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们俩在干什么?这么难舍难分?”妈妈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饭香扑鼻,唤醒了神游天外的我。我才发现,我和奶奶还紧紧抱在一起,回味着那种感觉,我仍然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血液里游动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愉悦。
“妈,刚才是什么声音,怎么那么大,跟打雷一样?”
“我除了让油烟机嗡嗡的噪音快吵聋了,别的什么也没听到。再说今天就没片云,怎么会有雷呢?”
妈妈看着我和奶奶,惊讶地问:“难道我做饭的这半个小时,你们俩一直这样抱着……”
“那奶奶你有没有……”我的声音突然顿住了,奶奶此刻的表情有些……说不清楚,不过此时她没有半分傻人的模样:脸部肌肉极度扭曲,眼神炯炯有神,放射出炽热的光芒,应该是狂热的。有个比喻不是很恰当,想象一下传销分子给人洗脑的目光,你就明白了。
奶奶难道也听到刚才的声音了?肯定是的,她受到的震撼应该比我更大,所以到现在她还没有醒过来。我使劲拉了拉她的手臂,她才如梦方醒,眼睛含着泪花,表情很激动,颤抖着声音说了句:“来了,终于来了。”
我想,这辈子我不会忘掉奶奶的这种表情了,因为自我记事以来,她的眼神就一直是涣散的、茫然的,做事也是丢三拉四,说话是前言不搭后语。正常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女人精神不太正常。即使在把我养大的过程中,也是一阵清楚一阵明白。
而就在刚刚,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气场异常强大的奶奶。脸上容光焕发,眼睛是如此明亮,甚至皱纹也平展了几分,像是猛然间年轻了十几岁。她的眼神变得从没有过的犀利,仿佛能洞穿世间万物,一刹那,我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头皮居然有些发麻。
“奶奶,什么来了!”我连声问道。
“没……啥,没啥!”就一眨眼的工夫,奶奶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身体再度佝偻下去,眼神重又躲躲闪闪。刚才那种霸气逼人的风采不见了。好像,刚才只是我的错觉。
“奶奶,你刚才明明说‘终于来了!’,到底是什么要来了!”我抓着奶奶的手穷追不舍。
奶奶这回头摇得像拨浪鼓,鼓着腮,目光往墙边溜,极力想挣脱。
“这你还不明白吗?自然是说我要来了!舅姥姥,难道你能猜到是我来了,真是太好了!小天哥哥,没有想我呀?”门外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
我心里暗叹,怎么又是她,这个跟屁虫。
“雪里红,来看你小天哥哥啊。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舅妈管不起你一顿饭吗?”
妈妈永远是嘴上周全的人,她一边忙不迭地接过来客手里的东西,一边热情地招待她进屋坐下。其实,都知道我妈那点小心眼儿。空着手进门,不冷不热的态度那是好的,至于踹门砸灶、指桑骂槐,那都是给人面子,烦了的话会直接轰人走。
“他?想得美!再过几十年吧!我这是来看舅姥姥和舅妈您的。”雪里红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院里的条凳上。用粉嘟嘟的手在耳边划着风,“这一路把我热的,跑出了一身汗。哎,极天,麻烦给倒杯水!你跟我姥姥这是在玩拔河吗?”
“你个小跟屁虫,哥也不叫。我家没水,要喝回家喝去。”她这一来,打断了我对奶奶追根问底。我这边一走神,奶奶趁机挣脱了我,躲进了她的小屋。
“切,本来也没指望你。狗咬吕洞宾!表舅妈,你还好吗?”雪里红也不以为意,仍旧叽叽喳喳地说笑不停。
“别理他,揣着炸弹进的门。”妈妈端来一杯水,递到雪里红手中,她仰头一口气喝下,气吞山河的样子,看得我连伸大拇指,“爷们!”
雪里红真名叫樗里红,我妈妈有一次看她写在作业本上的名字,自作聪明,指着这几个字说她认识,然后就念成了雪里红。
她是我爷爷的妹妹(也就是我姑奶奶)的外孙女,跟我是表兄妹,比我小两岁。她家很奇怪,全随了姑奶奶的姓。我姑奶奶叫樗里鸠,她的女儿也就是我表姑叫樗里嫣,她的女儿就叫樗里红,而我姑爷爷和表姑夫也不介意。小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后来年纪大了,学习和生活圈子不同,在一起的时间慢慢变少,但她几乎每个周五都到我家里,不管我在不在家,这也形成了惯例。今年读初三,马上就要中考,我从小学习成绩一直平平,不算学渣也差不多。雪里红可是正儿八经的学霸,考上市重点不在话下,当然保送的机会更大。
“别跟你妹妹瞎贫!叫你奶奶去,一起吃饭。”妈妈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舅妈。嘿嘿!”
“自家人,客气啥?我一直说雪里红有口福,舅妈刚把菜端上桌,你那儿就进了门。这鼓点踩的,一步也不差!”
其实,我、我妈、还有我姑奶奶一家人,包括雪里红自己,都心知肚明,她是冲着我来的。这个小妹妹正处情窦初开的年纪,小的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乱跑,到了对男孩子有好感的年纪,我又成了她的倾慕对象。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好,平凡的出身,普通的大脑,从来都是觉得自己贱命一条,不明白雪里红怎么对我这么迷。
不过学生物的时候老师说过,刚出生的小鸡小鸭总是把它们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当作是妈,我对这句话记忆深刻,当时我还开玩笑地对金波说,如果第一眼看到的是你呢?那你不就成了鸭子妈咪了。金波骂我,滚一边去,你才鸭子妈咪呢。可能小妹身边实在没有像样的男生可以爱慕,暂时把陪她一起长大的我当成了替代品,我真为她学校的男生悲哀,这些人得有多差啊,就我小妹这双盲眼,还都看不上。
少女的心思总是很难猜,大家谁也没捅破这层窗户纸。毕竟,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现在也早已不封建时代包办婚姻,让什么表哥表妹亲上加亲。而我妈,更是乐得每周有人进贡一只烤鸡或者别的什么荤腥。姑奶奶一家世代行医,姑爷爷在医院里上班,已经退休,曾经是有名的主刀医生,业内有个雅号叫贺一刀。表姑和表姑夫都是他的学生,在鸟山市最好的三甲医院工作。所以,妹妹家的经济条件要比我们家好得多得多。也正因为有表姑一直在照顾我家,不然的话,我家恐怕真的要揭不开锅了。
“英雄王小二放的到底是山羊还是绵羊呢?我同桌嘲笑出题的同学,一看你小学就没好好学习,王二小放的是牛,不是羊。哈哈哈,表舅妈,你说笑不笑人?”吃完饭,雪里红讲了个笑话,把我妈逗乐了。
“你还能再白痴点吗?肤浅。”我扫了雪里红一眼,不屑地说。自从上了初中,这丫头的笑点就变得异常低。“听说笑点变低是要痴呆的前兆,你小心了,雪里红。”
“我哄舅妈和舅姥姥高兴好不好,哥,你一周回来一次,还绷着一张臭脸,舅妈该有多担心啊。”雪里红情绪丝毫不受影响,狂拍老妈马屁。“你看舅妈这一笑,年轻了10岁还不止!”
“女孩就是比男孩懂事。”我妈坚定地站在小丫头一边,对我拉下脸说,“臭小子,你不能对你妹妹好点?”
我冲雪里红做个鬼脸,尽量把舌头吐得老长,学着电视里的鬼叫:“雪里红,你还我的命来……”
雪里红格格直笑:“舅妈,我哥也太幼稚了。”
妈妈斜了我一眼,推着我说:“天不早了,天天,送你妹妹回家。”
“自己没长腿吗?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我说,你有个男子汉样儿吗?”妈妈拿起盛饭的汤勺,作势朝我扔来。
“别扔,我去,我去还不行吗?”我套上外套,对雪里红说,“请吧,大小姐。”
“再见舅妈,再见舅姥姥。”那小丫头摆了下手,像个纯洁的小羔羊,然后围上雪白的围巾,跟在我身后出了屋门,一路走到院里,低眉顺眼。不过她确实也发育了,皮肤白嫩,开始有了曲线。
我还挂念刚刚听到的神秘钟声,巴不得快送她走,好再去奶奶屋里盘问一番,因而抬脚就走,忽然觉得今天的脚步异常轻快,腿也变轻了,抬起来毫不费力,而且好像一用力就有一种离地而起的感觉。
我们一前一后走到院里,抬眼四顾,这个四合小院承载了我童年的无数欢乐,随着年纪增长,身子长高,这处院落在我眼中不再高大结实,而是低矮孱弱。四周用红砖砌的围墙到处是窟窿,围墙底部碱掉了不少墙皮。大门就是在围墙上面搭了一处高檐,高檐分两面,每面各贴了三行红瓦,也缺了几块。
我家处在城中村,这个村已经有几百年历史,后面紧靠着一座小山,在城市改造的大洪流中,这里恐怕过不了多久,也会变成一片高楼大厦。此刻,天色已晚,周边的高楼点起了明灯,愈发显得这处四合小院的身子单薄。虽然已经是暮春,向晚的风吹面还是如水般地凉。我看到雪里红沉默不语,蜷缩着身子,知道她不抗冻。刚想上前揽着她一块儿走,忽然眼前一花,像放电影一样出现了一个场景:我搂着雪里红一起出门,还没走到门外,一块红瓦掉下来,正砸到我的头上,头皮破了,血流得满头都是。雪里红被吓坏了,连连尖叫,还把自己的围巾拿下来给我裹伤。
我大吃一惊,想仔细看清楚,眼前画面又突然消失了。我又看到了黑暗中雪里红模糊的脸庞,我不禁愣了半晌,这是怎么回事?还没睡觉,应该不是做梦,难道是幻觉?
雪里红等了半天,见我不动,便问,哥,你怎么了,时间不早了!
我回过神来说,我在想事呢,马上就走,我在前面,你后面跟上。
一边走,我一边问她,雪里红,刚才进门以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她在身后说,我不是聋子,肯定能听到声音,问题是你说的是什么声音?
我想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就是一种奇怪的钟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感觉声音也不大,可听了以后,让人全身僵硬,动都动不了。
雪里红大笑,哥,你真会开玩笑,哪有这样的钟声,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我也觉得脸讪讪的,便不再说话。接近大门的时候,我故意放慢了脚步,毕竟受到了刚才画面的影响。
迟疑着拉开门,雪里红见我磨磨蹭蹭的,便讥笑说,什么时候,我这哥哥胆子变得这么小了,怕有流氓啊,妹妹我保护你。
说着,就要从我身后抢到前面,被我一把拉住,拖到身后。
哥,你怎么了?雪里红不满地地喊。就在这时,只听到砰的一声,一块红瓦从上面掉下来,正摔在我面前,碎成了七八块,还差点砸到我的脚面上。雪里红吓得啊的一声钻进我怀里。
“别怕,又没有砸到。”我安慰她。
“哥,你家大门真不结实,回头找人修修吧。”
“好,我先把你送回家。”
我们两家隔得不远,出门向东,走出我们所在的城中村,就到了大马路,再过两条街,就是雪里红的小区。我把她送进小区门口,目送着她进了单元门,这才转身回家。过马路的时候,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推着童车在散步,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跟车里的孩子说话,车里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回应。晚饭过后,正是全家出门遛弯的时候,我小的时候,妈妈也是这样小心呵护我的吧?
我正看得出神,突然眼前又出现了一幅画面,女人推着孩子走过街角的时候,一辆失控的自行车斜插而来,将童车撞得转了好几圈。好在孩子没掉出来,年轻女人不顾一切地扑向了童车。
第二次看到奇怪的画面了,难道,我有了未卜先知的特殊能力?
为了验证一下,我决定试试。走上前去拦住年轻女人,假装问路,顺便逗她的孩子,可我哪知道逗孩子啊,那小男婴不但没笑,反而大哭起来,弄得我很尴尬。好在时间不长,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就听到前面街角处传闷响声,一辆自行车摔倒在街角的十字路口,车上的人摔在地上一动不动,隔这么远仍能闻见酒气。
我惊慌失措,两腿发软。什么时候,我有了这种本事,这算是特异功能吗?听说,人身上有异变发生,有可能得了绝症,要不久于人世了,难道我也是这样的吗?可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啊,难道是有人搞的恶作剧?