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龙自己的故事：
去年七月一个星期日的早晨，龙龙扛着气枪乘车来到十五里外的蜀山。蜀山虽不大，但庐城四周也就这么一座绿山。
今天运气不坏，没一小会儿，龙龙的挎包里已装了五只小鸟。
碧绿的树冠上，飞着一只黄鸟。龙龙做好了举枪准备，黄鸟却一收翅，停在树枝上。它正在射程以内，可是树枝挡着弹道。
他和这种鸟儿还有一段瓜葛。记得，幼儿园院内的树上有过这种鸟。他曾用手指绷住橡皮筋，拿纸弹射过它。它睬都不睬，还嘲弄似的叫起来，叫得小朋友们停下堆积木，支棱起耳朵听。龙龙又射去一个纸弹，鸟却叫得更响。小朋友们乐了，一边为小鸟叫好，一边用手指在脸蛋上对他刮羞……他心里很不服气。老师这才发现他溜出了教室……他把憋在心里的怒气，一股脑儿都记到黄鸟身上，总想打它一只下来，总也未能如愿。
后来人长大了，这事还没有忘记。今天，他又看到这种鸟了，心中不免高兴起来。
扑哧！龙龙一扣扳机，黄鸟扑扑翅膀飘落下来……一阵尖叽叽的叫声，让龙龙眼瞪得像蛤蟆，树枝间有个鸟窝哩！
龙龙三爬两蹿上了树，才发现那个高杯子样的鸟窝，吊在细枝子上。想掏，摸不到；想走，又不甘心。看看上面有根粗枝，他决定爬到那里再想法子。能捉到这样的小鸟喂大，保准好玩。
从上面往下一看，龙龙乐得咧开嘴笑出声：大口深杯样的窝里，攒动着四只毛茸茸的幼鸟。只要一晃动枝叶，它们就张着肉色的嘴嗷嗷叫。奇怪，中间有只长了黑毛，在三只黄茸茸的小鸟中格外显眼。这是咋回事？他试着伸腿去踩下面树枝上的鸟窝……“喂！下来！”
一声严厉的叫喊，吓得他缩回了腿。树下站着一位背枪的青年，仰起的黑脸拉得老长。
龙龙也火了：“你管得着吗？树上又没结桃子、苹果！”
“知道吗？这儿有鸟窝。”
“哟！你也是看中了这个。它又不是你家的，是我先看到的。”
“要说谁先发现归谁，倒是我在你头里！”
“你想讹哪个？拿出证据来。”
“窝里有三只黄毛鸟，一只黑褐色鸟，共四只。我还知道怎么有了那只黑褐色鸟。”他仰着脖子，嘴角上挂着一丝讽刺的笑意。
龙龙既不服气，又窝火：“你瞎猜的，糊弄我？没门！有本事你上来吧。”说着伸下一条腿，准备去蹬翻鸟窝。
黑瘦的大个子哗啦一声举起枪：“滚下来！”
龙龙吓蒙了。他退回几步抱起胳膊，往树干上一靠，歪头犟颈子嚷着：“够胆子的放枪吧！地不是你开的，树不是你栽的，我就不下来……喂，你怎么不开枪呀？”
大个子松了口气，脸色也温和一些，大步向靠在树根的气枪走去：
“好吧！你就待在上面乘凉，我要没收气枪了。”
龙龙一看他提走了枪，慌得像个猫，离地三尺就往下跳，拔腿就追。好在那人没走几步远，龙龙欺对方不经意地随随便便提着枪，抓住猛一拽。谁知那枪像焊在人家手里一样，自己却被弄了个踉跄。龙龙没想到这个黝黑精瘦的人，臂力这么大。
大个子止住步，反身把枪递还他，又跟着他走到树下。垂头丧气的龙龙弯腰捡挎包，被那人一把拦住：“你看到这树上的牌子了吗？”
硬塑料牌子上写着：
此树有窝鸟。严禁任何人毁巢捉鸟。
保护益鸟，人人有责。违者罚款。
蜀山管理处理亏的龙龙，只好摇了摇埋下的头。他上树时眼里只有鸟窝，哪里会看到这个小牌子。
“你看怎么办？”
话语虽不像刚才那般严厉，但他黝黑的脸上，有着一股逼人的威严。龙龙感到事情不妙，捡起包，想溜。黑瘦子一看包里有分量，说：“打了些什么鸟，拿出来看看。”
龙龙赌气地把鸟往外一倒：“法律也没规定不准打鸟。”
那人一惊，沉下脸，伸手捡起黄鸟，心疼、气恼得浑身打哆嗦。看得出，那人是强忍着才没给他两巴掌。龙龙倒是情愿挨顿打，也不愿陷在这样狼狈的境地。
几只蜜蜂在近处嗡嗡，远处有黑老鸦叫着：“呱！呱！”
那人沉默了好一会，才平息了怒火，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是的，现在法律没规定一概不准打鸟，这点让你钻了空子。可是，你知道这叫什么鸟？”
龙龙无聊地踢着地，摇摇头，觉得浑身燥热。
“有两句古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你读过吗？”
这首诗，龙龙确实读过，那是妈妈教的。他点了点头。然而，妈妈却没讲过黄鹂是啥鸟。他又摇了摇头。但现在说这干吗？
“读过，很好。鸟能让人享受大自然的美！”那青年掂了掂手里的死鸟，“可是，这幅风景画被人挖了个洞，两个载歌载舞穿行翠柳的黄鹂没有了，跃然鸣出的歌声也突然消失了……”
龙龙愈来愈吃惊，眼睛瞪圆了，心像是被什么啄了一口，额头上已沁出汗：“是它？”
“对，它就是诗中的黄鹂，学名叫黑枕黄鹂。它四五月从南方飞来，八九月间带着新的一代又回南方去越冬……”
龙龙后悔了，他仔细地打量起它，像是要把它的形象刻在心里。
“猛然看去，通体闪着艳丽的金黄，仔细看，有道宝石般的黑环穿过眼睛，极像戴了一顶灿烂的皇冠，两翅和尾上又配了黑羽，多么富丽堂皇啊！可是……”
心里正在难受的龙龙，不知怎么被“可是”两字提醒，看到了对方背在肩上的双筒猎枪：“你不是也打鸟吗？武器更先进哩！”
没想到大个子一点也不惊慌，反而像有了新的发现：“不一样，我俩打鸟的性质、目的不同。”
说着，他打开从背包里掏出的一个小盒，从各种各样的刀子中，挑出一把。当他左手捏开黄鹂的嘴巴时，忽然掉下一条虫子。
“毛毛虫。”龙龙不觉低声说。
“糟蹋松树的松毛虫。”
他边说边用解剖刀将鸟的嗉囊切开，将胃容物倒到一张白纸上。未容龙龙细看，又拿起一只黑褐色的鸟：“这是你们叫它布谷鸟的大杜鹃，在夜空里的鸣叫，特别迷人。”他也把胃容物倒到白纸上。
他又拿起一只鸟：“这是燕鸟。”解剖后也把胃容物倒到纸上。
龙龙傻眼了：没消化的、未消化完的、缺胳膊少腿的……能看出形象的，全是各色各样的小虫，有地老虎、虫蛾子，其中松毛虫最多。
那人用刀片轻轻拨着，说：“这是金龟甲，这是蝽象、梨星毛虫、吉丁虫、蝗虫、步行虫、青水蛾、松尺蠖，你看看，它们吃的全是害虫。特别是黄鹂和大杜鹃，简直是铁喉咙。松毛虫有毒，还有股难闻的臭味，别的鸟都不敢碰它，只有它们偏偏把松毛虫当做美味。”
“松毛虫确实怕人，我吃过它的亏。”
话说出口，龙龙自己也奇怪，怎么搭上他的话茬？松毛虫的厉害，龙龙领教过。有次打鸟，闯进了松林，头上、身上落满了黑乎乎的毛毛虫。抬头一看，枯黄的枝叶上爬的都是，吓得他连忙跑了出来，结果脖子和脸肿了、痒了一个多星期。
那人黝黑的脸上，闪着光彩，和善多了，他接着说：“说到松毛虫，林业部门和科学家们都很头疼。我们省在江淮丘陵地带、江南山区营造了大片的单相松林。没想到出现了新问题，松毛虫成了灾难，年年用飞机撒药，虫灾年年不断。毒死了树上的鸟、河里的鱼虾，污染了环境，偏偏松毛虫却大量繁殖，它有了抗药性，只好年年加大药量……”
“那……那，没有别的办法吗？”
他从衣袋里掏出了笔记本，翻开来指给龙龙看：“这是我们观察、统计过的数字：这种大杜鹃，每天要吃一百多条松毛虫。黄鹂呢，平均每天要喂雏鸟七十多次，再加自身吃的，总有近三百条的松毛虫……”
“乖乖，这么多！”
“你吃过苹果吧？见过那上面有黑点，挖到里面烂了一大片的……那就是果园虫害。”
他用解剖刀指着纸上的一条小虫。
“喏！这种梨星毛虫，能吐丝把梨树叶子卷起来，为自己筑个防空洞。它躲在里面危害果树，药剂拿它没法，但是，黄鹂能把它找出来吃掉。鸟消灭害虫的本领大哩！”
“那，松毛虫不就好消灭了，松林就能被保护了吗？”
“事情还没那么简单。就讲黄鹂吧，它喜欢飞进松林吃松毛虫，却不在松树上做窝。只种大片大片的松树，是个大错误，它破坏了生物世界的生态平衡，有很多鸟都不进松林的。黄鹂喜欢在哪种树、哪样的枝上做窝呢？”他用手指了指刚才龙龙爬上的大树，“这棵是高大的常绿阔叶树———栎树，鸟窝吊在离地面有四米七高的水平细枝梢上，风一吹，像摇篮似的晃悠……”
头顶上方雏鸟的叫声，喑哑、微弱。
他停住话，望着龙龙，脸上的神色似乎在问：小鸟为啥叫？
“它们饿了，等着喂食。”
“对呀，你学过成语‘嗷嗷待哺’吗？就是这个意思。还有句古谚：劝君莫打三春鸟，儿在巢中盼母归。你看，多可怜的小鸟！”
龙龙垂下了头，心里乱极了，他从来没听过这些鸟在大自然中有如此特殊的功能……那人拉了拉他说：“咱们往边上走走。看，剩下的一只老鸟来喂食了。”
龙龙觉得这话又是冲他来的，低声说：“老师没讲过这些……”
那人沉思了一会儿，才说：“我们的课本有缺陷，目前，保护鸟类的法律也没有……否则，今天也不会这样便宜了你。”停了停，又说，“科学家们正在呼吁哩，森林是大自然的呼吸系统，调节着大自然的生态平衡。鸟是森林的卫士。一对啄木鸟，能保护十多亩森林。一群杜鹃，曾救了一片快被虫子毁掉的栎树林。你说鸟能不能打？”
龙龙真心实意地摇了摇头。那人拿过他的气枪，看了看：“保养得不错。你的枪法看样子也不赖……”
“还说哩……”龙龙伸手拿了回来。
“不怪枪，我也背了枪嘛！枪能帮我研究怎样保护鸟，让它繁盛起来。研究鸟类离开标本不行。科学是用事实说话的。采集标本，就是一种专门的学问。譬如说：该将子弹射到什么部位，才能做出好标本？百发百中不容易呀！福建有个唐家，几代人都为科学采鸟。有的鸟就是以‘唐氏’命名的。再讲，也还有害鸟，消灭害鸟也要用枪。你知道吗，和鸟做朋友，比打鸟更有趣。譬如，这窝鸟中那只黑褐色的鸟，来历就很奇特。”
看到龙龙好奇的神色，他接着说：“别看大杜鹃是消灭害虫的能手，它却从不筑巢，是个无赖汉，总是把蛋下到棕头鸦雀、大尾莺等别的鸟窝里，还扒掉窝里原有的蛋。这窝黄鹂……”
“是它自己生了一个蛋在黄鹂窝里，又用爪子扒掉了一个黄鹂蛋，要黄鹂帮它孵蛋、喂鸟？”龙龙没想到有这样奇怪的事。
“是呀！那么，能不能研究出一种办法，让它专在害鸟的窝里下蛋？”
“嗯，好极了！让它专找麻雀窝，麻雀蛋被摔了，大杜鹃也孵出了，日子一长，麻雀就少了，没了，这种消灭害鸟的办法好！叔叔，你跟我说说，用啥办法才行？”
大个子青年听到“叔叔”两字，笑了，但又一摊手，说：“这是设想，还有好多的难题。麻雀是不是害鸟，也还值得研究。这都要靠你们这些未来的科学家去研究，去找办法呀！”
远处传来了喊声，他只偏头应了一声，似乎还有话要说。
这时，龙龙觉得这位叔叔的脸也不是那样黑了，倒像是一块正在锻打的铁，外面并非红光闪亮，里面却藏着灼人的炽热，特别是那双眼，威严中透着亲切，总之，已经是一位让他钦佩的人！
那边有人喊：“快过来，找到了，这对鸟已迁到山南筑巢。”
叔叔转身就跑。龙龙急了：“叔叔，你住哪儿？叫什么名字？”
不知他听清没听清，只回头说了句：“只要你真心爱鸟，咱们还能见面……”
“我要像那个叔叔一样爱鸟。咱俩爱鸟怎么不一样？”
龙龙用这句话结束了故事。
早早紧紧抓住他的手，像铁锤敲钉子，一字一顿地说：“走，到咱家，咱有样东西给你看！”
盆地上空的晚霞，浓得像霜后的枫林。晚风轻轻拂面，带来清幽的果香。
刘早早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硬纸本子。李龙龙小心翼翼地接过，翻开第一页，眼前顿时闪亮。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地排着红、橙、黄、绿、蓝、靛、紫……各种色彩的鸟羽。
同一色调，又按深浅递进。李龙龙头一次知道，光是一个红色，竟然分成大红、猩红、绯红、赤红、桃红、紫红……后半本贴着有花纹、图案的鸟羽，各种花纹，淡彩式的几何图形，浓艳得如火如荼。最后，还有十多种鸟的整个翅羽、尾羽的粘贴，那些色彩的组合、排列，更令人叹为观止……这真使龙龙大开眼界。他只见过影集、集邮簿，却从未见过这样叫人心旷神怡的飞羽集。
这厚厚的一本羽毛，得一片片收集、整理，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收集起来？又得费多少心思，才能分门别类地排列好？
他扬起鹰翅眉，认真地打量起刘早早———这个已不再是需要由他来保护的角色，在那小巧玲珑的身子骨里，蕴藏着大山一样丰富的内容啊！龙龙心里突然明白了点什么……早早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笑着说：
“咱脸上又没一朵花，也不是一片鸟羽。”
龙龙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咧着个阔嘴巴说：
“我说一样就一样嘛，咱俩都爱鸟，嗯哼，咋会不一样呢？”
“大致一样……以后要打哪只鸟，都同意才能放枪。赞成这条协议，咱俩就说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