿意受拘束的。我不在身边,你一定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谁敢欺负我,我就跟他斗到底!”

“别人倒还罢了,怕就怕自己的丈夫,不理解自己不跟自己一心,那做妻子的只有委屈万分,打碎了牙自己咽下去。就像我这次,若不是征林护着,我不就被婆婆赶出了家门?他们都有当家作主的权利,我只有被摆布的份儿。”她看到云夏一脸担忧的神色,又说:“不过那个李从厚殿下不会的,他那么想娶你,一定是非常喜欢你,你要有事,他一定会为你撑腰的。”

云夏愤愤地说:“女子一旦嫁了人,不但要讨好丈夫,还要看公婆的脸色。这些人既没有生我又没有养我,有一天突然跳出来成了我的主人,我成了他们的奴才,简直是岂有此理!也不知是谁制定了这些混账规矩?”

“自古以来就有阳尊阴卑、男尊女卑之说,所以圣人制定了‘三从四德’的规矩让女子去遵守。”

“又是圣人,这些圣人都是吃饱了撑的,以折磨女子为乐事。”云夏站起身,拔出剑,劈了下去:“我劈了这个阳尊阴卑”,又一剑刺去:“我刺了这个男尊女卑”,反身砍了下去:“我砍了这个‘三从四德’,让圣人的话统统见鬼去吧。”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玉虚道长再一次来到南平,与高从诲会过之后,派人请云夏去相见。

玉虚问:“公主这些日子以来可还好?”云夏回答:“托道长的福,还算过得去。”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道长有什么想法?”

“公主恕我直言,大王已经将你的终身许给大唐皇帝的儿子李从厚,那个李从厚早晚是要封为王爷的。你不安心地等着出嫁做王妃,反倒跑到江都去刺杀吴国皇帝,真是胆大至极,也算你运气好,捡回一条命。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放不下仇恨啊。”

“我想放下,可是我做不到。随着时光的流逝,仇恨并没有淡化,而是沉淀到了心里,越来越沉重。”

“我说过,只要你放下仇恨,就能获得心灵的自由,升华到逍遥的境界中,你没有尝试着这么做吗?”

“我尝试了。白马寺的法昙大师告诉我,说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一种虚幻,一种假象。我曾经尝试着把仇恨当作过眼云烟,让它烟消云散。可是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反倒觉得自己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这样的自由是如此的不真实。我无论如何也逍遥不起来。”

“我说过,人们在现实中所遇到的一切都是道的显现、道的法则。对于道,我们只能顺应它,遵循它。”

“可是你也说过,这个道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是真实存在的呀。这一点我在看到了战场上的血腥、听到了深夜老妇的啼哭之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的仇恨也是真实的。存在的就是存在的,不是不存在。如果我硬要把存在的当作不存在,不是自欺欺人吗?”

玉虚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云夏。在云夏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教导她,看着她长大,以为自己很懂她,而她现在却说出了“存在的就是存在的不是不存在”这样的话。他惊讶地看着云夏,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道长曾经说过,‘道’是普遍的、无处不在的,存在于任何事物中,那么‘道’也应该存在于我的身上、我的心里。如果说杨溥杀了我母后是‘道’的法则,那么我杀了杨溥同样是‘道’的作用。在这点上,‘道’就是我,我就是‘道’。”

玉虚一震,他致力于求“道”、得“道”几十年,出来没有听过“道就是我我就是道”这样的话。这个既简单又深邃、既平实又不凡的道理竟然出自面前这个年轻姑娘的口中,简直有些不可思议。这句话带给他的震撼不亚于一场地震。他沉默良久,感叹道:“我活了这么久,竟然还没有你对‘道’的领悟深刻,你把我说动了,也许你是对的。看来,你要在报仇这条路上走到底了。”

“只是会牵扯到他人,这是我最无奈的地方。”

“杀人何必用刀剑?”玉虚看到云夏疑问的目光,突然住了口,心想我怎么可以教人杀人的方法。改口道:“公主好自为之吧。”

回宫的路上,云夏一直琢磨着“杀人何必用刀剑”这句话,突然灵光一现:对呀,杀人何必用刀剑,一包药不就解决问题了?我怎么这么笨,没有想到这一点?只要能找到一包药,以宫女的身份混入吴国皇宫,找机会下到杨溥的食物中,不就牵扯不了他人了?如果运气好了,自己也可以全身而退。,岂不两全其美?

几天后,飘雪进宫的时候,云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飘雪想了想说:“这个法子可行,但做起来颇费周折。我们先要找到药,要下到食物中无色无味的才好,这一点不难,从太医院就可以得到,然后就是怎么进入吴国皇宫的问题。”

“我父王的卢妃与我母后一直交好,我可以找她帮忙。不知她是否还在。”

“即使她还在,恐怕也帮不上忙。中间换了两个君王,她在宫中也不会有什么地位。还有一个问题更为严重,就是妹妹你本人。”

“我?我怎么了?”

“你别忘了你是一个公主。虽然你能吃得了苦,但言行举止、作风做派都透露出高贵的气度。不仅如此,妹妹,你太漂亮了,漂亮得引人注目。一到吴国皇宫,你就会成为一个焦点。要想找到机会在杨溥的食物中下毒,恐怕不易。”

“说来说去,这个办法是不行了?”“这个办法可行,只是你不要去,我去。”

“你去?”“对,我去。我的厨艺还可以,尤其擅长制作点心,想办法到吴国皇宫中谋一个厨子的位置。厨房是制作食物的地方,想下毒也是可以找到机会的。况且我做过宫女,知道如何在皇宫中生存。我去是最合适的。”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一旦事情败露,你就没有命了。我怎么能让你冒这样的险?我自己的仇一定要亲自去报,即使你替我做了,我还是会有遗憾的。”

“公主要亲自去,也不是不可以。你留意观察身边的宫女,模仿她们,钻研一些化妆的技巧,使自己变得丑一些,最起码不要太漂亮。但是,做这些事情都是需要时间的。再过两个月,你就要出嫁了,哪里有时间?”

“我明天就去太医院找药,几天后就出发,争取两个月内办完事情赶回来。大不了推迟出嫁的日子。总之,我一定要在出嫁前去办这件事情,办成了固然好,办不成也没有遗憾了。”

当天晚饭后,云夏转悠到了太医院。值守的马太医见到云夏,忙站起来:“公主哪里不舒服,差人来传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你看我像有病的样子吗?”“公主这是——”。

“你知道,我就要嫁到大唐了,王后正在为我置办嫁妆。那洛阳毕竟是在北方,我怕会水土不服,所以要带一些药过去。”

“那是自然,公主想带什么药,尽管开口就是。”

“你看着拿吧。还有,如果大唐王朝中要是有人想对南平不利的话,我是不会手软的。需要一些特别的药。”“特别的药?”“就是那种能使人见阎王的药。”“哦,公主是要毒药吗?”

“鹤顶红这里可有?”“有是有,不过要拿这种药要得到大王、王后或者太医院首座的许可。”

“我很好奇,你拿一瓶来瞧瞧。”

马太医取出一个瓶子:“这个药,几滴就能置人于死地。”

云夏接过瓶子,问:“你说,我要是跟大王要这种药来对付南平的敌人,大王会准许吗?”“那一定是准许的。”

“那好,我拿走了。”云夏拿着瓶转身往外走去。

“哎,公主——”,马太医正要拔退追赶,转念一想:她要拿药,我何必拦着她做这个恶人?况且她是公主,我也不能硬来。明日把这件事情禀告给王后,由她定夺就是了。

周婉容听说云夏在太医院拿走了一瓶鹤顶红,心想这丫头不是要对付吴国的皇帝杨溥,就是未来可能的敌人,只要不是南平的人就随她去吧,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李从厚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坚持娶南平公主云夏,而是娶了兵部尚书的女儿杜如月。他已卷入唐朝高层权力斗争的漩涡中,他要争取兵部的支持,向权力的最顶点进军。至于云夏,他认为只是自己一时的冲动,与权力相比,就只有割爱了。

高从诲得知李从厚悔婚的消息后大发雷霆:“这小子朝秦暮楚,太不是东西了。这让我南平的脸面往哪里放?还有,我们与大唐的联盟怎么办?”

周婉容在一旁劝道:“大王不必懊恼。他悔婚在先,怨不得我们,不会坏了南平与大唐的关系。况且他悔婚后,彩礼是要不回去了,你不是平白得了?就凭咱们云夏公主的长相,不管将来嫁给谁,大王还不是又能得到一份彩礼?至于面子,还不是虚的东西?”

提到钱,高从诲一下子没了气,反而高兴起来:“云夏这丫头的美貌是出了名的,李从厚这小子一悔婚,肯定会有别人上门求婚,我得好好挑选挑选。只是跟大唐的联姻只好作罢了。”

“李从厚悔婚,娶了兵部尚书的女儿,想必是得到了军队的支持,要觊觎皇位。看来大唐的政局要动荡了。”

云夏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她的复仇计划也可以不再仓促,从容地实施了。还有郭威,如果郭威有意,她会想办法与他永远在一起。

大王和王后也不再让人监视云夏了,云夏又恢复了无人管束的状态,出宫方便了许多。

但凡聚贤庄的郑少庄主到江陵办事,郭威都会随从。到江陵后通过飘雪把云夏约出来。两个人一起到郊外骑马,谈天说地。

郭威谈到了他的抱负,他说在这个****的年代,大丈夫应该有所作为。政局混乱的局面应该结束,兵荒马乱的岁月应该过去,天下应该恢复稳定与和平。这就是他的宏图伟愿。

云夏一点儿也不觉得郭威是在大吹法螺,他有着非常人所及的心智力。她想了想,吟出了屈原的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我知道目标的实现有多么艰难,也未必能够实现,但我愿为之奋斗一生,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

云夏凝重地说:“不怕路有多漫长、多崎岖、多险阻,因为有路就有希望。怕的是根本无路可走,那就是深深的绝望。”

“云夏,你能说出这样睿智的话,实在让我敬重。这句话对我是多么大的鼓励啊。人生能够得一知己,无憾了。”

云夏忽然觉得自己人生的意义,不再仅仅是复仇,而是有了更为丰富的内涵,有了更广阔的领域,而这应该就是玉虚道长所孜孜以求、也是她苦苦寻觅的道。她终于得道了。

一天,郭威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吻了云夏,他们的心紧紧贴在了一起。

一件突发的事情把云夏的计划耽搁下来。

这天晚饭后,云夏带着碧月在花园中随意散步。走到假山旁边的时候,她打了个喷嚏,碧月说天气已经转凉了,晚上有些冷,建议回宫去。就在她们转身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云夏的好奇心勾了起来,这么晚了,谁与她一样逗留在花园中呢?她循声走过去,见一个侍女正望着她,满脸惊慌,不时地瞟一眼假山洞口。

这名侍女云夏认识,叫嫣红,是表姐高莲香的贴身侍女。云夏觉得她的咳嗽声像是在给什么人报信,朝山洞走了过去。嫣红想要拦住她,被她一把推了开去。

云夏刚走到洞口,里面突然跑出一个人,差点撞了她个满怀。云夏急忙后退一步,那人收不住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云夏仔细一看,此人正是高莲香,只见她衣衫不整,狼狈不堪,一脸的惊慌失措。

云夏疑惑地说:“表姐,是你呀,这么晚了,你也跟我一样闲逛啊。洞里有什么好玩的事,也让我见识见识。”说着就要往洞中走去。

莲香结结巴巴地说:“别,别进去。”见云夏执意要进洞,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拦住,口气也随机软了下来:“表妹,以前都是我不好。这次就算是我求你了,不要进去好不好?”

云夏往洞里瞄了一眼,借着月光隐约见洞内有一人,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确是男子无疑。她转头看了一眼莲香,见她满脸惭愧中夹着祈求的神色。说:“今晚月色太暗了,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晚,莲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与情人约会让云夏撞个正着,情何以堪?她与云夏素来不和。她高莲香,堂堂大王的嫡出公主,自视色艺均佳,长期以来都是后宫年轻女子追捧的对象。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云夏,色艺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偏偏又不奉承她,这让她着实气恼。更可恨的是,她竟然私自出宫跑到洛阳,抢了自己和大唐皇子的姻缘,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当时就要发作,被母后拦了下来,但仇恨已经埋在了她心中。经过今晚这件事,以后不要说在她面前保持傲娇,就连一般的相处也做不到了。

莲香想象着今后云夏看她时鄙夷的神色,不禁又羞又怒,一翻身坐了起来:不行,不能这样!我决不允许云夏不把我放在眼里,决不允许她骑在我的脖子上,决不允许!好吧,杨云夏,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第二天,嫣红见莲香起得很晚,眼圈有些黑,关切地问:“公主昨晚没有睡好吧?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莲香沉着脸不做声。

嫣红伺候她梳洗完毕,把早餐端过来。莲香看到早餐,突然站了起来,径直走向墙边的衣柜,弯下腰,拉开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盖子,取出一个白色的纸包。

嫣红一见,大吃一惊:“公主你拿这包药做什么?坏了,公主不会想不开吧?快把药给我。”说着扑过来就要抢。

莲香轻轻地躲向一旁:“你以为我要自己喝这个药?我才不会这么傻。”

嫣红停了下来:“公主不是自己喝呀,吓死我了,那这药——”

“这是给杨云夏准备的。”“云夏公主?”“这个宫里只有我才是正牌的公主。怎么样,敢不敢在她的饭菜里下毒?”

嫣红的呼吸急促起来:“公主,你是说,叫我去给云夏公主的饭菜里下毒?这可是杀头的大罪,我——”。

“在这个宫里,有我没她,有她没我。经过昨天晚上的事,我和她以后不可能心平气和地相处了。”

“公主一定要这么做吗?那云夏公主不是说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吗?即使看见了,也未必会说出去。”

“不管她说不说出去,她都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我非拔了不可。我只问你,你敢不敢去。你要是不敢,我会让别人去的。”

嫣红心一横:“罢了,为公主分忧本就是我的份内事,我豁出去了。可是,万一事情泄露出去,公主,你可一定要为我说话啊。”

永宁宫的宫女碧水从厨房出来,小心翼翼地端着云夏的午餐,在走廊里碰到了嫣红。

嫣红一见到碧水,热情地打招呼:“碧水,你先停一下,我有一件好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好东西?让我看看。”碧水把食盘放在走廊的长椅上,凑了过来。

“昨天我家公主一高兴,赏了我一盒胭脂,我看颜色特别适合你,所以就拿来送给你。”“姐姐真是对我太好了。”

“都是宫中姐妹嘛。虽说我们两个的主子不太对付,但她们是她们,我们是我们。你看这颜色,好看极了。这里光线暗,你拿到太阳底下仔细看看。”

碧水接过盒子,移到走廊外,打开盒盖,细细端详起来。

嫣红侧对着碧水,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两眼不停地观察着四周,一只手迅速伸向餐盘,打开一个碗盖,将一包药倒了进去,转头见碧水还在欣赏胭脂,说:“这盒胭脂就送给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碧水冲着她的背影喊:“谢谢姐姐啦,下次有了好东西,我也会想着姐姐的。”

永宁宫中,云夏照例练罢剑,接过碧月递过的帕子擦擦汗,回到屋内。碧月早沏好了一杯茶端过来:“高公子再过几天就要举行婚礼了,公主要不要准备什么贺礼?”

高公子就是高如海,是大王弟弟的儿子,云夏的表哥。他曾经追求过云夏,自从云夏定了婚事后,他也就死了心,听从家里安排,与蜀国一位富商的女儿定了亲。

“听说新娘的嫁妆拉了十几辆车子呢。看来女方家相当有钱。我这个表哥,和外公、舅舅一样爱财如命、见钱眼开。”云夏笑了笑:“我不该这么说他们,毕竟他们是我的亲人。贺礼嘛,我也没有多少钱,把那对玛瑙镯子送给新娘吧。”

“阿尼陀佛,这事总算是有了结局,以前他追求公主的那股劲,着实让我招架不住呢。”

“不就麻烦了你几次吗,还阿尼陀佛呢,小丫头什么时候吃斋念佛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饿了,不知道碧水从厨房里拿了什么好吃的。”

云夏刚在饭桌前坐定,永宁宫养的一只小白兔小白一窜一窜地跑过来,对着她的脚嗅来嗅去。

碧月抱起小白:“公主你看,小白已经长这么大了,它刚来的时候跟我的拳头一般大呢,多可爱呀。”

云夏笑了笑,看到汤碗中有胡萝卜,捞起一块,碧月顺手接了,小白就在她手中香甜地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碧月突然叫了起来:“小白,你怎么了?”只见小白在碧月的手中不断抽搐,碧月忙把它放在地上,小白扭动了几下,就不动弹了。

碧月失声叫道:“呀!小白死了,小白怎么会死呢?不好,汤里有毒,公主快别喝汤。”

她的话说晚了,云夏正在端着碗喝汤。碧月一把夺下她的碗,汤汁溅了她一身,她顾不上擦,忙问:“公主,你觉得怎么样?”

云夏说:“我没觉得怎么样啊。小白也许是吃了别的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怜的小白,拿到花园中把它葬了吧。”云夏虽然见到了太多的死亡,但对小白的死还是有些哀戚。她没有心情再吃饭了,站起身来想回到床上躺着,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疼痛,随即像翻江倒海一般搅动起来,疼得她差点摔倒,一下子扶住了旁边的椅子。

碧月见状连忙过来扶住:“公主,你怎么了?”

云夏脸色铁青,大颗的汗珠往下掉,艰难地说:“汤里有毒。”

碧月扭头对院中喊到:“小川子,快去请太医。”又对云夏说:“公主,要想办法吐出来,你先坐下,你把手指伸到喉咙里尽量往外抠,我给你捶背,一定要吐啊。”

云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周婉容得到消息后匆匆地赶了过来。太医已经在为云夏诊治了。好在太医说,云夏喝得汤不多,又及时吐出一部分,中毒并不深,没有性命之忧,通过药物可以把毒清除干净。只是原来的伤尚未完全好,雪上加霜,身子更为虚弱,恢复得要慢一些,需要好好休养。

周婉容叮嘱云夏好好休息,向她保证一定要查出下毒的凶手,为她做主。

真相很快就调查清楚了。周婉容得知对云夏下毒的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大为震惊,忙把莲香找来询问,莲香架不住母亲的逼问,道出了实情。

周婉容听了是又气又急,气的是女儿竟然不顾身份与一名禁军要好,急的是云夏一旦把事情说出去,莲香的名誉就完了,教她今后如何做人如何嫁人?

周婉容一方面命人秘密处死了那名禁军,罚莲香在宫中禁足三个月,另一方面对云夏好言安慰,教她千万不可说出去。只要她不说出去,以后无论她有什么要求,都会尽量满足她。

本来云夏心里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但被飘雪劝了下来。一来莲香毕竟没有得逞,再者莲香是大王的嫡出女儿。即使云夏告到大王那里,大王顶多训斥了事,不会拿莲香怎么样,只能使云夏与王后结下仇怨。云夏本来是仰仗大王和王后的,如果与王后结了怨,今后在宫中难以立足。云夏这才忍了下来。

在云夏养伤的期间,吴国政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皇帝杨溥,把权力禅让给宰相徐知诰,吴国宣布灭亡。那徐知诰其实早就把持了吴国的大权,杨溥只是一个傀儡。等他准备充分,就不再需要这个傀儡了。所谓禅让,只不过是他不想背弑君篡位的名声而逼杨溥做的表面文章罢了。

徐知诰是吴国原宰相徐温的养子,本姓李。夺得吴国政权后,他恢复本来的李姓,改名李昇,宣称自己是唐王朝皇族的后裔,他建立的政权为南唐帝国。

这天,飘雪进宫来见云夏,碧月告诉她公主片刻即回,叫她稍等。

一个宫女端上茶来,飘雪呷了一口问:“这位妹妹有些眼生,是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那宫女不答,只是侧对着她掩口偷笑。

飘雪奇怪:“我哪里不对吗?有什么好笑?”宫女仍然不答。飘雪站起身,走到那名宫女面前,仔细一看,叫了起来:“公主!”

那名宫女正是云夏所扮。她见飘雪终于认出了自己,不禁十分得意:“怎么样?你看我像不像宫女?”

飘雪细细地端详:“嗯,眉毛粗了点儿,皮肤黑了点儿,鼻子好像有点儿歪,不仔细看真认不出你了。你是怎么做的?”

“其实一点儿都不难,只要在化妆上下一点儿工夫就行了。我这些天一直就琢磨着怎样使自己看着像一个宫女,一直在模仿她们。怎么样,还像吧?”

“你这个模样站在宫女中,一点都不起眼。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郭公子托人带来消息说,他刚从江都回来,说南唐皇帝准备把首付迁到江宁,迁都后宫中一点会换一批新的太监和宫女。我们准备一下,提前到江宁,然后找机会进入皇宫。”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你不要拦我。我做过多年的宫女,比你有经验。更主要的是,我不会让你孤军作战,这次我们生死与共。你该不会嫌我是个累赘吧?”

“我哪里能嫌弃你?这些年你读的书比我多,见识也比我多,实在是女中诸葛。好,我们一起去,这一次一定要成功。”

晚饭后,云夏坐在花园中的湖边想着心事,突然一个人影飘到了面前。她仔细一看,原来是玉虚道长,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玉虚示意她不要出声,小声说:“跟我来。”拉起她的手,穿过花园,翻出宫墙,往郊外奔去。

云夏使出全部的功力,加上玉虚的提携,两人奔跑的速度很快。不久他们就来到郊外一所偏僻的小屋。

玉虚走进屋内,云夏跟了进去。屋内极其简陋,床上趟着一个人,一个妇人,约五六十岁的年纪。

云夏见她一动不动,问:“道长,她死了吗?”

玉虚点了点头,放下随身的包裹,从里面取出一条紫色的裙子,对云夏说:“你帮她换上吧。”说罢走出屋外。

老妇人的尸体已经有些僵硬,云夏费了好大的劲才帮她换好衣服,又给她梳了头、擦了脸。那老妇人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从五官看来,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

云夏把玉虚叫进来,玉虚凝视着老妇人很久,然后说:“你帮我把她抱出来。”云夏一弯腰,把老妇人抱了起来,那老妇人比她想象得要轻许多。

屋外放着一口棺材,玉云夏把老妇人放进棺材,玉虚又凝视了一会儿,盖上棺盖,那一刻,云夏看到了玉虚眼眶中晶莹的泪。

在云夏的帮助下,玉虚背起棺材。两人来到野外,挖了个坑埋了。忙完这一切,已经是半夜三更了,玉虚在坟边点了一堆火取暖。

火光一闪一闪,映在玉虚的脸上一明一暗。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你想知道她是谁吗?”云夏点了点头,那是她心中一直疑问的。

“她叫韩淑玉,是本地一位官宦人家的女儿。我在年轻的时候,跟着我的师父云游四方,有一次住在他们家,就这样认识了。一来二去,我们就好上了。当时我们都还年轻,她十七岁,我十九岁,没有考虑什么后果、什么将来,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和对方见面。两个月后,我们的事情败露了。我师父用藤条狠狠地抽在我的背上,抽得我浑身是伤,那藤条把我抽醒了,我想起了求道的初衷。当她的父亲问我是否愿意留下来娶他的女儿时,我回答说要跟师父走,要去求道。她没有说话,只是面如死灰,那面容我一辈子都完不了,但我当时并没有被打动。就这样,我向她磕了三个头,离开了他们家。”

“道长后来又去找过她吗?”

“没有,直到十天前。多少年来,我一直致力于求道修道,认为儿女情长只会妨碍我得道。那天你对我说了那番话后,回去我想了许多。想得最多的就是她。我忽然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忘记她。在我旅途的间歇,在我睡不着觉的夜晚,眼里晃动的都是她的身影,尤其是我离开时她那哀戚的神情,是我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我决定去找她。”

“那她后来有没有再嫁人?”

“她的家在本地也算是大户人家,所以我很快就打听到了她的消息。原来,我走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

“怀孕了?”

“对,是我的孩子。她父亲是个十足的名教人士,认为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家族的奇耻大辱,要把她赶出家门,被她母亲阻拦住了。但孩子出生后,还是被她父亲叫人给捂死了。”

“那孩子有什么错?他父亲的心怎么这么狠。好可怜的孩子。”

“孩子是没有错,错的是我。从那以后,无论是谁上门提亲,都被她拒绝了。她的态度是如此坚定,甚至以死相威胁,谁也拿她没有办法。她的父亲觉得颜面无存,就在刚才咱们去的那个地方盖了一间房,让她在里面居住,从此与她断了父女关系,任她自生自灭。”

“这么多年她就一直住在这里,没有离开过?”

“是的,一开始是因为她要在这里等我,怕我回心转意后找不到她。慢慢地,随着时间的过去,她的坚守成了一种习惯,她无力也不愿意改变这种习惯,在这里一住就是四十年。”

“四十年!她竟然为你坚守了四十年!多么漫长的岁月!她是怎么生活的呢?”

“她在屋后的山坡上开了片地,种点粮食,除了自己吃就是拿去换些东西。她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不大会种地。她母亲活着的时候,常常偷偷地接济她,临死前又给她留了一笔银子。她就靠这笔银子和地里的一点收成过日子。她的清贫你也看见了。”

“是她告诉你这些的?”

“是的,我找到了她之后,和她见过两次面。我本以为她会非常高兴非常激动,谁知她只是望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来了’。我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说她坚信我会来找她,就是这个信念支撑她熬了下来。我问她是否曾经后悔过。她说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的话,她还是会这样选择,她从不后悔。

她虽然这样说,我却感觉我和她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似乎她和她说的那个人都与我素不相关。临走时我给她留了些银子,但她说‘你是在施舍我还是在补偿我?’弄得我很尴尬,只好把银子收了起来。”

“她等了你那么多年,多少银子也无法补偿啊。”

玉虚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回去后我想了许多,想到我和她在一起快乐的日子,想到她为我生的那个不幸的孩子,想到她这些年为我的坚守。深深的歉疚感折磨着我,我决定带她离开那里。”

“她一定非常高兴吧?”

“恰恰相反,事情就出在这里。当我说明来意时,她坚决地拒绝了。我说我可以和她结婚,三媒六聘、花轿迎娶,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只要她愿意,让我干什么都行。她只是冷淡地说了句‘不可能’,那口气如此坚定,不容商量。我拉着她的胳膊试图说服她,她用力把我甩开,喊到:‘别碰我!’那眼神充满了厌恶。她在嫌弃我。她竟然嫌弃我?!我的心都在滴血。临走时我对她说,我还会再来的。我一定要带她走,让她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后来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昨天下午我到她的小屋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上吊自尽了。”

“啊?怎么会这样?难道就是不愿意跟你走?”“对,她以死亡拒绝了我。”

“等等,让我想一想,我的脑子全乱了。她用活着来等你,用死亡来拒绝你?”

“正是这样。”

“怎么会这样?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我真的难以理解。”

“你还年轻,将来等你熬过了漫长的岁月后也许会理解。她给我留下一封信。信中说她从不后悔年轻时做过的事,感谢上苍让我们相识,让她拥有一段美好的时光。她说常年的坚守已经使她的心灵安宁下来,她已习惯了平静如水的生活,任谁也不能打破她的宁静,即使是我。她走了,没有一点遗憾,叫我不要为她难过。看在当年的情分上,请为她收尸。”

“你通知了她的家人吗?”

“她的家人已经没有人承认她了。她年轻的时候喜欢紫色,我就给她买了条紫色的裙子。她不愿意再让我碰她,我就只能请你来帮忙。”

“我虽然难以理解,但对她却肃然起敬呢。”

“是我害了她。当年我说走就走,全然不顾她的感受。现在说回就回,也不管她的意愿。我太藐视她了,她以死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当你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到头来只会给自己留下遗憾。你还年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不要等老了空自悲叹。好了,天亮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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