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家恪正式接任了泰岳集团总经理。
部里这次对泰岳集团领导班子的交接非常重视,组织部副部长赵成岳要亲自来公司宣布任命,级别之高在泰岳的历史上还是头一次,也说明部里对泰岳集团新的领导班子今后的工作也是充满期待的。
赵副部长的意外来到也给邹家恪的接待工作增加了很大难度,为了不出纰漏和意外,他和办公室的人提前忙碌了一阵,事无巨细都设想到了,宣传保卫生产各个处室都开会安排了,就这样邹家恪心里仍然不踏实,怕临时出点状况使他措手不及。
卓长鼐也陪着赵部长一起来了,卓长鼐一来邹家恪心里多少安定了一点,就算是哪里安排接待得不周到,卓长鼐也会替他转圜的。在热热闹闹进行完所有的程序和工作后,赵副部长一行就急着赶回部里去,在邹家恪的百般挽留下,总算是吃了顿饭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匆匆走了。
卓长鼐并没有随赵副部长一起回去,邹家恪知道卓长鼐不走有不走的原因,而且这个原因他也会很快知道,这时候他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的,对卓长鼐,他已经不能单纯地以上级领导和同窗好友来对待了,说是心照不宣的战友怕是更合适,这次他本来没有必要亲自前来,来之前也没有打过电话,所以见到他从车里出来,邹家恪也很吃惊,这说明,卓长鼐对他的事真的是尽心尽力。既来之则安之,又赶上这么喜庆的时候,自然不能稍有丝毫怠慢,稍微过分地庆贺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邹家恪让办公室在市里最豪华的鸿宾家宴定两桌酒席,准备热热闹闹地好好款待一下卓长鼐,以感谢他对自己的关心和帮助。
谁知卓长鼐一句话就否决了邹家恪的好意,卓长鼐说:“你刚上任,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还是不要搞这些名堂了。好久没有见到你的夫人了,到家里去,让夫人做几个家常菜,咱们一起吃饭说说话就行了,没有必要搞得兴师动众的。再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和你谈,家里也方便一点。”
邹家恪一听卓长鼐这样说就只好作罢了,他给周华打了个电话,说是卓长鼐要到家里来,吩咐她做几个拿手的菜,也不要搞得太复杂,他过一会儿就和客人一起回家。
保卫处处长来请示他,保卫处需不需要派几个人做部里领导的随从,以防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到时候恐怕不好交代。邹家恪摆摆手说:“不要搞这个名堂了,卓主任我了解,他反感这些东西,你忙你的去吧有事我会打电话的。”
一进家门卓长鼐就发现了周华的变化,相对于前一阵子明显变得年轻了,穿着打扮也时髦了。周华热情地向他问好,卓长鼐笑着说:“两年没见你是越活越年轻了,说明你是与时俱进跟得上时代,好啊,人活着就该这样,这样才像总经理的夫人嘛。”
周华听了卓长鼐的夸赞,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嘴里却说:“年轻什么啊,都成老太太了,现在已经都讨人嫌了。”说着故意看了邹家恪一眼,眼神里有一丝怨恨和落寞。
卓长鼐意味深长地看了邹家恪一眼说:“你可一点都不老,比我家那口子可年轻多了,她现在也很注重养颜健身,每天比我都忙活。生活本来就应该这样,我们工作的目的就是为了改善生活,使大家都能够生活得幸福快乐,否则那么辛苦干嘛。”
卓长鼐坐在沙发上,接过周华递给他的茶杯意犹未尽地说:“我们这个年龄就得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活力就得心态年轻,不然就很容易暮气沉沉的,一不小心就归入老年人的行列了。楚莲以前就不懂这个道理,这不,前段时间让大儿子弄到加拿大去了,到了国外,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了,这一明白不要紧,她竟然不想回来了,现在已经在儿子那儿住了好几个月,不回来也好啊,我一个人还落个清静。”
周华笑着说:“楚姐的个性我是比不了,要不说我这人是死心眼儿呢,只会在家伺候老公和孩子,心里只有别人没有自己,我这样的人其实最傻了。”
卓长鼐说:“怎么能说是傻呢,这是我国妇女的传统美德,这么大个国家,人人都讲索取不讲奉献,那不乱套了吗?”
吃完饭,周华在厨房收拾碗筷忙活着,卓长鼐和邹家恪坐在沙发上喝茶,卓长鼐看着邹家恪说:“这次本来是常副部长要来的,谁知临时又有点事来不了,你不会失望吧。”
邹家恪说:“谢谢领导们的关心,已经很好了,赵部长能来我都有点吃惊。”
卓长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老焦提前走了没参加交接仪式,你心里恐怕不高兴吧?”
邹家恪笑了笑,“我能理解他,毕竟干了一辈子了,一下要离开心里肯定不好受,没来也没什么。”
卓长鼐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掂量邹家恪说的是不是心里话,然后漫不经心地说:“其实老焦不是你说的那样,他是真有事来不了,这老伙计不服老啊,刚卸下泰岳的担子,就和部里已经离休的于司长合作,联合一个南方老板在广州合办了一家公司,是家研究开发新能源的股份制公司,现在已经开业了,老焦是董事长。”
邹家恪恍然大悟,“焦总真是宝刀不老啊,怪不得他早早就把工作都交到我手里,自己躲清闲,我还以为他是信任我才这么做的,原来是我太多情了,他是为了自己退下来以后有事干,提前找后路忙乎呢,而且提前就埋下伏笔了。”
卓长鼐说:“也不全是这样,老焦对你还是很欣赏的,也放心把事儿交给你做,你可不要小瞧老焦,他这个人做事有他的风格,而且分得清轻重,前一阵我给你打电话就是这个意思,老焦这个人即使不能成为你的朋友,也千万不能成为敌人。”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泰岳集团的事,涉及这方面的事卓长鼐并没有指手画脚,邹家恪的能力他最清楚了,否则他也不会费那么大的劲帮助他。
卓长鼐在邹家恪家待了两个小时就回宾馆休息了,邹家恪送他到宾馆回来,心里不知怎么有点乱糟糟的,卓长鼐刚才说的那些话,仍然在耳边回响着。邹家恪心里其实已经明白了,这次赵部长来泰岳,他就感觉到有些不寻常,一个泰岳集团总经理的上任,不至于部里如此高规格地重视,这里面肯定有很多微妙的东西,不管与他关系大小,只要不危及他的存在,他就没有必要非得去搞清楚,难得糊涂这句话用在这里是非常恰当的,有些事情知道比不知道还要糟糕。
邹家恪在泰岳也工作这么多年了,对于焦国振这个人,能够了解到的也只是些浮在表面上的东西,比如他的性格爱好和工作风格,再深一点的就只能是道听途说了,当然他不会不加分析地相信这些传言。
焦国振当初来到泰岳公司时,由于他只是中专学历,按理说应该分配到下面生产第一线的基层单位去,但是焦国振给人的印象非常好,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正好赶上那时候搞运动需要人,他还没有分配工作,就被借调到办公室帮着整理运动材料,那段时间他也很卖力,凡事表现的都很积极,经常彻夜加班到天亮,出了大力也得到了大家的好评,所以在对他的工作安排上,公司领导还是颇费了一番脑筋的,最后,焦国振在政治上的积极主动和良好的人缘帮了他,他被分配在公司政工处当了一名干事,也算是留在了办公室了。
焦国振是个有雄心大志不甘于平凡的年轻人,也善于抓住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已经成功了一次,留在了办公室而没有分配到下面单位去,当然这不会是他的终极目的,政工干事只是他实现梦想的第一步,他有更大的目标和抱负。就在他分配到政工处不久,部里发配下来一位叫徐云初的犯了错误的干部,让泰岳公司对他监督劳动改造,当时掌权的书记是位部队下来的老干部,对这些下放劳动的干部是很同情的,就把徐云初安排在办公室行政处烧锅炉,当然光劳动还不行,还必须派人监督着他,以防他偷奸耍滑或者想不通自杀,这监督的任务自然是政工处派人来干,处里的人大多不愿意干这个活,焦国振自告奋勇愿意去,处长就同意了。
时间不长焦国振就发现,其实根本不用监督,这个徐云初每天按时起床去食堂吃饭,按时到锅炉房上班,劳动起来也是不惜力的,默默地埋头干着分配给他的活,下班了就呆在房子里一步都不出门,看书看到十点钟就准时关灯睡觉了,他和任何人都不说话,走路也不抬头只看脚下的那块地方,给人的感觉很怪异,好像是另一个星球来的,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这个人的思想肯定有问题,发配下来劳动改造是有道理的。
但焦国振不这么想,在他的监督过程中,目睹着徐云初的一举一动和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他觉得这个人和一般人不一样,能够如此忍辱负重而无任何反应说明他内心强大,将来肯定会有出头的时候,他开始主动帮助这个沦落天涯的人,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经常去他住的单身宿舍里和他说说话,为他办一些不太方便的琐碎事,逢年过节送些好吃好喝的让他改善一下生活,当然,这些都是私底下悄悄做的,他知道这样做有很大风险,同情这些犯严重错误的人会对他很不利的,所以他做得很隐秘基本上没人知道。时间长了,徐云初对焦国振态度有了一点变化,有时候也和他聊聊天说说闲话,但对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却守口如瓶只字不提。焦国振和锅炉房烧锅炉的班长认识,为了让老徐少干点活或是干点轻的,他狠了狠心给班长买了两条烟送给他,悄悄给他说照顾点徐云初,两条烟很管用,从此后徐云初就没再干过重活。
有一次,焦国振在朋友家打扑克到夜里快十二点了,回宿舍的路上,看见徐云初住的房间灯光还亮着,他感到有点奇怪,徐云初的生活就像钟表一样准确,十点以后就会准时熄灯睡觉的,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可是很罕见的,他决定去看看他在干什么。焦国振没有直接敲门进去,他想先从窗户看看徐云初在做什么,这一看不要紧,焦国振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徐云初躺在地上,两手捂住腹部,瘦长的身体卷曲成一条大虾,面如死灰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焦国振的反应也够快的,他知道徐云初是犯病了,一脚把门踹开,冲上去把他背在背上,一路小跑就到了公司医务室,值班的大夫一看赶紧帮着把病人放在一张床上,又是把脉又是看眼睛的忙活了一阵,然后拿出几根中医针灸用的银针,在徐云初两只手腕的内中间各扎进去一根针,然后又在肚子中间扎了一根,很快,徐云初停止了呻吟,过了一会儿就一动不动地睡着了。
大夫对焦国振说:“没事了,肯定是下午吃了什么不合适的凉东西,他这是绞肠了,这种病疼起来要人命,不及时送医院病人会疼死的,你再晚送来一会儿说不上他就没命了。”
第三天徐云初回来了,面色有些憔悴但精神很好,见了焦国振激动得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话都没说。焦国振也很激动,但他又怕老徐说出什么感激的话让他难堪,就当没这回事一样什么都没问,只是两人的关系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感情上似乎更近了一层。
半年多后,徐云初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连和焦国振告别一下都没有就走了,焦国振知道他是调走了,但不知道调到哪里去了,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去公司熟人那里打听他的情况,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焦国振慢慢地也就死了这个念头了,只是偶尔触景生情想起他来,心里会有些生气,觉得这哥们做事太绝,交往这么长时间,走时连个招呼也不打有点不尽人情不够意思。
两年后,公司新调来一位党委书记,在一次讨论干部任免的会议上,书记突然提议让焦国振当政工处副处长,当时参加会议的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等他们明白过来的时候,焦国振的副处长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会后书记找他谈话,问他认识一个叫徐云初的人吗,焦国振没好气地说:“认识,那人太不够朋友,我对他那么好,他却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书记笑了,“这你就不要责怪他了,他是不会和你打招呼的,你知道他是谁吗?”
焦国振瞪着迷茫的眼睛说:“他是部里下放到我们这儿监督劳动改造的干部,现在在哪儿我不知道。”
书记笑着说:“你小子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啊,你遇着贵人了,我告诉你吧,他现在是咱们部里的常务副部长,我这次去北京开会,他特地和我说起你的事,说你是个好人,让我关照你一下,怎么关照呢,政工处副处长你觉得还行吗?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你这个岁数当上副处级干部,在部里下属各公司中已经是很罕见了。”
就这样,焦国振从此走上了一条升迁之路,副处长干了一年就转正了,从政工处处长到生产处处长,再到副总经理总经理,一步步升到了泰岳公司第一把手,甚至还有一次进京的机会,是他主动放弃了。焦国振有自己的想法,还有起码的一点自知之明,京城是好,可那是能人集聚的地方,他有多少斤两自己最清楚,还是待在泰岳一手遮天来得痛快,进京的活还是别人去干吧。
和徐云初联系上以后,焦国振每年都要到北京徐云初的家里去看望他,徐云初一家人对他那个热情无法用语言形容,是把他当徐家的恩人来对待,有一次徐云初在家里设宴招待他,酒后一高兴甚至要小儿子认焦国振当干爹,小儿子有点不愿意,因为焦国振比他才大十来岁,给他当干儿子太尴尬,气得徐云初把儿子一顿臭骂,焦国振吓得赶紧把老爷子劝住了,这件事才算罢了。
焦国振刚当上总经理那几年,为了他能胜任这个总经理干好工作,徐云初对他的关照就更细心了,几年的时间,部里几乎所有的领导都介绍给他认识了,使他办起事来比别人方便很多,而且关系处得都很好。焦国振人虽然在地方上任职,却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在泰岳公司这一亩三分地,他没有什么可顾忌的,就更加飞扬跋扈了,而且一直干到退下来,这在别的地方和单位是不可想象的。
这位泰岳的坐地虎终于因为岁数的原因不得不退下来,即使他再恋槽也无可奈何,泰岳集团也在他的舵引下,苟延残喘奄奄一息了。但是以焦国振的个性,他是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的,马上又在广州重打锣鼓另开张,不同的是,前面是为公家干,这次是为自己干了,也许结果会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