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天之后,一大早的,杨队再次来我家拜访,一脸的阴沉表情。
二叔瞧出了些端倪:“怎么,马腾的案子不好弄?”
“不是不好弄,怎么说呢……”杨队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想如何措辞,“我那个战友说了,这事就算让他来搞,也需要走走关系,耽误一阵子时间……关键不是耽误时间,而是市里又要开始新一轮的严打,就马腾这案子,现在还没有判,万一严打之前没放出去的话,一判至少就是个七八年。”
“七八年?”二叔有些惊愕,“能有这么重?”
“这都是往少了说的。市里一搞严打,下面能不抢着邀功嘛,放挺一个算一个,这以后都是政绩。”杨队点上一根烟,敲了敲桌子,“就我们那个局长……嗨,你也知道他是个啥样的人,我也就不说了。咱说马腾的事,我那个战友就害怕在严打之前还没有把这案子办妥,马腾这辈子可就算栽了。”
二叔愣了足有一分钟的工夫,不知道在想什么。杨队只是闷着头抽烟,也不说话。过了半晌,二叔才说:“咱多使点钱……”
“区哥啊,我的老哥,这不是钱的问题。要是花钱好使,我就不来找你了。”
送走杨队之后,二叔整个一天都没有去厂里上班,就把自己闷在家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到了晚上,他收拾了收拾,推着车子出了门,我问:“二叔,你去哪?”
“去趟李红生家。”二叔看了看外面的暮色,跨上自行车,身影很快地消失在朦胧的视野中。
我明白,二叔密传不传的“死规”要破了。
我经常会揣测,二叔当时会是什么心情呢,可我揣测了这么多年,也一直没能揣测明白。那人,那时,都已经时过境迁了。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有些东西你可以始终坚守,并且认为那就是自己的信念。但当环境逼着你不得不放弃的时候,你放弃了,一切都还显得那么顺其自然。其实在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不断的否定与自我否定中慢慢蹉跎,又何止是二叔。
二叔答应了李红生的要求,把密传佛汉传给他那个壮硕如同狗熊一般的儿子。但二叔也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这个拳法只能传给他儿子一个人,他们不得外传。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死规”的一种补偿。
据说,李红生当时激动极了,满脸泛着红光,真是无愧于“红生”二字。他拍着大腿说:“区风啊,你就放心吧!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往外传的!”
但是紧接着,李红生却提出了另外一个要求,就是除了他儿子,二叔要把密传佛汉一并传授给马腾,晏五,还有我三个人。每次练习,都要让这几个人在一块儿训练。
李红生提出这个要求在意料之中,就算他不说明也可以猜测到他的用意。密传不传是二叔坚守多年的死规,现在说破就破了,还是被他强逼的,并非自愿,李红生当然害怕二叔会拿一套假的拳法来糊弄他。密传佛汉除了二叔,其他没人见过,就是随便教一套假拳也没人能看出来。所以,李红生才提出了那样的要求。他应该是这样想的:你能拿假拳糊弄我儿子,但你不能拿假拳糊弄你徒弟,还有你侄子吧。我这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现在想起来,李红生这人其实是最不适合生存在现代社会的。他既是拳师,又是党员,还跟政府部门有关系,什么都想占着。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野心,一个大大的野心,这老头总是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成为武林盟主。
这是后来我跟王二胖子谈起曹州城过去掌故的时候说起来的。王二胖子当时已经在社会上混得不错,西装革履的,照旧肥硕的头顶上打着摩丝,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苟。他嗤笑了一声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武林盟主?你敢非法集会就得把你抓起来。可惜李红生这老头死的早啊,再多活几年非成东方不败不可……”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二叔当时听了李红生的这个要求,真是吃了一惊。他没有料到李红生还会动这样的心思。他说:“红生哥,你放心,我教的拳绝对一点不掺假……”
话没说完就被李红生给打断了:“区风,我就这一点要求,你就看能不能照着办吧。能办,马腾明天就能出来。你要是不能办,咱再说不能办的。”
李红生这老狐狸,论玩手腕,二叔是彻彻底底地败给他了。二叔沉默了很长时间,始终无法拿定主意。后来在李红生的催促之下,二叔说:“这样,马腾跟晏五,我能一块儿教他们。但区明不行。他还在上学,马上就要考高中了,我不能耽误了他的学习。”
李红生勉强接受了二叔的讨价还价。他还写了份协议,让二叔签了字,画了押,不得反悔。李红生拿着那份协议,心满意得地说:“区风啊,你这已经签字画押了,这份协议也就具有法律效力了。你要是反悔,咱们就得法院见。”
李红生说话还是算数的,第二天马腾就从看守所里安然无恙地放了出来。他一进家门,“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二叔赶紧扶住他:“马腾,快起来,你这是干啥。”
马腾死死地跪着,跟焊在地上一样:“师父,你打我吧。”
“我打你干啥啊?”
“师父,我对不起你。”
“哎呀,没有……你咋对不起我了。”
“我让你受委屈了。”
“受啥委屈?没受啥委屈。快起来吧马腾。”二叔往上拉他,“只要你以后,收敛一下自己的性子,咱这个跟头就没白栽。”
“师父,我……”马腾忽然就失声痛哭起来,“我,我一开始……也是奔着密传佛汉来的……我不是人……师父你打我吧……”
“唉,今天咱不说这个,好吧。”二叔叹了一口气。
“你那是死规,就因为我……”马腾痛哭流涕。
“现在还说啥死规不死规的,走一步算一步吧,计划赶不上变化。要是人都没有了,还守那么多规矩有啥用。就算没你这档子事,这规矩也早晚要破……曹州城练武的有多少人盯着这套拳,我一个人能撑多长时候?胳膊总归拧不过大腿去。算了,不提这茬,快起来,去门口拎件啤酒去,咱们今天喝点,去去晦气。”
准备了些饭菜,二叔对我说:“去老街把你杜姨叫过来。”
我说:“这天都黑了,羊肉汤馆早关门了。”
“没事,你就说二叔叫她过来喝酒就行。”
待我走过去,羊肉汤馆果然已经关了门。太阳已经落山,整条老街都安安静静的。就着残存未逝的光线,我一眼就能把老街从头看穿。仿佛这里根本就没有喧嚣热闹过,萧条的孤独感像蛇一样缠绕在人的身上。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涌上来一股尿意。
杜姨家就在羊肉汤馆旁边住,老街侧里,两间青砖大瓦房,年代久远,据说还是旧社会地主家的房子。这种老宅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因为年代久远,有时候也会有点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
在杜姨家后边有一户人,住的也是这种地主家的老房子。户主在里面住了两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那就是总丢鸡蛋。买的一篮子鸡蛋,隔天就会少一个,并且是长此以往。他家又没有小孩,也不可能是小偷进来拿的——哪有一次只偷一个鸡蛋的贼啊。户主感到纳闷,足足花了两天时间躲起来暗中观察,终于被他发现了端倪。
那天入夜之后,户主有些撑不住了,开始发困。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悉悉率率的声音,顿时睡意全无,神经一下紧绷了起来。凑着外面的月光,他看到一只擀面杖粗细般的花蛇不知道从哪游了过来,绕着放鸡蛋的篮子爬了一圈,似乎在挑拣。接着张开大嘴,蛇信子抖了抖,不费劲地就吸了一个鸡蛋进去,眼看着肚子就鼓了起来。花蛇吞完鸡蛋之后,慢慢爬回了房梁,在梁柱上缠绕了一圈,似乎在挤压肚子里面的鸡蛋,发出了“咔吧咔吧”的声音。这动静很微弱,不仔细听的话绝对会忽略掉。
户主明白了,原来一直以来都是这蛇干的好事。他不出声响地搬来一架梯子,架在房梁上,拿着捕蛇的工具和手电筒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在积满尘埃的房梁上,他看到消化完鸡蛋的花蛇舒服地盘成了一圈,好像在睡觉,没有眼睑的蛇眼一动也不动。蛇身还缠绕着一个油布包,鼓鼓的,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户主拿出工具,一下夹住蛇头,花蛇立刻拼命挣扎扭曲起来,尾巴碰到那油布包,一下给扫了下去。油布包落在地上散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的到处都是,相互之间的碰撞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户主下去一看,惊呆了,散落一地的竟然是白花花的银元!那包裹大洋的油布上满是灰尘,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上面的。都说蛇有灵性,性喜金银,果然不假。
这个事很快就传开了,沸沸扬扬,满城皆知。有关部门在第一时间介入调查,把户主所有的银元全部没收了,一个没留。理由是根据《文物法》,这属于历史遗留文物,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得私自发掘,当然也不能私自发现。只要发现,就得上缴。
户主当然不乐意了,要往上告。部门来的人对他说,你没有经过正规机关,私自发掘发现历史遗留文物,没治你的罪就不错了,你还想往上告?省省吧!
那包银元上缴之后,直接就被分了,见者有份,县委的文化局的土地局的民政局的工商局的就连交警大队都分了一份。那户主直接就崩溃了,光着屁股在大街上乱跑,看见人就喊自己冤枉。跑没两天就被拉到了精神病院,一直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老一辈的人都说是那户主打蛇遭了报应,并以此为例,教育下一代们见了蛇千万不要打,否则会像那个户主一样疯掉的。所以我到现在见到蛇还心存畏惧,不敢施以暴力手段。
我在路边撒了泡尿,才去敲杜姨家的门。杜姨看到是我有些惊讶:“区明,你咋来了?有事?”
“没事,我二叔叫你去家里喝酒。马腾回来了。”
“去喝酒,好……区明,你先进来吧,等杜姨一下。”
杜姨照着镜子,梳了一下有些蓬乱的头发,拿一条彩色的头绳扎了,立刻清秀了许多。她又拿起一件衣服比了比,不太满意。从橱子里找出另一件来,穿在身上还是摇了摇头。我开玩笑地说:“杜姨,镜子要被照碎了。”
杜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对着镜子照了一圈,就穿着那件衣服,关了喋喋不休地电视说:“走吧。”
我出门的时候朝房梁上看了一眼,心想可别有什么银元大洋的在上面藏着,我可不想让杜姨也疯掉。
(二)
几杯酒下肚,马腾指着自己的脸说:“师父,你知道我这块胎记有什么来头吗?”
二叔说:“一块胎记,能有什么来头。”
“必须有点来头啊。你见过谁脸上有这么大一块胎记的?”马腾还有点自得。
“我见过,”我接话道,“在书上看的,《水浒传》里面的杨志,脸上就有一块这样的胎记,人家都叫他青面兽。”
“没错!就是杨志!”马腾兴奋地点点头。
我嗤笑道:“你这胎记跟杨志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听我娘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脸上的这块青色大胎记把她给吓坏了,刚满月就找先生来看。先生算了我的八字以后,说我就是青面兽杨志转世——天暗星,三十六天罡里面的一个。我眼角的这块胎记,跟前世的时候像着呢,几乎就是一模一样。先生还说了,我前世的时候受制于官府,这辈子还得受制于官府。这是命,改不了。”
我继续笑道:“师兄啊,你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呐。你说你啥时候受制于官府了?”
“我刚进了局子,不是受制于官府了?”
“那你不是又给放出来了吗?”
“你甭管放没放出来,反正就是受制了。”
“你那根本就不算,关了俩晚上,也就放个屁的工夫。”
“嘿,区明,你这小崽子。”
马腾很快就喝大发了,趴在桌子上直打酒嗝,就是抬不起头来。二叔给杜姨倒了一杯,端在手里:“若兰……这杯酒敬你。”
“我不会喝酒,你敬我啥呀。”杜姨看二叔连酒杯都拿不稳了,赶紧让他放了下来。
“得敬你,不敬你……我心里有愧。”二叔眼神飘忽,明显喝高了,“这么多年了,我有什么事,你都操着心……也不害怕别人说闲话。若兰……你……”
“我都守寡多少年了,还害怕别人说啥闲话。区风,你明白的,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杜姨幽幽地说道。
“不管咋说,这杯酒,我得敬你,我先干,先干为敬。”二叔沉默了一阵子忽然说。
杜姨一把抢下了二叔刚举到嘴边的酒杯,有些嗔怒:“还喝,都喝成啥样了还喝!多大人了,喝起来就没够!”
“若兰,我……”二叔看着杜姨,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啥都不用说,我知道你的难处。这么多年了,谁还不了解谁。这杯酒,我喝了。”杜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抹了抹嘴:“太晚了,我回去了。”
“让区明送你吧。”
“不用,没多远,我自己回去就行。”杜姨说着已经站了起来,打开院门走了出去。二叔打了个酒嗝,对着我摆摆头,“去,把你杜姨送回家。”
杜姨站在门口没走,好像在等着我,又好像不是在等我。她看到我出来,只是叹了一口气,再无他话。
我送杜姨回去,经过长长的安静的老街。老街空旷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头顶上只有无声的月亮。杜姨跟我也一路无话。在朦胧月光的照耀下,地上出现了我们的影子,轮廓是飘散的,像勾勒在宣纸上又被轻轻地晕染开。我忽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叫孤独。
那种感觉很奇怪,即使多年以后我也无法忘怀。在一条寂静的路上,孤独感猛地翻涌上来,像寒潮一般侵袭了尚且不谙世事的我。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感受,还是杜姨传染给我的心情。
在那个时候,我想马腾说对了。她跟二叔之间,肯定有什么事情,只是我不懂而已。
二叔开始传授密传佛汉了,他平生第一次传授这套拳法,教了三个人,马腾、晏五,还有李红生的儿子——那个长的黑壮黑壮如同狗熊一般的家伙、县委领导的女婿、一个生殖器有毛病却总也治不好的性能力患者。
二叔每次教这套拳法的时候,都是在李红生家里。李红生家里有个拳场,比我家的院子敞亮多了。但二叔定下来规矩,在他教拳的时候,旁边不能有任何人观看。李红生很买账,不看就不看。他明白,等他儿子把这套拳学完之后,最后还是落在他李家人手里。结局已经可以预见,就不必急在一时。
密传不传的规矩说破就破了,一点都不惊天动地,也不电闪雷鸣。平常的就像拿舌头舔舔手指头,然后轻轻地戳破窗户纸。破就破了,不过如此。
自从二叔开始在李红生家传授拳法之后,整个李家都开始容光焕发了。李红生心情大好,吃嘛嘛香,本来头顶中间光秃的一片竟然也开始长出了新的发根,毛茸茸的,像刚生下来的小蝙蝠,李红生的老婆每天也红光满面的,喜气洋洋,每天一副无比满足的表情,“他好我也好”。最让人称奇的就是李红生那个狗熊一般壮硕的儿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练拳打通了任督二脉顺带打通了输精管,他老婆当月大姨妈迟迟没过来探望,去医院一查竟然怀孕了!这下大喜的不仅仅是李红生,更有他的亲家。
李红生的亲家是县委的主要领导,一直因为自己女儿女婿的生育问题愁眉不展,满腹心思,忧国忧民。这下可好了,多年的积虑一夕云散。李红生的亲家大喜之下,当场放出话来,待三个月B超之后,若是男孩,立刻把女婿调至县委办公室做副主任。自此前途无量。若是女孩,也把女婿调进乡委成立一个领导班子,也能平步青云。总之,提拔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李红生家里的喜庆事多少能让二叔的心里宽慰一些,让他觉得这套拳法还没有那么邪性。二叔还说,或许是自己太多心了。
马腾也接话说,就是啊,就是一套拳而已,它还能把人怎么地。师父你这封建思想也太严重了。
二叔笑笑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二叔说着,眉头便轻轻地皱起,或许只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被打破而有些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